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操场+番外——青衫佛心
青衫佛心  发于:2013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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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不知从何时起,我就丧失了萌发激情的能力,丧失了爱与被爱的选择功能,遥远的过去随记忆更新不断被覆盖。尽管从内心深处极不情愿那些带给我初次酸涩的过往被尘封为结满蛛丝的角落,那些刻骨铭心的自认为无法愈合的伤痛一天天结痂、脱落,变成难看的伤口,可心灵在日复一日的翻页中不会听从大脑的指挥,日益迟钝,日益生涩,我知道这叫做麻木或麻醉。

人无法与时间抗衡。它就象武侠世界里修行臻善的高僧,任你拳风劲刀光闪,总能化攻于无形,它甚至不会劝你停下来莫做无谓的抵抗,而是目光深远、颔首微笑,等着你放弃、抛弃。

我是一名监狱警察。

虽然工作了近十年,但进入监狱大门的次数寥寥无几。单位是一座有近四十年历史的老监狱,除监区外,还有庸肿的机关后勤,我就在机关楼里。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和警察有什么关系,虽然也偶尔穿穿警服、戴戴警徽,但私下里认为,中国将监狱工作人员纳入警察系列实在是对这个行业素质的整体拉低。有太多来路不明、黑白莫辩的人因为一次可笑机会就转身变成了警察,他们会将神圣的警 服挽袖、挽腿,公在公共场合叫嚣买醉,最不可思议是,还会身 着警服、头顶草帽。

我之所以能来到监狱,全“归功”于高校毕业生分配制度的初步探索。当所学非所用已经成为普遍趋势,双向选择日渐流行,我不得不放弃与他共赴一地的浪漫而壮烈的梦想,而转为依靠父母。我不能清楚地界定这算不算背叛,就象不能确定他是否爱过我一样。那时,爱于我是模糊、潜行的,是隐藏在嬉笑打闹背后未做的概括和总结。于是在以为后会有期的挥手之后,与一生最爱的人擦肩而过。

直至很多年,无数的梦境把我一次次拉回到那段时光、那座城市、那个校园、那汪碧波荡漾的池水、那片郁郁荫荫的树林。然而,时光流转,覆水难收,炯异的人生经历岂会让我们再回到从前?留给我的也只有蓦然的守望和苍白的祝福了。在平平淡淡的每一天,尽管也有笑容,也会有激动吧,但都不会深及心怀。仿佛身处一座经历过战火的废城,杂草丛生,一地瓦砾,无力再承载更多,关注更多。

(一)

脱去冬装不久,监狱通知我去省城晋升警衔。集体生活于我仿佛已象上辈子那样遥远。是因为记忆对它的抗拒吧?三个月时间,不必思索上司神秘的笑容,无须考虑难以厘清的同事关系,更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思绪扬扬洒洒,正如这个季节漫天飞舞的杨花,不着边际,无拘无束。

培训的日程被安排得够满,上午警体训练,下午听专家讲座,只有晚饭后有点空闲,这当然是针对一般人来说。某些特殊人物,估计大概只消一句招呼,这些形式主义的形式都可以PASS掉。正因为大伙来自各地来,毕竟人生地不熟,打牌喝酒便成了唯一的消遣,宾馆楼道里很晚还会响起隆隆的麻将声和醉酒声。

同事们大多把培训当成交流联欢的机会,虽然来自一个系统,平常却鲜有往来。借这个机会,是同学的、老乡的、同部门的,总会有吃不完的饭、推不尽的盏,每当那些令日月无光、天地动容的大义之辞从打着酒嗝的各色嘴中飘出,我会很安静地想:苍白的情感不靠虚弱的誓言支撑,还靠什么?

