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琴官做梦般地答。其实他真想再说上一句:“你每晚都陪我才好。”他酝酿了一会儿,终是没有说,他害怕商嫌他下贱。商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只手越发搂紧他。
琴官有些诧异,却是顺从着。他蜷缩起身体,把头紧紧贴进商的颈窝,恨不能即刻变个什么,永远地钻紧对方心里。他与他爱的人如此亲近,紧张得更睡不着了。他偷偷抬眸瞄了商一眼,发现对方原来也没有睡。
商平躺着,直直地盯着床的绣顶,若有所思。
琴官鼓着胆子,问了句:“先生,我无德无能,你为什么偏偏要赎我?”
商微微偏过头,盯住琴官的脸,盯了好一会儿,方道:“不为什么。”顿了顿,笑了,“便是那日见你在台上演得实在糟糕,不觉动了恻隐……”
“别说了。”
心头一阵酸楚,琴官差一点就哭出来。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原来商的喜欢与他的不同!他忍了忍,没忍住,任泪水决了堤。
他摇撼起商,呜咽地道:“我求求你,先生!若你将来有了妻室,也别把我赶出去!我情愿作个粗使下人,一辈子对夫人、小公子、小姐效忠!生生世世给先生当牛做马!我……”商的手抚上他的脸,让他把后面的话全吞了回去。他再也说不出什么,唯有哭。
商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手不停地摆弄着琴官的脸,就像探索着对方的五官,又像感受着对方脸上的热度。他摸上了琴官的眼泪,在手指上蘸了一些,放到嘴里品尝。
琴官看着,连哭也止住了:“先生?”
听到琴官的声音,商颤抖了一下,顶着愕然的神情回视对方,仍是没有说话。琴官与他相看,逐渐发现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暗红色的光。这光里带着明显的渴望的欲望,叫琴官暗自一惊。
“先、先生?”
琴官放大胆子试探。商还是毫无反应,只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琴官可以感觉得到,商是在强烈地忍耐着什么。他把一只手伏上商的心口,对方冷不丁地抓住了。
商的手那么冰冷,却是激烈地颤动着,让琴官无端身上发了烫,连魂与魄也一起热起来。他顾不得许多了,向着商俯下身,疯狂地亲吻对方,呢喃道:“先生,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报答你!我生生世世都不要跟你分开!”
商愣住了,听到琴官的话,也是不顾一切地回抱住他,和他纠缠。
冰冷的嘴唇、冰冷的气息、冰冷的吻,只有琴官是火热的,他愿意用尽所有手段,把冰冷的商温暖起来。他退尽他自己的衣服,又替商解了衣带;他们相互丝缠,在绣襦锦被间翻滚;他抚摸商冷冰冰的身体,诧异着对方为什么总这么寒冷;对方也急切地抚摸他,直欲把他的温度吸干似地,留恋在他身上。
亲吻越来越激烈,琴官的一切思绪在这吻中淹没了。舌尖忽然一疼,他又恢复了思绪,绵绵软软地,却是嘴里充斥了血腥味。他知道他的舌头给商咬破了,商开始甜噬他舌尖上的血。
甜蜜的疼痛让琴官浑身都软成了泥,他晕晕乎乎地凝视商,想象着对方是一块冰,不久就要融化在他的身体里。可是,对方并没有融化,而是冷不丁地将他推开了。
商猛坐直身体:“我不能!我不能!”他只咕哝着这三个字,再不看琴官一眼,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门扇在夜色下摇摆。
琴官不知发生了什么,躺在那儿兀自诧异了一会儿,披了衣,拔腿追出去。他忘了穿鞋,直至细小的沙粒摩挲上他的脚掌,他才感觉到心上也流出了血。口中腥味犹在,充斥着他的神经,让他一阵阵地厌恶起自己:“先生?”他有点绝望地向着茫茫夜色呼唤,没有换来商的一点点的回应。
满月映在头顶,不知从哪儿漫延来的白雾,没过了脚面。
老宅里一无动静,使孤身的琴官不禁打起寒颤来。
