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他懒洋洋地问。
苏唯没听见少年回答,就捕捉到他轻轻抽气的动静儿。
“怎么了?”苏唯赶忙问,情不自禁伸了手想摸摸,半路上找不着方向,又停住。
少年小小声地嗫喏:“脸上……”
“烟灰。”小白公子抹也不抹脸,径自握了下苏唯的手。
苏唯的手好似头次尝到蜂蜜的幼熊,浅浅舔一下,就被那甜吓回去了。“你……你们说话。”苏唯缩回自己的椅子里,掏出爬进他头发里面睡觉的雀小六,百无聊赖搁在手里面滚来滚去。
“有话快说。”小白公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翘起腿来坐了剥炒花生。
一颗花生两粒胖豆,一粒丢进嘴里,一颗塞进苏唯嘴里。
“卡蹦卡蹦。”
少年规规矩矩站到一边,说:“我是蓝小英。您没有回主人的信,所以主人让我送东西来给您。”
说完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大不小褐色包袱。
“送什么?难不成夏天伤地人,雪都下了几场,才想起来送伤药?”小白公子冷冷问。
蓝小英咬住红润的嘴唇,一语不发,只一点一点地抖开包袱里面的东西。
金灿灿的光线从少年白皙的双手里流泻出来,仿佛渗透了千万束阳光的织锦,点亮了小小的房子。
蓝小英本来鲜艳夺目的孔雀蓝色外衫,都被照耀地失去了颜色。
拿起茶盏的小白公子,微微眯起了眼睛,“咦”了一下。
就连苏唯,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种过于耀眼的温暖一样,指尖儿轻轻动了。
成片成片的黑暗,被莫名如潮张般的暖意,染成淡淡的暖色。
苏唯没有见过颜色,但他想,那就是太阳的颜色吧。
纯净又无私的暖光,每日每日。
小白公子站起来,紧紧凑到跟前,细细打量那幅垂到地上的美丽织锦。
金色的光线投入他金色的瞳孔,仿佛投进了无垠的向日葵田。
水蓝色流淌着河流。
漆黑的是连绵的群山。
孔雀尾羽一样的森林,一片片铺展延伸,深绿浅绿直到宝石蓝。
云蒸霞蔚的泽国宛如铜壶上的锈斑。
血滴一样的圆点儿,或稀或密散布其间。
夜明草,秋仙藤,寒星髓。蚊蝇小篆一一浮凸。
晶莹的葡萄紫色绣线脉络,随小白公子视线,在纯金一般的质地上,蜿蜒展开,跋山涉水。
最后停在一片云雾般的纯白之上。
“点睛草”,小白公子细细咀嚼着尽头处那个深红色的点,和那几个字。
苏唯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只可惜流苏参差,不当断处偏偏断了。紫脉犹如无根之木,失了来处。
“那半张呢?”白秋池牵住那小少年的胳膊,急急问他。“他是从哪里找来这百草图的?”
少年垂了眼慢条斯理将织锦收起,光芒一寸寸被收藏好,搁在旧桌子上。
“我家主人说了,今年除夕白虎家的花宴为期,到时候给您您要的东西。”
小白公子仍不放他,“他现在在哪?”
少年不为所动,只是被他捏痛,皱了秀气的眉头:“您别急,主人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自然不会诳了您。”
小白公子仍不放手,一双虎目狠狠盯着他。
“放……放开他。”苏唯突然插进来说。“吓坏了客人,人家还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犹豫了下,还是放开了。
正好小林回来,气呼呼一掀了棉门帘进门就自顾倒了茶水喝。
“苏大夫,您说说,您说说啊……”
小林还没说出来子丑寅卯,李言笑后脚撵着也进了屋,边笑边说。“怎么了?不就是……”
“别!”小林高高喊了一声,连茶水带着花茶叶都倒灌进了嗓子眼,“扑”一下,鼻涕眼泪都要齐刷刷咳了出来。
“急什么急,不就是我没让你亲回来么,你至于?”李言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给小林敲后背,“呦,怎么又添了一只小鸟儿?”
小林才发现一个蓝衣裳的少年,站在一边,黑亮如点漆般地黑色大眼睛,看着他。
丢……丢人死了!
