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三)——蒟蒻蒟蒻
蒟蒻蒟蒻  发于:2012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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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一直在我麾下也没什么,反正我从不计较这些琐事,可是过些时候等大军班师回朝,朝堂中那些老家伙可是不好对付得很。”百里霂想到那些文官的面目,微微蹙了眉,颇有些不快,“一个个唧唧喳喳,就算不搭理他们,也总要找些麻烦与我过不去。”

“唔,”尹翟听到这,像是想起了什么,“末将听说都城前些时日又下了一道旨意?”

“不错,让我们过完年即刻回建墨,大约还是领取封赏之类,”百里霂兴趣缺缺的样子,又看着尹翟有些自嘲的说道,“我是没什么好升的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尹翟摸了摸脖颈子,嘿嘿一笑:“还是多亏皇上和将军厚爱。”

“这句话说得好,”百里霂突然道,还拍了两下巴掌,“这官话往后要多学着些,今后可要用得多了。”

尹翟一怔,随即才明白百里霂在故意挤兑,只得无奈的笑了笑。

正说着话,廊上又晃出个人影来,来人穿着一身宽袍,面容秀气,正是苏漓。他走过来向两人点了点头,随后便靠在栏杆上十分不雅地磕起了鞋沿上的冰碴。

尹翟对这个行事不拘一格的参将有些忌惮,轻轻拱了拱手。

苏漓也站稳了回了一礼,随后道:“方才建墨犒赏的饷银已经运到了灵州,还有好些车的绸缎和美酒,我来请示将军一声,要分发下去么?”

百里霂闻言,笑了笑:“你照着单子发了便是,不过可别像上次那样,把我的那份也分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尹翟显然不知道这事,诧异的看着二人。

苏漓摸了摸鼻子,毫无歉意地说道:“这次所赏将军之物是单独的一辆大车,我随意看了看,每件都珍贵得很,恐怕把卑职卖了也赔不起,所以小心的命他们送到库里去了。”

“哦?”百里霂失笑,“是些什么东西?”

“比方说,”苏漓在袖子里摸索了一番,拿出块成色温润的深紫色玉璜,“这个东西。”

百里霂一挑眉毛:“你是说,这是皇上给本将的御赐之物?”

“嗯……”苏漓抬起脸,忽然狡黠一笑,“大将军向来慷慨,想必也不会吝啬赏卑职一枚小小的玉璜吧?”

两人忽然同时大笑,连屋檐上的薄雪都应声抖落了下来。

第八十三章

这是灵州几年来最闲散安乐的一个新年,没有了战火和突袭,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过了除夕,到了正月里。

这日,将军府正厅里正拢了十几名校尉等候传达班师回朝的日期,忽然厅外传来尹翟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喜悦兴奋:“大将军,你看谁来了。”

众人忙让开一条路,百里霂坐在正中倚着扶手,神情有些慵懒,等他看清尹翟拉着的人之后,眼睛一亮,然后腾地站了起来,大踏步向他们走去:“李廷!”

很多新校尉并不认识这个缺失右臂的中年人,都诧异的看了过来。

李廷两年前在沙场上重伤截断手臂后就卸甲还乡,如今已是一身布衣,两边眼角刻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神色却是坦然的,望着百里霂笑了声:“大将军别来无恙。”

百里霂似乎感慨良多:“没想到,我们在灵州还有相见之日。”

“将军这一战举国惊动,连我们那的穷乡僻壤也知道了,我趁着农时不忙,来看看将军。”他说到这,躬下身像当年一样对百里霂行了个军礼,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曲将军呢?”

百里霂顿了顿,笑道:“他趁着年末回蓟州去了,”他扶着李廷的左手臂将他拉到上座,硬按着坐下之后,又问,“如今在家里,日子还清闲么?”

“呵,”李廷笑了笑,“现在还行,到了春耕就要忙了,将军别看我这样,犁田耕地做得也不比常人吃力。”

百里霂也没有说什么,抿唇拍了拍他的肩:“你要不要搬到建墨去,大家也好照应些。”

“拖家带口的,”李廷摇头,“在老家就很好。”

众人感叹了一番,又不免说起当年并肩征战沙场的往事,正在谈笑的时候,外间风尘仆仆的进来一名士卒,进来便行了个军礼。

百里霂见他眼生得很,一时想不起来,望了望一旁的尹翟,尹翟忙道:“这是一营的谭言,和曲将军一样籍贯蓟州。”

“哦?”百里霂挑起眉毛,“你有什么事吗?”

士卒大约是刚过完年,还一身喜气,没了平日的拘束,对着百里霂笑嘻嘻的说道:“我这次过完年回灵州之前,曲将军让我带个口信。”

“什么口信?”刚刚大笑过的百里霂,嘴角的笑纹还没退去,温和的看着这名士卒,示意他说下去。

“曲将军说,可能要再告一个月的假,嘿嘿,他初八成的亲,新婚燕尔的……”士卒抓了抓脖子,笑着抬起头,蓦然就看见上座的大将军脸色僵硬得怕人。

其他人却浑然不知地炸开锅来。

“哟,这小子竟然抢在我们先头成亲了。”

“说起来曲将军今年也二十有八了,也不早了。”

“大过年的也算是双喜临门,啧啧,不知娶的新娘子漂不漂亮,不然可真可惜了他的人才。”

“哎,谭兄弟,你见过他家新媳妇了么?”