又是一阵讨厌的夜风,吹散脚下的雾,带来一阵诡异的声音——有人在笑,低沉而古怪,既而是稀稀疏疏的说话声,声音里好像杂着商的叹息。
“……不、不,我不能……”
琴官听到商这样说。他禀住呼吸,悄悄寻了过去。
暮色下,花园里的植物呈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形态;深深浅浅的影与光,斑驳地洒得到处都是。
琴官躲藏在一株繁茂的海棠后面,透过扭曲着的光影和形状,看见两条黑色的影子蜿蜒在最深处的青砖地上。
他的视线沿着影子慢慢向上爬,首先看到了商。
商异常痛苦,敞开的衫子就那么挂在身上,露出一段雪白雪白的肌肤;他两手乱抓着发,把发髻都抓得松散;他时而捶打自己的头,不断地摇晃脑袋,吐出断断续续的词:“……不要逼我……我不能……”
又是那古怪的笑,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对这琴官这边:“忍不下去了?那就杀死他!杀死他!”嗓音嘶哑,透着绝对的兴奋和挑衅。
琴官听得出,这是姓赵的老头子的声音。
老头子仍对商嘶嘶地说:“就像你当初对我那样!”
笑声放大了,这激怒了商。商露出苦痛和愤怒交织的神情,迅猛地转过身,向着老头子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老头子的颈项。老头子仍是笑,放声大笑。
鲜血从老头子的脖子里喷薄而出,又沿着商的唇角嘀嗒淌下。
琴官吓得叫出了声,更加惊动了商。
商像挨了一记巴掌,果断地把老头子丢到一边,呆呆向琴官看了过来。他们相互看了一会子,商先退缩了。他看着琴官,退了两步,翻身又要逃跑。
琴官见势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商。他把身体紧贴着商,抬起脸来,看着对方,说:“我不怕!”
旁边传来了那老头子的冷笑,可是这边的两个人谁也没有理会他。
琴官仍对商重复那三个字:“我不怕。”然后他说,嗓音激动得有些发颤,“我情愿给你吃了我的肉、我的骨,情愿你喝净我的血,如此一来,我便不必担心和你分开了!”
商凝视琴官,没说话,用力环抱住了他的小朋友。
琴官感觉到商的手臂很有力道,一阵痉挛后,他便在对方的胳膊上软了下去。商吻上来,唇覆盖上他的唇,他就像蜡烛上的火苗,一阵风吹着,往后一飘。他依偎着商,刚刚那一瞬间的悲哀,仿佛都是不真实的,他的心再度被强烈的狂喜占满。
他们吻了足有一柱香的工夫,就在琴官以为他要在这一波接一波的吻中窒息了的时候,商的嘴唇紧贴着他的肌肤,一路滑下,最终停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老头子的笑声戛然而止,万籁寂静。
琴官回想起了他才看到的一幕,猜测那老头子这会儿一定张大眼睛看着,看着商会不会咬断他的脖子、会不会杀了他。
他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希望他死,他至少清楚他并不害怕死在商的手上,反而有种莫名的期待。他听到了他的心剧烈鼓动的声音,感觉到商的手抓住了他跃跃的胸膛。他闭起眼睛,让商咬破了他的脖子。
第二章
琴官忽然觉得身体轻飘起来,头反而沉重,因此以为自己死了。当他再度张开眼,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还活着,而且看到他所爱的人就坐在床边。
商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的小朋友,眼里写满悔意。
琴官明白商为什么而后悔着,挣扎地要起身、想安慰商,却被对方温柔地制止。
“快躺下!”商把琴官扶着躺下,从床头的小几上端过来一碗还温热的羹,舀了一匙羹,送到琴官嘴边。
琴官只是看着商,没有喝。
只见商的眼里含了一圈血红的液体,琴官吃一惊,明白了那原来是商的眼泪,因道:“先生若能以真心待我,我死也瞑目……”
商把碗放回去,叹息道:“我是个鬼,如你所见,还问个什么呢?”