吃过晚饭,独自到操场散步。警衔管理部门为了保证培训的效果,特意挑选了远离都市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干部休养所,环境挺好。宾馆四周绿树环绕,空气清新,特别是现在,漫步在夕阳里,满眼是生机勃勃的新绿,如果仔细闻,还能嗅到柳芽的嫩香,我就这样闲闲散散、毫无目的东张西望,彳亍而行。

今天是周三,按照安排,每星期一、三、五顶楼活动室开放,喜欢唱的、跳的,喜欢在新环境里释放压力,喜欢在人堆里出风头的,都应该在那儿尽显风采。即使现在站在操场,依然能听到从活动室传来的铿铿锵锵的音乐声。

操场虽然很大,但能用来锻炼的器械不多,呆呆站了一会儿,想起白天小武警教的擒敌拳,听说要在培训结束后考核,就一动一动比划着。无奈,天生对肢体动作不甚敏感,只做到第四式,就再也想不起来,手脚犹犹豫豫撑在半空,应该很滑稽。

“下面一动是‘拉肘别背’!”,身后传来鼻音味很重的男声。

我一时疑虑,是在跟我说话吗?

回头,一张极其平常、极其亲切的脸,微黑却很光洁,身穿作训服,应该是培训的外单位同事。

见我发愣,他拧了一下粗重的眉毛,似乎很不解,然后摆成我刚才停顿的姿势,一边说:“看着啊!”,一边很利落地出拳、踢腿、转身、下蹲,嘴里还念念有词每一动的名称,转眼就完成整套恢复到准备的招式。

动作刚猛而又飘逸,特别是收式的刹那,从我这边看过去,夕阳柔和的光罩在他身上,微微起伏的胸膛与轮廓鲜明的脸,共同勾勒出一幅英姿勃发的剪影。

风吹过,夹克作训服紧贴着他的身体,另一侧飘荡起伏——让我想起飒爽英姿这个词。特别是“飒”字,仿佛风声,仿佛风穿过衣襟留下的声音。

收回胳膊,他放松着甩了甩,左右活动脖子,微笑地看我,似乎在问:会了吗?

我木然站立,不知怎么回应来自他逼人的热情与朝气。已经习惯了机关那种冷漠、冷淡、冷静空气的我,无法立即点燃交流的情绪。

深吸口气,我犹豫地架起手,却不能重复在我看来复杂之极的拳法,说:“我不行。”

他挠了挠头,“别急哈,学这个拳得知道每个动作在实战中是干什么的,防护还是进攻,比如……”他沉吟地用手比了比,四下张望,一幅很认真的样子,然后走近,“借你用一下。”

我抬眼看他,有想法,没说话。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歧义太多,红了脸拍拍脑门,“不是,不是,嗯……来,抓我肩膀。”

见我顾虑着没动,他索性上前硬拉起我的手搁在膀上,还用力拍了拍。掌心很暖,湿润,还有茧的粗糙感。

我有些讶异,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种安全的、不被伤害的距离,那种距离让我觉得正常。

待我前后左右站定,他猛地抓住手腕,另一只手撑在我的腋窝处,顺势转身,象抡锄头一样就把我背到了背上,整个过程迅捷无比,容不得我半点反抗。

他比我高大约两厘米,背起我时,我的脚已离地。尽管知道他不会真给我来个背摔,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这时,从他衣领、后颈处传来不知是体味还是汗味还是别的什么,一直传到心里。

恍惚间,他轻轻后仰,小心翼翼放我回地面,转身,心无芥蒂地问:“看明白了吧,实战就是这样,做成动作,叫拉—肘—别—背。”

他一脸期待地看我。

我觉得不能再不做任何反应,学着他的样子重复了几遍,不时用余光瞄他。

他应该是用很大的力气才憋住笑,以至于嘴角有些抖。

“应付考核没问题啦!明天再教你下面的。”说完回身坐到看台石阶上,将衣服半撩起来,露出白色的背心和结实的肩膀。肌肉不是那种夸张的突起,却显得匀称而富有张力。

(二)

不知是对于那份被错过爱的过分追忆,还是看人多了清醒与理智。很多年我极少与同事发生工作之外的关系,总觉得周围尽是被利欲、烟酒,被光阴、琐事包裹或折磨的人。我知道很多人背后说我傲,其实是我贪恋无望之等的凄然,执迷于自我营造的情境不能自拔。那个过去爱过的人,在时光的沉淀中,渐渐幻化成一种形象,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形象,空灵而华美。

