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二)——蒟蒻蒟蒻
蒟蒻蒟蒻  发于:2012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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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霂摆手打断了他的问话:“白凡,你以为我们缀着北凉人这么多天只是为了扰一次营么?”他摇头,“若只是为了煞敌军的锐气,本该在他们刚撤兵时就发起攻击,我之所以耐了这么多天的性子,是在等。”

“将军是在等什么?”白凡问过这句之后,露出惭愧的神色,“末将跟着将军这些年,却从未猜到过将军的想法。末将只知道,将军决定的事总是有道理的。”

随着厮杀声和马蹄声逐渐逼近,百里霂勒住战马:“做将军的道理和做屠夫没有差别,只需要找一块案板,”他从齿间慢慢道,“再磨一把最锋利的刀,一刀刺入要害,让他们再也爬不起来。”

他挥鞭指出:“这叼狼谷就是最好的埋骨之地。”

白凡怔怔的听着,心里还是有些嘀咕,眼下的这些不足两万的部卒,怎么能称之为最锋利的刀。

这时,一名亲兵上前道:“启禀将军,北凉大军纠集了人马,有突破谷口之势。”

“命骑兵撤回,弓弩营压上,封锁谷口。”

“是。”

百里霂转向还在发愣的白凡:“你随我去谷口看看。”

叼狼谷内的火光已照的硝烟白雪,一片狼藉,不一会,弓弩营便已射出数万之箭,而敌军的冲势却没有减缓。

白凡奇道:“这边箭雨丝毫不缓,蛮子理应从另一边的谷口撤出才是,怎么倒像是上前来送死。”

百里霂只是望着前方,没有答话,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却见峡谷的另一头突然涌下一大批骑兵,火光下清清楚楚一色的锻纹钢甲,那是大炎的军队。百里霂喝令:“停止放箭,骑兵冲锋!”

白凡还不及反应,就见身边的将军已带着坐骑风一样的冲下了谷口,两边的炎军冲散了混乱不堪的北凉军队,像两柄匕首贯穿了整个峡谷,最终汇合。而在这混乱之中,白凡也终于借着对面火把的光亮看清了对方领头的年轻人,虽然他脸颊凹陷,满脸风霜,但是白凡还是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曲舜——”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曲将军。”

突然一支乱军冲了进来,曲舜便再也不及答话,提起重剑策马冲入敌军再次劈杀起来。白凡远远看着他的背影,隐约觉得这个他一直熟悉的年轻人有些变了。他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将军在混战中拄着枪,分明也是在看着曲舜的方向,而那眼神中的深意,他却看不明白了。

不知不觉,天边已露出鱼肚白,熄灭与未熄灭的火把散得到处都是,木料的焦灼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是死亡的气味,却莫名的有些熟悉。曲舜不知何时已经跳下了马,斩下了一名冲过来的北凉士卒的胳膊之后,忽然耳边蹄声如雷,身后猛地跃来一匹乌黑的战马,抬起前蹄就要向他踩下。他几乎来不及转身,只能飞快的弯下膝将剑侧到胁下,剑刃完全的陷入了马腹中,巨大的冲力使得这匹马被整个的开膛破腹,随着一声长嘶滚落到了身边的雪地上,而马上的骑兵也被折断了颈骨。

曲舜抹去满脸的血迹,刚刚站立起来,侧面又闪过一个身影,他立刻后退了一步,挥出重剑,剑刃“当”的一声被格住了,他听得耳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

曲舜慌忙收了剑,想要伏身行军礼:“将军……”

百里霂却牢牢握住了他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垂下眼睑,过了半晌才接了下去,“这一战辛苦你了。”

曲舜一直低着头:“末将耽误了两天,理应受军法处置。”

“不,没有耽误,至少结果,是原先我所要的结果,这就足够了。”

百里霂这么说着,目光却扫向四周狼藉的战场,神色中并没有露出胜利的喜悦。

“禀报将军,”宋安提着刀,一面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一面道,“北凉八万多人马尽折在了此处,可惜没有捉到乞颜,他带着几千人从谷后小路逃走了。”

“八万人,”百里霂低声重复了一句,随即抬头道,“宋安,你领一些人清理战场,其他人到谷外二十里处扎营休憩。”

曲舜轻声道:“末将和宋副尉一起去。”

“不,”百里霂转身看着他,“你跟我来。”

炭火马和逐日的脚力都十分惊人,在经过一场激战后,仍是精神抖擞,很快的就出了叼狼谷,来到一处平坦的雪原上。

“将军?”曲舜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声。

百里霂这才拉住缰绳,翻身下马,迎着初升的旭日,微微眯缝起眼睛:“跟我说说这次出征的经过吧。”

曲舜也下了马,与他并肩而坐,低声说起这些天的行军路程和交战经过。从离开启郡,到哲尔古,再到遭遇白毛风,一一说了一遍,到最后,声音都有些沙哑起来。

“哈丹库仑地势险要,我们连夜从赫剌山脊绕了过去,虽然是突袭,也遭遇了十分激烈的反击,”曲舜缓了缓,低声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北凉的鬼影轻骑,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是极擅骑射,损伤了我军不少将士。”