士卒被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忙笑了笑:“没见过,不过听说新媳妇的娘可是那一带有名的美人。”

“啧啧……”一帮尚未娶亲的男人又纷纷感叹了起来。

沉默已久的上座忽然传来一声低笑,百里霂眯起眼睛,轻轻笑道:“既然是新婚,就带信告诉他,不必急着赶回来,再呆些时日无妨。”

“是。”

士卒退去之后,四周依然是众人高声谈论的声响,而百里霂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似的,慢慢站起身,向后廊走去。

直到傍晚,苏漓走进大将军的卧房时,几乎以为掉入了酒窖,地上横七竖八滚了一地的酒坛子,满屋的酒气。百里霂靠在窗边,手里晃着一个糙肚陶面酒壶,时而灌上一口。

然而光看他的面色和神情,却是冷静淡然的与酒醉毫无干系,一口口的烈酒如同清水一般喝了下去,毫无动静。

“我听说了。”苏漓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拍开手中酒坛的泥封,嗅了嗅溢出来的醇香,“我知道你现在该想要酒了。”

百里霂沉默了一会,丢开手中倒空的酒壶,走到了桌边。

“一醉解千愁,”苏漓冷冷的笑了一声,将酒坛推给他,“这就是酒的好处。”

百里霂望着面前满盏的琥珀酒液,突然开口:“你以为我在借酒浇愁?”他缓缓摇头,抬起手支住额角道,“我只是在想过去的一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喝了这些。”

苏漓垂下眼睛,与他对面坐下,低声道:“你该知道他家人催他成亲的事,若是不想看见这一天,就应早些阻拦他。只要你开口,他决计不会不听。”

“说什么?让他一生不得娶亲,留在我军中么?你说的不错,他对我的话从不违背,但那只是出于对我的遵从。”百里霂苦笑中有些微妙的恨意,“你知道么,当年白凡第一次领他来见我,他还没有你高,一直低着头,白凡说他谨慎又听话,所以特意拨来给我做亲兵。”百里霂喃喃说着,仿佛当年那一幕还在眼前,“像是一潭清水,纯净见底,可惜,被我给搅乱了。”

“我那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年少轻狂的很,想要的就去取了,曲舜又乖顺。白凡知道这事之后,第一次同我起了争执,他说曲舜同我不是一类人,而我,不过是利用他对我的敬慕和忠心。”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的没有错,可我还是放不开。这些年周遭变故重重,不管其他人如何过往,我总觉得,只有曲舜会一直跟在我身边。可是我错了啊,我忘了他会长大,更没想到他有一天会不声不响的去娶妻生子。我当初招惹他已是错,难道还要再错下去,逼他不孝忤逆,同我一样孤独老死么。”

他忽然低笑出声:“你现在心里,是不是想骂我活该?”

苏漓端着酒盏,低声从齿间蹦出两个字:“活该!”他似乎有些恼火,眼睛微微红着,痛饮了一气后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对你可不只是敬慕。”

“那又怎样呢,”百里霂似乎有些疲惫,掐着眉心道,“他的心恐怕自己都不明白,一封家书就能把他搅乱了,什么也不肯跟我说。他若是有你一半的直白,敢当面质问我将他置于何地,那倒好了。”

“质问?”苏漓冷笑,“曲将军大约是从没想过要质问这个,倒是岳小公爷,恐怕是一直想问,又不敢问。”

百里霂怔了怔,低声道:“我方才想起一些旧事,颇多感慨。当年对景焄的心思,一直不曾说出,不过说了也没用,徒增尴尬。对曲舜,我没有忍住,可他这些年一直把我当做将军,而不是别的什么。至于岳宁……”他顿了顿,“我本不该与他有所瓜葛,以睿国公的势力,和我的军权,万一有了结党之嫌,那可真是颠覆朝堂的罪名。可是他那样待我,我与他……更是说不清了。或者这就是我不认宗堂,杀戮太多的报应,使我在这些人之间兜兜转转,却又不能善终。”

他说话的时候,苏漓已经喝了两碗酒下去,低低冷笑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这与我并无关系,看样子,曲将军这次成亲是真的让你伤心了。”

“嗯,”百里霂闭起眼睛,握拳抵在心口上,声音低不可闻,“自从景焄离开之后,这里很久没有这样难受了。”

苏漓直直的看着他,琉璃色的眼珠里满溢着说不清的情绪,唇角却绷得很紧,几乎有些发抖,一语不发的又倒了一盏酒。

这一次,百里霂伸手将酒盏夺了过去,一饮而尽,口气里终于有了些醉意的醺然:“你知道么,他的字是我起的,叫朝华。朝晖光华,很适合他,对么?”他望着窗外在夜色中摇曳的碧绿枝叶,轻轻摇头,“可惜他对花草一直不懂,不知道朝华是木槿花。”

