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二)——蒟蒻蒟蒻
蒟蒻蒟蒻  发于:2012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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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什库仑的大军已在路上了吧?”百里霂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曲舜愣了愣,才低头答道:“是。”

“你想过率军先去攻取苍羽原上的那数万兵马么?”

曲舜老老实实的回答:“眼下情势不明,末将不敢贸然出击。”

百里霂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曲舜,你还记得第一次随我出征么?”

曲舜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天你杀了几个北凉士卒,满手的血,坐在营前的台阶上,偷偷的哭泣。”百里霂喃喃道,仿佛那一幕还在眼前,“我那时看着你的眼睛,那不是该在战场上看见的眼睛。”

“知道么,之前我在昏睡的时候,梦里又听见你那天的哭声了,我终究不放心,将这灵州九郡的重担丢给你一人背负。”

“将军……”曲舜眼眶酸涩的低下头,“是末将辜负了将军的期望。”

百里霂轻声苦笑,兀自说道:“你那天说的话很对,当初是我忘了有一天你也会长大,有些事也终会明白,你既然觉得那些事不对……”

“不,”曲舜胸脯起伏的厉害,“我从不觉得那些事是错的!”

他用力的闭了闭双眼,低声道:“将军说的话末将也应当遵从,只是私放紫淮一事,末将心中实在难以释怀。宋副尉与末将相识七年,跟随将军的时日则更长,我当日便曾说过,害死他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杀害他的,”百里霂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是此刻苍羽原上那钦的三万铁骑!”

曲舜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百里霂却已转过身不再看他了:“传我的令,调派一营二营三营弓弩手,东营两万轻骑,烽火营五千重骑,午时前在灵州北城门前集结,延误者斩!”

“将,将军。”曲舜更加吃惊,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

“想要翻转战局,就不能有所畏惧,”百里霂沉声道,“出击苍羽原,这次我亲自领兵。”

第六十四章

暮云之下的灵州城披了一层金红,枪戟如林,两万轻骑已缓缓地率先出城前行,辎重营正在向缁车上装运如山的盾甲和弓弩,大旗被风掣得呼呼作响。

尹翟一身濯银甲,骑在战马上向百里霂微微一俯首,随即带着重骑跟上了先锋轻骑的脚步。百里霂则不紧不慢的向白凡最后交代道:“此次我出城后,立刻关闭面向北凉原的四座城门,等到那钦的这批人马一旦解决,我们即刻会赶往克什库仑,这一来一去也许要花费数月,你率剩余兵马坐镇城中,没有供给军备的手令不要轻易出城。”

白凡立刻行了军礼:“末将明白!”

百里霂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是不给你立功的机会,只是曲舜和尹翟还需历练,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前方荣辱未定,且让他们先上路一程。”他顿了顿,“你性子沉稳,我也信得过,苏漓颇通谋略,若有什么变故你可先与他商议。”

“是,”白凡笑了笑:“末将会在城中备好庆功宴,等待将军凯旋归来。”

因为前一天下过雨的关系,草地上泥泞不堪,重骑的战马格外高大健壮,蹄印大的如同盖碗,驰过这片原野时便带起了大片的泥浆。

领头的赤墨两匹骏马并辔而行。

“前年也是在这苍羽原上,我同将军来此与乞颜缔约,”曲舜轻声叹道,“没想到短短两年间,就发生了这许多事情,苍羽原又要成为一片杀戮的战场。”

尹翟也有些感叹似的:“北凉世代游牧,兵强马壮,绝不是会安分守住一纸盟约的邻国,这场交锋或早或晚,终究是避不开的吧。”

一名先锋士卒策马而来,在他们面前数尺翻身下马:“禀报二位将军,前方发现一顶北凉的帐篷。”

“哦?”曲舜略有些警觉,“里面有人没有?”

“呃,”士卒顿了顿,“只有一个小孩子。”

不待曲舜发话,尹翟已正了正腰刀:“带我过去瞧瞧。”

那只是一顶破旧不堪的小帐篷,诚如士卒所言,帐篷附近只有个半大的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脸似乎许久不曾洗过,积了不少泥灰,拖曳着两行鼻涕,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怯怯的看着曲舜和尹翟二人,将还沾着泥土的指头含在嘴里吸吮着。

曲舜俯下身看了看他,那孩子更加胆怯,向后缩了缩,曲舜低声用北凉话安抚他:“别怕。”

士卒在他身后道:“曲将军,既然是个小孩,我们是不是……”

“不必管了,我们继续上路。”曲舜说着重新踩上炭火马的马镫,他回头看了眼依靠在帐篷门帘边的孩子,“进去吧,你家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们率着大军浩浩荡荡的离去,然而还没走几十步,尹翟忽然向回看了一眼,右手一带抽出了鞍袋里的一架沉黑硬弩,远远的指向了那帐篷的方向。

那是去年才装备的新弩,力道足以射穿百步外的三层铠甲,曲舜莫名的看着他这突然的动作,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一声轻微的破风声响,帐篷外那个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曲舜觉得头皮一麻,几乎是无法控制自己,尖利的喝出了声,“那还只是个孩子!”