百里霂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他:“能从那场风雪中迅速抽身,集结人马两日内突袭哈丹库仑,即使是我在当时,也未必能做到,”他说到这,微微露出笑意,揽过曲舜的后颈,“不愧是我的曲舜。”

曲舜低下脸,耳朵已经发红了:“末将所做的都是依照将军原先的指令……”

“你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难道也是我所指派的?”百里霂迫使他抬起头面对着自己,“不要总活在我的名声之下,你在军事上的才能不亚于我,或许有天更胜过我。”

曲舜连连摆手:“不不,末将永远都是将军的属下,只求能跟在将军马后,我就知足了。”

百里霂看着他因为脸颊瘦削而更加黑亮的瞳仁,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抱住,两人的铁甲撞在一起发出铿然的声响:“说什么跟在别人马后,应该像今天这样,相隔千里,并肩作战!”

曲舜愣了愣,才伸手回抱住了他,用力的点了点头。耳边却忽然传来男人的一声叹息:“曲舜,你这一去,瘦了好多。”

第四十三章

曲舜一怔,慢慢缩回胳膊,抬头看了百里霂一眼,低声道:“将军也清减了。”

百里霂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过了一会,又道:“连日来行军辗转,昨夜又厮杀了一整夜,现在困了罢?”他看着曲舜眼角的倦色,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甲,“小睡一会,拔营之前我再叫醒你。”

“不,我……”曲舜惊讶的看了他拍过的肩甲一眼,又回头向扎营的方向看了看,“我不累……”

身后是两匹高大的骏马,错开站着,垂着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啃脚下的草根。

“慌什么,这里没有人。”男人似笑非笑的,伸手将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声音略低下去,像是呢喃似的贴着他的头顶说道,“睡吧,我也有些累了。”

皮质的宽阔肩甲最初很凉,但被脸颊的热度熨着,也就慢慢的温暖了起来,连日来的奔波杀戮渐渐淡去,四周安静的几乎只能听见绵长的呼吸声。累积的困倦终于涌了上来,曲舜没有再多说什么,舒展开微皱的眉心,渐渐的睡着了。

这是初冬的北凉原难得一个安静晴好的清晨,远处起伏的山丘上大片金黄的枯草像一领华美的大氅,缝隙间隐藏着白雪的痕迹,在初升的朝阳下熠熠生辉。

百里霂睁开微闭的眼睛,看着沉睡在自己肩上的年轻人的面容,眉眼间依稀还有些初见时的稚气,他最终移开了视线,看向湛蓝的天边,眸子愈发的深邃起来。

即使后来很多年过去,他仍会梦到那个清晨,曲舜安静的靠在他肩上,阳光洒落在他的唇角上,鬓边散着一缕未挽起的发。

这场被后世称为芒野之战的战役历时不过两月,却无疑是百年内北凉与中原交战中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也给了江河日下的北凉王族一记几乎致命的打击。

捷报连夜被送往了都城建墨。

而在大军回灵州城的当夜,素来不与人应酬的大将军就在府内设了浩大的庆功宴,原本冷清的将军府也难得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了起来。

一入厅堂就能闻见满室的酒香,武将们大都不拘束,被四下里的炭炉一烤,便都解了外袍划拳喝酒。曲舜因为立了奇功,起先就被轮流敬了一圈酒,现在酒劲上涌,便坐在角落里对着桌上的油烛出神。他恍惚间在充斥着酒气与汗味的鼻间闻到了一丝墨香,等到循着香偏过头去,便看见左手边坐着的那位儒衫广袖的文书。

苏漓正夹着一片笋要往嘴里送,突然看见曲舜瞧着他,忙放下筷子,对他略有些拘谨的笑了笑:“曲将军。”

曲舜听见他说话,混沌中略清醒了一些:“苏主簿。”

苏漓见他没有调过头去,便不好意思继续吃那片笋,他客套的向曲舜举起酒杯:“曲将军英雄年少,卑职敬曲将军一杯。”

曲舜面露苦色的看着面前的酒,轻声道:“我喝得太多……再喝要醉了。”

苏漓这才恍然大悟,他向曲舜凑近了些,将自己的杯子递给他,悄声道:“卑职其实也不擅饮酒,这杯茶水里融了些解酒的药丸,曲将军如若不嫌弃就请喝一些解解酒。”

曲舜只喝了一小口,便觉得一股浓苦从舌尖蔓延到舌根,很快又转甘,头疼倒是解了不少,他微微一笑:“多谢苏主簿。”

“曲将军不客气。”苏漓客套了两句,转头重新夹起那片笋。

“不必总叫我曲将军曲将军的,”曲舜唇舌间还有些酒后的粘滞,“叫我曲舜就好了。”

“这个……不大好吧,”苏漓看了看这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将军,“将军可有字?”