琴官摇头:“我不信!”便垂下泪来,将脸传去里侧,再不看商,“为什么赵伯知道的,我不能知道?难道先生疑我……”
突然给商抓住一只手,琴官说不下去了。他猛地回脸来,定定瞧着商。他觉得这会子,他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可他顾不得许多,回握住了商的手:“先生!”
商越发地为难。
两个人彼此沉默好一会子,商才哀哀地开了口:“我绝无意瞒你,只想你知道了,恐怕……”
“我不怕!”
“我怕!”商把一只手放到琴官的额头上,“感觉到么?”他说,“我不过是个不腐不烂、会说会走的死人,为你赎身,也不过想着你的血;而你真情一片,叫我于心何忍?”
琴官茫茫然地,似乎听懂了什么,又还湖涂着。他趁商背对了他的工夫,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抱住了商。他用他淌着血的手指冷不丁摸上商的唇,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痉挛了一下。
他急不可待地道:“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决不怕得逃走!我的心、血、骨,全都是你的,你要怎样,我都绝无怨言!我早已发誓,生生世世忠于你,你忘了么?”
商与之相视,待琴官说完了很久,都不曾说一言。这让琴官无比紧张。
抹在唇上的血,慢慢溢进口腔,随着血腥味转浓,商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用他冰冷的指尖慢慢爬上琴官温热的脸,指尖沿着对方的眼睛、鼻子、嘴唇,勾画着。他凝视对方的神情,俨然遥望着远方。黎明的霞光里,他的面容既有古意,又呈现出某种难以言喻的优美。琴官正是被如此的商深深吸引,看得不觉入了迷。
忽然,商的嘴角挂起一丝凄然的笑,他用是他又不像他的嗓音说:“直到你我中有一方死去,否则永不分离。”
“直到你我中有一方死去,”琴官含混地重复,“否则永不分离。”
商亦咬破自己的手指,挤出一滴血,送到了琴官嘴边。
这是仪式,只要吸取了彼此身上的血液,就成为永久的伙伴。不过这时候,琴官还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迷恋着商。他看着商的眼睛,不假犹豫地含住了商的手指。
甜蜜的血腥味在齿舌间弥漫开来。琴官做梦似地地闭上了眼睛。
从此往后,两个人形影不离。
他们吃饭同席——商自然不吃,只是看着、等着琴官吃完;琴官每一吃完,就坐到商的膝盖上,把脖子送至对方齿下,让对方肆意地喝他的血;他们达成这种关系以来,商再没到外面“狩猎”过,让琴官有种莫名的优越感。
他们睡觉同寝——琴官总是忍不住亲吻身边的商,盼望着他们能彼此拥有,可是他很清楚,商仅在这一点上无法使他满足,因为商只是一具“尸体”;不过商总有另外的法子他好的小朋友;他会回应对方的吻,温柔地拨弄对方的头、每一丝发,会用手指在对方起伏不定的身体上探索,还会用冰冷的气息吹散对方吐出的如火的炙热。
越来越亲密的接触下,琴官有了个意外的发现:商并非总是冷若寒冰;在他高涨的情绪感染下,商的身体偶尔会热上一阵。虽然只是极短促的一下子,也使琴官雀跃不已——他知道,商彻底爱上了他。
寒来暑往,光阴如梭。
一晃三年过去。
琴官猛然发现他自己有了很大的变化,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他长高了,纤细如故,却壮实了不少;他仍爱着商,却不似从前那么依恋,一对老夫老妻似地;甚至有时候和商走在街上,他会不自觉地被身边擦肩而过的小姑娘吸引。
琴官对于自己的变化,既感新奇,又忐忑。他不敢告诉商,而商好像察觉到了。有一次睡觉时,商问他:“不悔么?”