小林只好咳地更厉害了些。
后来送东西的少年说要告辞,苏唯客气了一下,说留下来吃饺子吧。
少年犹豫斗争半天,吸了吸鼻子,竟然点了点头,“好……”
于是苏唯亲自搁了盐搁了油搁了自己磨得香料,拿筷子挑起一点儿馅儿来用舌头听了听。
不咸不淡刚刚好。
小林什么也不在行,和面擀皮儿却是一把好手。
苏唯凭着感觉填着馅儿,捏着皮儿,一会儿荷包,一会儿太阳。形状不大规矩好看,得亏这里面没一个人挑它卖相。
狐狸和山猫新鲜好奇,弄得彼此满脸是白面,戏文里面唱了大奸臣才高兴。
刚刚来的少年乖乖坐在椅子里面,静静看着这边边包变闹地不可开交。
直到一个个胖肚儿饺子,白鹅样子下了锅,小林用勺子赶着,赶得浮出来,进了盘子上了桌。
酸醋倒在碟子里面,点了几点金黄的小磨芝麻香油。
一个个围着桌子吃的吐着白气,不亦乐乎。
蓝衣衫的少年小英,光忙着对付盘子里的饺子小山,直到挖了大半走,才顾得上跟苏唯小林说“真是好吃,太谢谢啦。”
苏唯听他着急,被烫的吐气,一边要他们小心,一边暗暗抿了嘴角。
果真,这饺子还是一大群人吃起来才更香更有味道。
一顿饭吃完,天幕上已经零零散散缀了好几颗冷峭的星星了,夜也来得分外早。
几个人拾掇好了,李言笑便送小林回家。
剩下苏唯大花蓝小英,围在苏唯家的桌子边儿上,动都懒得动。
空气里面还散着一股醋气。
小英扭了半天自己的衣角,又客客气气说:“谢谢苏大夫,留我吃晚饭。”
“没关系。”苏唯也不在意,听他礼貌,心里多了几分喜欢。
“那……我给你唱个歌,当做谢礼吧。”
“好啊!”
好像清澈的山溪,蜿蜒不息,潺潺而过。
载住了晨间的清露,夜晚的白霜。
秋天的簌簌落红,夏日里的细雨敲窗。
春天的水暖冰消,冬日里的篝火柴草轻轻爆响。
又如躺在细软的草垫,林木密布的林间。
湿润青涩的味道萦绕鼻端。
时有时无的鸟鸣枕在耳畔。
小空山的深处,就是这番美景么?果真是天下无双。
“嗯……”蓝小英终于收了声,又咳了一声,引动心入神的人回神。
苏唯却觉得这清音悦耳,听地还远远不够。
后来想,他家山猫那几句,确确实实是不成调啊!
白大花给苏唯裹了件厚外衣,才让他出门一起送蓝小英。
“往后常常来。”苏唯对着前面招招手。
蓝小英灿烂着一张脸,也不管他见不见得着,狠狠招手回来,“好啊!一定!”
接着,紧跑几步,一旋身,蓝色衣裳飘啊飘。
一只水蓝色的小鸟儿,震着翅膀,黑黑的眼睛好似点漆。
“定什么定,这么能吃,千万别再来。”小白公子望着那犹如被银芒包裹住的小鸟儿,晃晃悠悠朝着天幕和小空山深处去了,酸溜溜说。
“什么?”苏唯仰头问他,“它唱歌儿可真好听。”
“我说啊……”小白公子给他紧紧领口,“鸟儿啊就是笨,吃那么多,飞都飞不起来了,坠下来活该。”
第三十章
小孩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双龙镇热闹地好像条火红的龙扭来扭去——红色的剪窗花红包纸,红色的胭脂首饰盒儿,还有一
叠一叠大白馒头上的桃红大点儿。
苏唯也应了景,裹着件烟红色的小袄,握着青翠竹杖,挤在来来往往的人团子里面。
小白公子一手举着个“哥达哥达”响五彩风车,一手紧紧攥着苏唯的袖子,拉着他在人群中钻来
钻去,巧如穿针,差点儿将小林丢得远远。
气的小林一边叉腰喘气抹汗,一边望着远处那一红一白一风车跳了脚。
后来苏唯也叫小林挑上了几张剪纸来贴。
小林蹲下。仔仔细细捡了叉着腰握着剑的门神,保家门平安。
抱着元宝和鲤鱼不撒手的财神与小儿,保财源广进。
留着鲶鱼须的白面张灶君,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小林傍着苏唯,讨价还价半天。
“要……要张老虎花样的吧。”苏唯扯扯小林的袖子,最后低低说。
小林这才不情不愿在那堆红剪纸里刨了半天,刨出一张松树底下卧着老虎图案的。
“真丑。”小白公子好不容易收了望在远处坛子鸡上面的目光,轻轻斜了一眼,吐出几个字。“
一点儿也不威风。”
小林咬着嘴唇,一连拿了好几张,在树底下站着的,卧着的,吼叫的,闭着嘴的。
哼,我非要贴的满窗户都是!
集市上的东西林林总总,苏唯虽眼不见吧,总能听见那些此起彼伏的吆喝,和细细碎碎的讨价还价,慢条斯理的辚辚车声。
每当这时候,他便能真真切切感觉,这个世界好大。
每走一会儿他家山猫必定就挪不动脚了,钉子一样突然楔在石板路上。
苏唯无奈笑一下,准是看到什么吃的玩的粘住了眼睛了。苏唯问他,他也不回答。
只好问小林他看上了什么。
“猪尾巴。”小林没好气儿地吐哈气。
周屠户的肉摊,五花的,精瘦的,半片儿半片儿的猪肋身子排着,顶上面还迎风挂着几个没表情的猪脸面,再旁边竹竿上拴着几根儿猪尾巴,全顶着一层薄霜雪。
“你怎么看上那个?”苏唯震震自己的袖子,如数家珍,“明明就爱肘子,还得炖到火候了蘸酱油。要是五花的,必定要切了细丝薄片炒笋片花菜。猪耳朵的话,只喜欢城西一品斋柴草熏的。”
小白公子挑挑眉毛,“这个有趣,你做来怎么不行?”
