旁边,萨麦尔正在咏唱着咒语。浑浑噩噩之中,亚岱尔听不请他咏唱的内容,不过倒是可以猜到,一定是开启脚下这座魔法阵的咒语。而这座魔法阵的作用,便是连接断狱,将他流放到任何人都无力挽救的地方。
雷恩似乎划破了他的衣衫,只是疼痛太剧烈,几乎将他全部的力气从身体剥离,没法阻止。裸露的皮肤接触到魔界炙热的空气,那份疼痛感更加剧烈,亚岱尔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这就受不了了?”雷恩贴在他耳畔低语,带着无限的恶意。“当你真正到了断狱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朦膛之中听清了后面这几句,本意是想要驳斥对方的假惺惺。可惜疼痛占据了全部的思维,哪怕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欠奉。
雷恩似乎戏谑够了,一把推开亚岱尔。他没有体力支撑身体,无助的向后仰倒,直到背部抵上石柱,才算是停下,靠在上面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这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是萨麦尔的咒语所至。
不再理会亚岱尔的雷恩,走到了萨麦尔的跟前,后者因为长时间咏唱繁复的咒语,魔力消耗严重,脸色也有些白。雷恩有些心疼,“好了,阵法已经启动,休息一会儿吧。就算我们现在什么也不做,他身上的堕落刻印也足够将他带去该去的地方了。”
萨麦尔本来还想说什么,着实是体力不继,也只能是点点头。阵法发动的程度越高,越能确实的消灭敌人,不过要开启断狱,需要的魔力并非一般的分量。雷恩说的也没错,那枚刻印已经注定了结果。
怪不得要划破他的衣衫,原来是为了确认刻印是否已经彻底形成。靠在石柱上,亚岱尔想要低头看眼自己的胸口,无疑这个动作相当别扭而吃力。不过,好歹还是看清了——
原本并不完整的图案,终于彻底成形,一枚巴掌大小的黑色羽翼,一片一片的黑羽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硬生生的从心脏之中生长出来,汲取着养分,显得极其丑陋。
这便是方才那阵疼痛的根源了。
断狱,还有一步之遥。
亚岱尔无力的向后仰起脖颈,像是在喃喃自语,“魔王陛下与大天使这么处心积虑,看来,我一点也不算冤枉。”
不算冤枉,今日的结局就像是一场注定。也许曾经有过选择,只是被他一次次的放弃,义无反顾的,朝着最为荆棘密布的未来。
怎么,会有点舍不得?
仰起的眼眶中,有湿热的液体蔓延,直到再也承载不了,顺着线条优美的脸颊滚落。
想了想,这幅模样到底不是太好看,是不是应该遮挡一下?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放弃,反正都是要堕落断狱的人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
“可恶。”直到最后,还是在牵扯他的喜怒哀乐。以为已经不见了的情感,在胸臆之中死灰复燃,竟然,是这么的疼痛。
然而,他舍不得的,到底是谁?
******
设置魔法阵的两名罪魁祸首已经撤离,停留在原形广场的边缘,阵法无法波及的地方,等待确认最后的结果。
亚岱尔独自坐在圆心的位置,倘若不是背后的石柱支撑,他恐怕已经倒下。样子是无比的凄凉,亚岱尔自己也明白,落在旁人眼里的也是一幅孤伶伶的惨状。
这应该就是标准的报应,见过了形形色色,看透了世态炎凉,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那般脆弱而可笑。到头来,自己才成了最该被讥讽的那一个。不管那些贡献灵魂的人类,有着多么荒诞的理由,最终他们终究还是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也许在旁人眼里一钱不值,可是对他们而言,依然是最重要的东西。
而他,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
“亚岱尔,亚岱尔,亚岱尔……”
是幻觉吧,这个时候竟然听见了别人呼唤他的名字。况且,真的就算有人寻来,差别已经不大了。
阵法的影响之下,地面已经开始起了变化,先是有了液态的波纹,然后慢慢的汇成清晰可见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在他的脚下。就算现在还没有吞噬的力量,不过要不了多久,随着漩涡速度加快,力量也会不断增强,直到将阵法之上的东西全部湮灭干净。
送入断狱。
“亚岱尔……”
那个声音还在不死心的呼唤着,弄得他想要继续当做是幻听也不太可能。吵得,有些头疼。
他马上就会堕落到再也无法挽回的境地之中,最后的时间,就不能让他清净一会儿吗?