尹翟将弩装回鞍上的囊袋,神色倒是淡然许多:“那不是普通牧民的孩子,他刚刚在数我们的马蹄印,”他看着曲舜解释道,“如果不杀了他,他一定会把我军人马的数量报给北凉大军。”

曲舜难以置信般重新看向帐篷的方向,炭火马的脚程十分快,转眼那里已经成为广袤草原中一个难以觉察的小黑点。

六月初三。

转眼白凡已在城中安候了半月,北疆渐渐迎来了一年中最为酷热的时节,前方的战报已有数日不曾传来,白凡站在城楼的最高处,眯缝起眼睛向极远处眺望。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来人一身布袍,广袖素带,在穿戴甲胄的步卒间格外显眼,他缓缓走到白凡身侧:“白副将在想些什么呢?”

“苏……郎将,”白凡险些脱口又叫他苏主簿,想起苏漓前些时候已被提升为怀化郎将,连忙改了口,“我只是在想,不知前方战况如何了。”

苏漓笑了笑:“我倒还是习惯你们叫我主簿,好歹算是名副其实的文职,现今封个郎将却连阵也没上过,实在没有意思。”

他也向前方看了看,低声道:“五日前,不是有消息传来将军突袭那钦大帐,一场火绵延数里么?北凉重骑铁铠厚重,这把火燎过去必然人马大损,即使不被尽数歼灭,残军也只能败退奔命。”他低头想了一会,“况且那钦此次原准备与我们耗战,粮草备得充足,想必此时已被我军掳去,所以连补给也不必,径直取道拦劫克什库仑的兵马去了。”

“苏郎将说的有道理,”白凡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只是没有确切消息,始终是不放心。”

苏漓挠了挠头,也就没有再说了。

“白副将,”来往的巡城队伍中挤出一名亲兵,急匆匆的奔上前来,“斥候来报,西北方向出现一支北凉军队的身影。”

白凡和苏漓顿时都是一惊:“这是克什库仑的援军?他们来的路上不可能不与大将军的队伍相遇,莫非是绕道而行?那也断然没有这么快的道理。”

亲兵额上的汗汩汩而下:“不是部族汗王的军队,听说打得是王旗,还有大汗的亲随黑骑,也许是他们的大汗亲自领兵向灵州而来。”

“那位……乌兰公主吗?”苏漓看了看白凡僵硬的面容,有些感叹,“她竟然在此刻露面了,却是避开了将军的锋芒,直取灵州。”

“苏漓,”白凡见他竟露出兴奋地神色,不由得苦笑,“我们这次算是迎来一个大麻烦么?”

“恐怕是的。”苏漓眼中闪着灼灼的光芒,“白副将,你听见了吗?”

“什么?”

苏漓一指他的腰间:“剑在鞘中不甘的鸣声。”

白凡失笑:“苏郎将,眼下不是凭着热血冲锋陷阵的时机,城中剩余士卒不多,也不算是精锐,断断是不能出城迎敌的。”

苏漓一怔,有些尴尬的揉了揉鼻子,颇有些不甘:“那便传令大柳营赶筑女墙,搬出库内的铁拒马,鹿角等物备用。”

“他们既由西北而来,首先攻取的应当是启郡,”白凡低声道,“即刻加派两倍人马,驻守启郡。”

接连的两日,天气骤然的阴晦了下去,烈日掩盖在了层层乌云的缝隙中,巨大乌黑的云层,像未知的敌手一样无形的盘踞在灵州的上空。

六月初八这日,敌军终于出现在了启郡城墙的视野中,那支高举着王族图腾的军队出现的有些突兀,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来势汹汹。

苏漓忍不住扯了一把白凡的衣袖:“有古怪,他们明知道我们不会出城迎战,为何却带了一支骑兵前来攻城,这么看过去,也没有其余攻城之器,难道是要跑进我军的射程里白白送死吗?”

墙垛的缝隙里已经布满了弓箭手,只要那支骑兵再向前百步,立刻就会被射成草垛。

白凡也显然很有些疑虑,他皱紧了眉,皮甲里闷湿的汗水顺着鬓角一滴滴落下,他压低声音道:“不管那么多,看看他们接下来要如何。”

城下的骑兵忽然有了动作,随着一声粗犷的暴喝,他们忽然纵马狂奔起来,直向着启郡城门冲来。

“放箭!”