而眼前的他,却与众不同,热情、开郎,面容、神态、举止让人觉得干净、亲切。

手机铃声大作,竟是很多年前田震唱过的《千秋家国梦》,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人记得。

他掏出眯眼瞅了一下,“靠”,然后歪过头,用脸颊和肩膀夹住。

“喂,说话!”很盛气凌人的架势,“在哪儿?你管我在哪儿?跟人约会呢!”

我惊得张嘴望他,他眨眨眼狡黠地冲我乐。

“吃饭?庸—俗!唱歌?天—真!不去!”他大声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示意我抽。

我朝他摆摆手,好个很俗很天真!

忽然他口气一转,和颜悦色甚至有些谄媚:“你们去不去洗澡哇?没有?!怎么会呢?那洗脚也行嘛!我去才洗?——靠,滚蛋!”随着最后一个字迸出口,他拿着烟盒的手在空中一挥,象是要真的推倒谁似的,然后哈哈笑出了声,“你们可小心啊,走之前你老婆可让我严格监督呢!我有事去不了,你们玩,好,好。”说完,收线将手机揣回兜里。回头说:“跟他们开玩笑。这帮人,就知道瞎闹。”

我一时没回过神,还在想他刚才说约会的事。尽管知道那只是一种顺口而出的惯语,没有任何意味,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晃晃悠悠。

他点燃烟,很享受地深吸一口,烟雾被风顶回似乎有些呛,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原先规则的烟便呈现各种形态荡漾在空中。忽然发现一个人抽烟居然也可以这样的—雅适。

见我若有所思,他说:“嘿,还想那动作呢!没事儿,有我教你,还有个不会?我可是我们单位擒敌拳总教头,那会儿,比你笨的人都能……”他猛地收住口,假装低头磕烟灰,眼角却不停地瞄我是否听出了其中的不对。

我沉默了一会,说:“是啊,哪还有比我笨的。”

他在对面又是摆手又是晃头,“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哎……”,一种似曾相识的局促、憨厚的神态。这一刻,我竟又有些恍惚,十多年前那个人屡屡被我逼得“走投无路”时,也会这样憨憨地笑,与眼前一样的笑。

大概是着急,一口气没咽顺,他被烟呛得咳嗽起来,扭过身吭吭不止。

没有任何考虑,我已伸手触及他后背,刹那间又猛地停了下来,应该替他拍吗?犹豫地又缩回。

不知是刚才咳嗽憋气还是不好意思,平息后,他的脸有些泛红,“我不是说你那个……什么,是说……是说……嗯,这个拳其实很简单的,别担心不会。”

“知道”,我冲他点点头。

“我猜,你肯定不在监区工作,对不?”一会儿,他就没了刚才的局促,谈兴甚高地问。

“是,你呢?”

“分监区,管改造的。特基层吧?”

“指导员吧,官不小。”

“嗬,讽刺人?”他声如洪钟地笑着。

我从他瞬间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羞怯,这么个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的人在你面前展现这种笑容,没人能拒绝他的真诚。

我记得那天他说了很多,他叫岳刚,在省北的一座小监狱,是生活中队的指导员,而我恰恰在省南,整天坐机关,如果不是警衔培训,我们大概会分别运行在永不交汇的轨道上吧。

他很爱说话,而且是那种滔滔不绝、手舞足蹈的类型。听他讲话,仿佛能看到周星驰电影里若干符号从嘴里飘出的情形。尽管是一个系统,但他说的事情让我听得饶有兴趣,尤其是瓮声瓮气的嗓音。

(三)

第二天,训练站队时,我错愕地发觉,原来岳刚就一直排在我前面。或许这么说不准确,也可以叫后面或者右边,因为队伍的方向总在变化。总之,我应该能经常看到他的后背。

队前那个小武警教官又在重复每天的功课——和这个群体的惰性、懒散较真。看他无可奈何又“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很替他难过。其实,对于晋升培训中的体能训练,自上而下应该已经达成了一种不言说的默契。谁会相信三个月会发生质的变化?况且还有工作性质、年龄等等,都决定了这种过场的必然。只要班主任不来巡查,只要厅里没人过问,谁也不会介意训练时间长短和质量,可小武警怎么就不理解呢?