苏唯想了想,掩饰了下抿起的嘴角,跟小林说:“买两条吧,回去红烧。”
小白公子顿时喜上眉梢,拉着苏唯朝着糖瓜就逛去了。
剩下小林慢吞吞去掏腰包。
几个人走的时间长了,苏唯膝盖渐渐有些酸,说找间茶馆儿酒肆歇歇吧。
正当好,望月楼挺括敞亮的门楣挡在跟前,匾额上大字飘逸神飞,饱满如同月望时。
小白公子想也不想,拉着苏唯就往里进。
小林从买得的一堆东西上面探了头出来,赶忙喊,“诶,慢着慢着!”
他话音儿还没落实着,那两个人早跨过了门槛,小白公子手上那只风车也“哥达哥达”晃进去了。
小林掂了掂怀里面的荷包,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赶上去。
别被门口的小二拦下才好啊才好……
厚棉门帘子打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来。
一个穿烟红色小袄的男子,眉目柔顺温和,笑容淡如水墨。只不过眼里面并无神采,白皙的手里面握着一根竹杖,从旁经过时,带过来股浓浓的草药味儿。
跟在后面那个披着白虎皮大氅的,却是个高高的小公子,周身霜雪寒气围绕,面容也冷峭俊挺,。稍稍低头为那男子引路,与他言语一两句时候,才可见薄唇轻抬,如冰融雪消,风神如玉。
“这……这是谁呀?”
“不像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客商。”
“那个……”有人敲了敲茶碗盖儿,“好像,我倒是见过,扛着面大旗,上面写着,写着什么来着……哈,想起来了,斩妖除魔。”
“呸,这么俊的哥儿,怎么是野路上招摇撞骗的道士术士呢?”
“我怎么能记错?谁不知道我当铺的王老六记性那是天下无匹,算账从来不打算盘的!”
这二人走到哪里,前后来往的目光就随着飘到哪里。
小白公子心里想,我今儿又没扛着旗,也不接生意,看我做什么?
于是抬了眼,一双异色的瞳眸冷冰冰撞过去,溜一圈收回来。
茶客们低了头急匆匆吹茶末子,喝茶,磕茶碗。
“你看么……那双金灿灿的眼,可不像西边沙漠里才有的那种宝石,我怎么可能记错嘛……”
小白公子引着苏唯到个暖和背风的角落,将他塞进竹圈椅子里面。
他脱了白虎皮大氅,搭到一边,又伸手试探苏唯脸上寒意,揉搓了两下才放开。
直揉地苏唯脸红如炭火。苏唯怎么听不见身边儿那一圈丝丝缕缕细细碎碎的议论。
“别……我暖和过来了。”苏唯撇开脸。
“哦。”小白公子果真老老实实收回手去,喊了小二要茶要点心。
镜儿糕,雪花酥,芝麻馅儿的老婆饼,外加冰糖甜桂花的小圆子三碗。
苏唯耳里面清楚听见他一句句,里面外面都甜得发腻。
怎么都不是滋味儿……刚刚是不是不该躲开?
苏唯有点儿心乱,于是觉得四周围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浅了淡了不少。
“你……不怕吃坏了牙?”苏唯红着脸说,“回来怎么去小空山咬山鸡野兔子?”
静了好一会儿。
苏唯的手又被执起来了。
苏唯的手被放进小白虎嘴里,咬下去,舔一下,带着浅牙印儿放回去。
这下你放心了吧,小白公子托着下巴,望着楼上的戏台子。
小林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桌子底下。
“离却了峨眉到江南,
人世间竟有这样美丽的湖山!
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
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
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
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白娘娘字字珠圆玉润,挽个袖花,递个眼波,几分妩媚惑人。
恍如真在这寒冬腊月,见到了五六月里面的融融春光。
苏唯听着这唱词,不由用指尖敲敲桌子,跟着歪七扭八地哼。
茶点上来了,小白公子捡了个盘花点心塞进他嘴里。
“你说,那时候我拣着你,却是个秋天,夏天早就过完了。”他咬了口点心,咽下去了才说。“
还下小雨,小空山全是雨味道。”
“嗯。”小白公子舔舔嘴边的点心渣子,“那回的猪头肉,着实好吃,香味儿就跟带着钩儿一样
,抓着我的鼻子跑。”
“你说说,幸亏我那天馋了,买了包肉。”苏唯慢慢说,接着顾自笑了笑,似乎很是得意。
小白公子沉默了一会儿,抿了一口茶。
“问郎君家住在哪里,
改日登门叩谢伊。
寒家住在清波门外,
钱王祠畔小桥西。
些小之事何足介意,
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这君子老诚令人喜,
有答无问只把头低。”
这情爱之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该着走到一起的,果真差不了分毫。
听声声唱,两个人连带上小林皆有些痴。
突然有人带着股风坐在苏唯对面,中气十足喊,“小苏大夫。”碎了那明媚江南的春光。
壮硕男子滚着皮毛的大领子,将浑圆的脸庞衬得更如盏圆月,一双眼睛也精明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