一开始,琴官不明白,及领悟,他吃了一惊。
他从没想过“后悔”,他几乎忘了誓言,以为和商在一起是理所当然;他还是会和商做各种各样的事,可商抚摸他,他学会了躲闪;商亲吻他,他学会了把对方想象成一个冷艳的女子。
“你不悔么?”商又问。
琴官没有回答。
这一夜后,商不再亲近琴官。琴官还会主动地让商吸他的血,商也会对琴官好,但两个不再形影不离。
年将尽,这一天大雪纷飞,终日不绝。
商一早出门,至晌午还没回来。给琴官做饭的老婆子今日也没来,许是大雪阻了行程。
琴官独自呆着烦闷,索性拿上些银子,从花园后门溜了出去。若在以往,没有商的陪同,他决不会一个人出门。他发现,连这一点,他也变了;他开始盘算着一个人藏些秘密,即使他不知道他拥有着什么秘密;他还有了想时常一个人呆会儿的念头;对于商亲自教授他的琴棋书画各项技艺,他好像也失去了大半的兴趣……
来到街上,他被五彩缤纷的热闹吸引,完全把商和商的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去茶楼匆匆吃了几样点心作午饭,开始了短暂的肆意妄为的时光。
他去赌坊赌上他身上所有银两,运气不坏,小赚了一笔,他不贪,只想知道赌钱是怎么回事,一旦知道了,他便丧失兴趣。他捧着他的收获转进戏园,以往是他给别人唱戏,现在换成了别人唱给他看,他很满足。
日渐西斜,他从戏园子里挤出来,还没有回家的念头。经过勾栏园时,他又被里头传出的乐声吸引,紧张地往那边张望了一眼。
几个俏丽的姑娘凭楼而坐,她们当中的一个望见了他,对他露出个艳艳的笑。
他借着不甚明的灯火看着那姑娘,伫立在雪地里,脸无端端热了起来,心也跟着热,且跳得厉害。
那姑娘向廊子尽头的黑暗处招呼了一声,只见从黑暗中走来个魁梧的男子。姑娘对那男子低声说了些什么。男子会意地点点头,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不一会儿,那男子出了勾栏院,朝着琴官的方向来了。
“这位公子!”男子与惶惑的琴官一抱拳,“我家姑娘有请!”
男子原来是个龟头佬儿!
琴官摇摇头。龟头佬儿不肯放过他,一把拖住他的胳膊,将他往楼上拽:“来吧来吧!姑娘瞧上了眼,是您的造化不是?”
琴官半推半就,只得摸出钱来,先打了茶围。
才于楼上遥见到的姑娘,已是近在咫尺。
她替他到了茶,笑吟吟地看着他,含羞带怯。
他比她更加含羞,始终低垂着头,不敢再看她。可是她身上的香粉味儿一直飘过来,又令他忍不住向她瞟上几眼。她扭捏的身姿看起来那么柔软,她腮上的桃胭脂就像春夏的水果那么剔透可口的样子,她偏在耳际的云鬓赏心悦目,她的金簪花环,在烛光里摇曳,又是那么地璀璨。
他默默喝了几口茶水,感觉到伏在桌上的手冷不丁给她搭住了。他吓一跳,抽回手,惊愕地盯着她,她便笑靥看他。
他惶恐起来,偏这时候,脑海里闪过商的脸。他拔起了身,倒退两步。他不明白为什么偏是这会子想起商。一股扭结着的机警情绪,迫使他返身逃了出去。他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哄笑,笑声间杂着那姑娘的叹息。
寒气袭袭,夜色渐渐变得迷茫。前方的路给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商是恩人!不能做对不起恩人的事!
他反复告诫自己,直至逃进一条无人的小巷,才停住。他喘息着,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他意识到,他对商的情谊,依旧绵软缱隽。
街上的热闹悠远了,初更的清脆突兀地响起。
他背靠着冰凉的石墙,回忆着和商在一起的一切美好过往,曾经的担忧又浪潮般地涌回来了,袭向他:倘若有一天,我老了、丑了,商还会爱我么?倘若他不再爱我,我又能指望谁?谁会为我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