他刚问完,自己就先拱了拱手:“卑职字恒渊。”

曲舜看他沾了酒,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了那两个字,点了点头:“我的字叫做朝华,朝阳的朝,华是……”

苏漓一听他说出口,便露出了然的笑意:“朝华,我懂的,是木槿花。”

“木槿……”曲舜倒茫然了,喃喃道,“将军可没说是木槿花。”

苏漓愣了:“这是大将军起的?”他自言自语的嘀咕道,“大将军有这么风雅嘛。”

席间没有歌舞,当喧哗的猜拳呼喝声渐渐远去后,只能听见隐隐的琴声从内阁里传来,淡然缥缈,酒醉的人们凝神听着,仿佛一回过神,那琴音就会烟消云散一般。

阁楼里焚着的香料分明是水沉香,厚重的织锦帘幕被一只手轻轻拨开,那手里端着一盏薄胎白瓷杯,微微一倾便将那满盏透澈的酒液撒到地上,弥漫出了清淡的酒香。

“今天是将军凯旋之日,众将士都在前厅欢庆,为何将军独自一人在此饮酒,似乎还颇有些闷闷不乐。”问话的人嗓音清冽,面容温润,坐在软垫上向着帘幕的方向微微前倾着身体。

百里霂曲起膝盖坐到离暖炉最近的一块毡子上,举起酒壶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你说,我该高兴?”

“紫淮虽然眼盲闭塞,但是对这两月发生的种种也略知一二,”琴师十指仍搭在琴上,微微笑道,“将军此次的胜绩甚至超过了当年封大将军盛年之时,八万北凉铁骑的伤亡,近二十年来所有歼敌战绩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是炎军真正的一次大胜啊。”

“真正的大胜?”百里霂晃着酒杯,低声道,“大胜的是我,不是炎军。”

紫淮并没有露出讶异的神色,只是垂下眼睑,没有接话。

他低低冷笑,“我几乎能猜到这封捷报送上去后,朝中那帮文官的嘴脸,上奏的文疏中必然都是些什么新帝福泽深厚,皇天佑我大炎,永无鞑虏之患等等等等。”

百里霂话语中多了些许无奈:“这两个月我军的死伤总和逾以万计,可这一万来人只会被一笔带过,再也不提。就算是我,也只能在此撒一杯薄酒,遥祭忠魂。”

“两军交战,死伤终是不可避免,将军何必在此事上看不开。”紫淮语调平淡的说道。

百里霂靠着温暖的帘幕,微闭起双眼,有些出神:“记得年少时初上战场,满心只想着终有一日要将北凉蛮子赶尽杀绝。后来才明白,蛮子是杀不光的,就如同大炎的子民一样。”他将手掌抚上额头,露出淡淡的苦意,“好像渐渐的年纪大了,许多的事反而看不开,恐怕再过些年,连说也懒得再说了。”

他说到这,自嘲的笑了笑:“这些不合时宜的伤感,若是带到庆功宴上那才是扫兴,不如躲在这里,听听你的琴,纾解纾解。”

琴师低声叹道:“将军心事沉重,并非一张琴可以纾解得了,世间的许多事本不可强求,将军自是明白,不然也不会空放他走。”他说完这句,就听到酒杯滚到地板上的一声轻响,却不住口,继续道,“将军被人所伤,却不知更多人为将军所伤。正如朝臣眼中只有大败北凉的胜绩,却忘了炎军的损耗一样。”

他极少说话如此直白,不一会便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低声道:“将军能看透这件事,难道其他的就看不透么?或者将军心中……根本不愿去看呢?”

“好了,”百里霂沉声打断他,忽然上前推开了他的琴台,伏到他面前,极近的对着他毫无神采的乌黑瞳仁,过了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歪枕到他腿边,模糊地说道,“我有些累了。”

紫淮微微抖了抖,却没缩回腿来,他生性不喜与人碰触,在这几年间与这位大将军的相处只在言语之间,从未见他有过这样大喇喇的举动,不由得就僵直了身体。

百里霂却丝毫没有不自在,继续说道:“我有时也奇怪,你明明目不能视,为何却比常人更能看透人心。”

紫淮低下头:“将军怕被人看穿么?”

百里霂仰着头轻轻点了点:“或许是学军学的关系,用兵之人,总是最忌被人提前看穿布局筹划。”

“所以将军总将心思百般的隐藏起来,无论对何人何事都像谋划战局,让人如何揣测都琢磨不透,”紫淮微蹙起眉,“只是将军若藏得太深,恐怕连自己的真心都会忘了。”

“忘了?”

紫淮轻轻抽回腿,扶着墙站了起来:“将军这样的身份,一声呼喝就关系着千万人的生死,心结必然也格外沉重些,也许终有一日,可以找到纾解之人。”他微微欠身,“在下有些困倦,先告退了。”

百里霂看着他玄色的衣衫消失在帘幕之后,又兀自沉思了片刻,这才起身走出这间暖阁。从阁楼后面的扶梯而下,穿过半个院子就是他的卧房,卧房里照例是漆黑一片的。他也不去掌灯,径直走到榻边正要坐下,忽然愣了:“是谁?”

床榻上的棉被动了几下,里面的人抬起半张脸来,带着浓重的睡意嘀咕道:“百里霂你总算回来了。”

百里霂在被子上拍了拍,哭笑不得的说道:“岳宁你胡闹什么,为什么睡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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