“也不知道这我院中的这些都是木槿。”他收回目光,再伸手取酒时,却见苏漓脸色难看的站了起来。

“够了!”他咬牙道,“你自顾自的说这些,也不想想我的心情么。”

“你……”就在百里霂怔忪之间,苏漓已将满坛的酒推翻在了桌上,随即拂袖而去。

第八十四章

昌朔六年,四月十二,大将军百里霂率军班师回朝,建墨城四门齐开,文武百官迎出城外十里,恭迎这支凯旋之师。

百里霂骑在马上,看着左右的文臣武将,大多都有些眼生,他本就很少把人放在眼里,这些年又新换了一批官吏,所以更加的生疏了。直到旗仗入了建墨城内,两侧才多了些眼熟的老臣,他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到高大显眼的鹅黄色大辇,不由得愣了愣。

抢先迎上来的是梁知秋,他一身紫色官袍,显然已位居三品,对着百里霂却是堆出满脸的笑意,谦恭地说道:“卑职恭贺大将军凯旋而归,皇上今日一早就移了圣驾在此等候,这份尊荣可真是前所未有,也只有大将军才担得起。”

百里霂低声道:“皇上也来了么?”

梁知秋见他不动,脸上有些诧异,却还是笑着上前伸出胳膊来:“皇上就在前面,大将军请随卑职来。”

百里霂看他小心翼翼地像要来搀自己下马,倒是好笑,一甩缰绳,利落的跃下马来:“请梁大人带路吧。”

前来围观的蜂拥人群早已被禁军拦在了道路两侧,可熙攘的百姓们却仍时不时推搡着试图钻出来看清楚些,等百里霂下马之后,人声则更加鼎沸,整条长街都是叫嚷声。

“那就是北伐的大将军么?”

“听说蛮子听了他的名字就会吓得望风而逃,可是真的么?”

“奇怪,不是说这大将军身长九尺,虎背熊腰么,怎的还没我壮实。”

“看他的那匹马,好漂亮的马……”

司礼的太监们气急败坏的尖声喝止着:“肃静,都肃静,当心惊了圣驾!”

走到鹅黄大辇前大约五十步的时候,道路两侧已拉起了浓紫的布障,将那些好奇的视线通通隔开,两旁都是垂首的近臣,百里霂顿了顿,方走上前去,屈膝点地:“臣百里霂叩见皇上。”

“百里将军请起。”这已是不同于几年前略带稚嫩的少年嗓音,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下御辇。

百里霂抬眼一看,却见这年轻的皇帝容貌间依然秀丽,只是眼神里已多了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人难以直视。

皇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叹道:“我大炎何其有幸,能得将军一人,平北疆百年之患。听闻将军率军杀敌无数,俘获万余人,在北凉王地铸碑祭天,这等盖世之功,朕该如何奖赏将军才好。”

“臣……”百里霂低声道,“只是为皇上分忧罢了。”

皇帝轻轻笑了:“朕已在泰安宫设下宴席,请将军与朕同辇入宫。”

百里霂后退一步:“不敢,臣骑马跟在御驾之后就好。”

“将军不要推辞了。”皇帝温和的说着,执意将他拉上了御辇去。

所幸御辇十分宽敞,却也并不至于奢华,只在帷幕四角各缀着指头大小的明珠,车前的侍从驱赶着八匹骏马,一路飞驰,掠过了四周百姓的高呼声,直向皇宫奔去。

百里霂与皇帝对面坐着,一时沉默得有些出奇,偶然间,两人的视线相对,都是寒凉锋利,交错时彼此都是一怔。

还是皇帝先笑了笑:“此处不比方才百官眼前,将军不必拘束,我们不妨闲聊片刻。”他顿了顿,“年前听岳大人说,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似乎颇重,如今可好些了么?”

百里霂轻轻点头:“已不碍事了,沙场征战,受点伤本来就是稀松平常之事。”他一面答,一面偏过眼去看窗外,这个年轻的皇帝身上丝毫不见少年时无助的单薄模样,像是褪去了稚羽的雄鹰,即使温言谈笑,也仍然散发着无形的迫人气势。

这一点,和他的父亲实在是不相像,他暗自想着,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灯火通明的辉煌皇城,已徐徐打开了大门。

这一场宴席并不浩大,由上首算起到末席也不过二十人,百里霂解了剑坐在皇帝右下首,听着殿内的华贵宫乐微有些恍神,面前的酒尊是由一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触手温润,甚至还有些暖意。然而对着这样的杯盏和琥珀似的醇厚酒液,他却意兴阑珊,这些在他心中,似乎还比不上塞北的露天长席,粗陶碗,土烧酒。

酒过三巡,太傅韩昌黎向百里霂敬完酒,忽而指着殿中的歌舞笑了两声:“皇上因念大将军性格爽直,恐怕不爱凡俗的轻歌曼舞,所以特命这群舞姬排了一支剑舞,大将军看这起伏之间,是否有些男儿征战沙场的豪情?”

百里霂冷冷一笑:“征战沙场,但凡拔剑,必然有人血溅当场,如今这大殿之中,金碧辉煌一派祥和,何必要去与那不祥之事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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