两百年中,被各种琐碎的情感介入,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再如何冷眼旁观,那些经历的过往,也不是全然没有影响。而最后的时刻,亚岱尔只想保留给自己,求得片刻清净。
不过显然,这已经是不可实现的奢望。
视线都已经变得模糊,要看清周围的影像无疑相当困难。然而,亚岱尔还是努力朝着呼唤传来的方向望去。那个人的执着他已经领教到了,如果不给出回应的话,他怕是难以求得清净。
声音越来越近,刚开始还以为是错觉,直到看见一条人影朝着这边快速接近,已经踏入了魔法阵的范围。疯了吗?他不知道进来后,连他自己也会被卷入断狱?真是白痴的无可救药。
“别进来。”亚岱尔尝试要说什么,才一开口,嗓子就火辣辣的疼起来。连他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出了声音,更别说让那个人听见。只能竭力睁大眼睛,似乎这么做了,就能将想要传达的意思传达给对方。
还真是自欺欺人的可以。他也算聪明一世了,却在生命尽头犯了糊涂。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依靠这样虚幻的方法简直毫无意义,也违背了他惯有的准则。
不过,算了,以后的一切,他已经无力过问。
离开这里,索格里……
脚下被凝固一般,索格里怔了一下。那一句话,清晰的如同在耳边响起。明明晓得不可能,远处的亚岱尔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又哪里来的精神对他说话?可是,偏偏就是听得清清楚楚。他独特的语调,尾音中有着淡淡的沙哑。
就是这微微一顿的功夫,魔法阵忽然加快了运转速度。巨大的漩涡已经彻底成形,整个广场都在扭曲变形,向着中心汇集。从而形成的庞大吸引力,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糟了!索格里回神。不管刚才是真的听见他的话,还是只是单纯的幻听,此时都不该纠缠这个问题。将亚岱尔带回之后,自然有无数的时间可以弄清这个问题。
只要,将他带回。
是不是被牵连根本不重要,就算也被卷入断狱,他也预先有了心理准备。索格里唯一努力做的,就是竭力伸出手臂,希望,拉住他的手。
那人就在眼前,距离近的已经可以看清眉眼。亚岱尔连咒骂的心情都不剩了,只好回应一般的也将手伸了出去。此时,他至少可以肯定一个问题,如果对于索格里的救助罔若未闻,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指尖,碰到了一起。就算是亚岱尔,唇角也不自觉的绽出一朵笑容。
不过很可惜,魔法阵的力量太过巨大,两人的指尖只是在一起碰了碰,甚至还来不及传递彼此的温度,又再次分开了。
“再来。”索格里没有放弃的意思,想办法固定住身体之后,开始了新的努力。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亚岱尔被流放断狱。
真是固执,不知道他现在很累吗——亚岱尔心头抱怨着,却还是再一次伸手。
索格里总算是松了口气,最怕的就是他本人已经放弃。能够伸手,就证明他还有求生的欲望。只要他还想要活下去,哪怕这个愿望并不十分强烈,不过也足够了,已经非常难能可贵。
两人的手掌,眼看就要握在一起,不约而同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然而,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亚岱尔身下的地面突然凹陷,整个人直直坠落。
PART 11
广场又恢复了一派平静,就连之前绘制在此的魔法阵都已经消失不见。干干净净的地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无辜。之前天崩地裂的景象,应该只是一场幻觉。不然,就是魔法阵庞大的力量影响了人的感官。
唯一被带走的,只有,亚岱尔。
或许对于索格里来说,一去不返的,还有一件东西。胸腔被狠狠剜了一把,空荡的有些难受。
雷恩与萨麦尔并肩而立。原本此间事情已了,确定了亚岱尔的堕落,他们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呆下去。只是,眼前成了想走也走不了的状态。索格里身上森寒的杀气,让他们一步也挪动不了。
“赶尽杀绝的做法,很有意思?”就一个恶魔来说,这样的诘问方式实在有些不符合本性。赶尽杀绝本来就是恶魔一贯的做法,绝不会给敌人留下丝毫反击的机会,挫骨扬灰才是最保险的方法。然而这些惯有的理念,都被索格里抛诸脑后,忘的干干净净。
“那本魔法手札,亚岱尔不是已经交给你了?”
“那又如何?”雷恩反问,已经极端恼怒。从身份上来说,他才是魔界之王,索格里地位再如何高贵,也仅仅只是他的手下。被这么毫不留情的直接诘问,雷恩的自尊无法容忍。“拥有凌驾各界力量之上的强者,在这世上,有一人就足够了。”
理由这种东西,多问也没有什么意思,再多的冠冕堂皇,也无法挽回唯一的结果。“如果只能留下一个,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开战已经在所难免。即使雷恩并不是真心愿意在这个时候与索格里起冲突,不过显然已经没有转圈的余地。索格里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劝说的人物,况且,这次的事件恐怕是他唯一无法容忍的。
“萨麦尔,躲远一点。”低声嘱咐了一句,雷恩也不再浪费时间,严阵以待。从某一方面来说,与索格里对战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正好可以看看目前自己的程度。
没有犹豫,一上手,雷恩就选了手札上的禁咒,而且还是恶魔最不擅长的水系魔法。既然这样,就让他好好证实一下吧。亚岱尔可以达到的程度,他没有理由达不到。
粗大的水流向着索格里袭去,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单是巨大的水压,就可以将人压成肉饼。对于这一击,雷恩不是满意,而是满意的不得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将水系魔法施展到如此程度。
哗啦的水声。结果似乎已经注定——
索格里张开手指,将湿透的长发往脑后梳理。动作有些漫不经心,一脸的水痕,也没有过多留意。极度漠然的朝着雷恩看了一眼,除了衣服头发被打湿以外,浑身上下,竟是一点伤也没有。
“你认为我看不穿那魔法的缺点?”索格里淡淡开口,有些不同于平日的冷冽。“那本手札,可是我亲自编写。”
“你编写的手札。”雷恩先听的糊涂,旋即便陷入了惊恐。他发现,索格里的身影,竟然和某个人重叠在一起。“你……你到底是谁?”