这些年我学会了一种本领,面对不关心的人或事,比如开会,我能让面部保持一幅极其严肃、专心的神态,而内心却在想其它东西或什么都不想。现在就是。耳边响着小武警什么自我约束、纪律等词汇,暗地里却放松身体,无聊地数前面一排有几个人,乘以排数,估计整个队伍站了多少,会有几个人缺席开溜等等。

目光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前排岳刚的身上,深蓝色作训服的衣领处有一圈淡淡的白印,应该是汗渍吧。背挺得很直,腿夹得很紧,双手贴着裤边,没有一点自由散漫的迹象,肩膀宽宽的,魁梧而严谨。

“再训练十分钟。”这时,小武警带着极大开恩的语调宣布,引起队列里发出一阵轰闹声。

一位平时说话嗲声嗲气的女孩(女人?)问:“少一点行不行泥?”

我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判断不出这批参训人员的年龄,他们中大多数从警校毕业,大专,因为首次授衔比我低两个级别,现在同时晋升警督,应该大我三、四岁。

但要命的是,女人不服老啊。这些天,无论吃饭、上课、训练,女同志们都拿出不顾一切抓住青春尾巴的勇气,以走自己的路为幌子,一叶障目般视周围种种目光统统为羡慕,感觉十分良好地争相装嫩,常常令我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比如这一位,就很难说她的真实年龄与心理年龄之间的差距,会不会引发人格分裂或者其它一些心理疾病。

小武警似乎也逐渐习惯了这些足够当她阿姨的人的公然撒娇,手一挥,憋不住笑却仍严肃地说:“谁说了算?”

“当然是您了,您是教官耶!”

我低头苦笑,发现前面的岳刚仿佛也绷不住似的,晃了一下身体。我在遐想,一直在队列里十分严谨的他,表情该有多无奈。

训练就在嘻嘻哈哈的气氛和“敌我”斗争妥协中悠悠地流过,知道他在身边,似乎这种无意义无趣味的东西也变得不那么难熬。

休息了,岳刚并没有像大家那样迅速鸟兽四散,而是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跺跺脚,双手叉腰前后左右晃动几圈,这才将目光散落在一堆一堆的人群中,似乎在寻找自己熟悉的同事。

我默默地看他走到一边,和四五个人聊着什么。单位这次培训共来了八个,都在监区工作。因为年龄或者其它原因,我与他们不熟,休息时,我总会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冥想,时间久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喜欢看一两个在某方面引起注意的人的表现,看他们昨天和今天行为举止上的矛盾、统一,我会预测在特定情形下,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而最终给他下一个评定,优秀、良好、差。

此刻,我就将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或许是受到周围人话题的同时攻击,他连声赔笑,双手抱拳作揖,大声申辩。隔着很远,听不清他讲些什么,只是觉得那瓮声瓮气的嗓音听起来很舒服。操场上的一切在我眼中宛如水墨画中轻轻淡淡的背景渐次隐去,只剩下他时而张目、时而开怀、时而挠头的影像突显出来。

忽然,岳刚抬头不经意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很想立刻转移,只是来不及了,与我专注的目光相遇时,我仿佛看到那一眼中有点迟疑、不解,还有询问。

只有那么一瞬,同事们嘈杂的声音便又将他拉了回去,如同暗夜里海面一闪而过的灯束,照亮孤寂的小船,之后则又是无边的黑幕。

看来离重新集合还有很长时间,小武警估计也乐得悠闲,溜到哪个角落休息去了。其实,只要厅里政治部的人不过来巡查,谁也不会和舒坦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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