******
亚岱尔醒来,原本认为再也不可能有清醒的机会,可他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被流放至断狱,已经是既定的事实,那么此时的他又是种什么状态?仅仅只是个简单的意识?
似乎不太像。不说别的,残留在体内的疼痛,就加深了他存在之感。看来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疼痛也会成为一种非常可爱的感觉。
眼皮很重,重的令亚岱尔觉得,干脆这么睡下去还轻松一点。想起了堕落之前的一幕,虽然微乎其微,不过那一瞬,心中的确生起的求生的念头。对于眼下的境况并不十分了解,不过有一点倒是能够肯定,他如果继续这么昏睡下去,恐怕再要醒来,就会异常艰难了。
有光线射入眼睛,亚岱尔不禁用手掌挡在眼睑上。直到适应之后,才缓缓张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碧空如洗。
真正的碧空如洗,而并非一场幻觉。就如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真实,而沁人心魄。才想着,就有带着香味的空气钻入鼻腔。并非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香气,而是淡淡的,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清新味道。
“呀,你终于醒了。你再不醒,恐怕就醒不过来了。”一个声音在身畔响起,有些熟悉的语音,却混合了怪异的腔调,听起来觉得有些怪异,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曾经在哪里听过。
亚岱尔撑着地面坐了起来,动作不由的有些迟缓。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为了弄清所处的环境。
似乎,他是在某个庭院中。身下是柔软的草坪,手指与茸茸的青草接触,感觉有些痒。围绕在周围的,是一片玫瑰花墙,各色花朵,绽放的缤纷而灿烂。有几只长尾的白色鹦鹉,正停歇在花墙之上,用鸟喙梳理着羽毛,无限恣意。
这是一个美丽到有些怪异的地方。
声音从背后传来,亚岱尔回头看去。只是一眼,就愣住了。以亚岱尔强悍的神经,完全可以接受任何景象,就算所见再荒诞,再恐怖,都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影响。然而这一回,他却是的的确确的愣住了。
花墙之下,放着一张椅子。与色彩繁复的花朵不同,这是一张纯白的椅子。一个年轻的男人,姿态优雅的坐在上面。融入周围的环境之中,几乎成了一幕完美的风景。
男人有一张极漂亮的脸,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甚至模糊了性别,透出清媚的气息。墨绿的发丝,是经过精心修剪的样式,细碎的发脚贴在奶白色的脖颈上。一双眼眸,更是清澈透明,仿佛嵌了两枚品质一流的琥珀。
这么一张脸,对亚岱尔来说,完全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是……他自己的模样,确切的说,是他魔化之前的模样。终于明白之前的声音为何听来会觉得那么耳熟,那,也是他的嗓音。
“恶趣味。”要遇到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概率是如何的微弱,亚岱尔清楚的很。此时所见的这家伙,一定是用了某种方法,才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虽然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
“啊,被骂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眉宇间浮现起委屈的颜色。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个表情会被亚岱尔暗自给予“恶心”的评价,顶着他的脸孔,却做出他从来不会有的表情,真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我还以为这个样子,你会比较容易接受呢。”男人用手掌托着下巴,有些做作,像是要借此表达他正在苦恼一般。“那我用哪张脸会比较好?修·格连,索格里……”
“够了!”亚岱尔扬声打断,实在不想听对方的不知所云,问了个比较实际的问题。“你是谁?”
既然被阻止,男人也就不再考虑换个容貌,继续用亚岱尔的面容做着他从来不会使用的表情,看的亚岱尔相当别扭。“比起我是谁这个问题,你更加需要弄清楚的,这是哪里?”
古怪的思考回路。亚岱尔想不到自己也有陷入无奈的时候,稍微考虑了一下,按照对方的喜好来谈话,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好吧,这是哪里?”
对于亚岱尔的配合,男人似乎极其满意,笑眯眯的点点头。当然了,这个样子又惹的亚岱尔控制不住翻了白眼。
“这里,”原本大概是想要卖个关子,结果发现亚岱尔一点也不感兴趣,全然的兴趣索然,于是只好老老实实的继续说下去。“这里,是断狱。”
心里多少还是惊了一下。再优美的环境,再舒适的环境,断狱就是断狱,空间的夹缝,谁也无能为力插不上手的地方,这一点怎么也不能改变。“这么说,我还是堕落了。”
不是没有希冀过不同的结果。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是那般美丽的天空,纯净到几乎可以将心灵洗涤干净的颜色。于是,被磨灭的渴望,也开始一点一点复苏。只要不是断狱,只要还能残存些微的希望,无论是哪里,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