传令官扬手挥下令旗。

千余支箭飞蝗一般冲着城头落下,那支北凉王骑的士卒却十分灵敏,从鞍上取下皮盾,挡住后心向远处策马逃散。

白凡怔怔的看着他们逃出些距离后,苏漓忽然惊叫了一声:“糟糕,中计了。”

他说着,掀起衣摆就匆匆向城下跑去,却迎面撞上赶来的亲兵:“白副将,不好了,霍郡遭袭!”

第六十五章

“什么?”白凡蓦地一惊,脊梁上冒出一股冷气,“他们是如何绕到霍郡去的?”

苏漓伸手打断了他:“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转过头急匆匆的向那名亲兵道,“城内如今形势如何?”

“敌军带了巨大的攻城槌,眼看城门就要被砸塌了。”小亲兵满面的惶然。

“传令下去,霍郡内所有军民一概退入函厩郡,封锁其余城门,绝不能让北凉军队冲破霍郡。”白凡这时候镇定了些,连忙喝道。

“是!”

眼看传令的士卒骑上马飞快的奔去了,苏漓也忘了自己并不擅骑马,拉过城楼下一匹高大的黑马就爬了上去。

霍郡与启郡都临着北凉原,分属灵州两侧,一西一东,距离不短,等到白凡带着军队赶到时,霍郡的北城门已是一片焦灼,几乎变成废墟。

守城的几名校尉大都负了伤,满面狼籍,勉强上前向白凡行了军礼:“启禀白副将,蛮子刚刚退去。”

苏漓扶着城墙头看了看,长出了一口气:“还好上次计划以霍郡围困北凉军时,加筑了其他几面城墙,要是让敌军从这里直攻入灵州,长驱而入,那可就完了。”

“现在不是放心的时候,”白凡铁青着脸看着一地的伤兵,“他们既然来了一次,就会来第二次。”

苏漓挠了挠头,转头问那校尉:“你方才说,他们带了攻城槌?”

“是,”伤势稍轻的那名校尉点头道,“极大的攻城槌,大约要两百人才能推动,两边是盾甲兵,以箭雨掩护,我们备好的巨石还没来得及推上城墙,就已被射伤多名士卒。”

苏漓摇头:“徒手搬动巨石横木太费力,对付这样的军队,沸油铁汁还是好用的多了。对了,这一战,霍郡有多少伤亡?”

“伤了千人……”校尉神色一黯,低下头去,“只是撤退时匆忙,几千名城中百姓都被蛮子掳去了。”

白凡怒极反笑:“他们这是来打草谷了?”

当年北凉极盛之时,兵力胜过中原数倍,将灵州一线的边城当做自家谷库一般,隔三岔五便来劫掠一番,除了粮食布匹,还常常掳走百姓,男为奴仆,女做娼妓。他们称这为“打草谷”,十分的乐在其中,然而对于大炎,尤其是大炎的守将们,则看做奇耻大辱。

算来从封大将军戍守开始,近百年北凉军都不曾再侵入灵州肆意“打草谷”,然而今日,竟再次重演,白凡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

苏漓见他把马鞭上的鞭杆都握断了,忙道:“白副将,北凉军此刻说不准正想激怒你出城一战呢,可别中了他们的计。”他低声道,“就眼下的人马,平原马战我们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可是依靠灵州这座城墙,耗几个月的守城之战,我还是有些把握的。”

白凡低低的吐出一口气:“罢了,你说得对。”

“再有,如今大将军的兵马深入北凉腹地,才是给他们的致命一击。而我们,只要守住这座城,便是赢了。”苏漓意味深长的说完,费劲的爬下马,向霍郡那片坍塌的城门走了过去。

夕阳下的草原泛着碎金一般的色泽。

阿穆尔接过手下递上的布巾,将腰刀两面的血迹反复擦干,然后利落的插回了鞘里,他是现在王帐内少有的能带刀的贵族,奴隶们看他的眼神也比别人要多了些尊敬。

他站在巨大的华贵帐篷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两边的奴隶却已为他掀起帘帐,请他进去了。

“阿穆尔,你来了。”女人的声音隔着一层帘幕,隐约的有些低沉。

“大汗。”他向着声音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敬地行了大礼,里面的那个女人他曾经很熟悉,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会用紫色的野花编成花冠哄她开心。然而现在,他对她却感到极为陌生,甚至有些恐惧,这种恐惧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感受,北凉的各部族几乎都已领教过这位新大汗母狼般的凶狠。

“今天这一战,很好。”乌兰从帘幕后走了出来,坐在大帐内铺着豹皮的矮榻上,她曾被北凉人称为草原上的明珠,比起中原名门仕女的美貌倒多了几分英气。

“大汗,”阿穆尔放低声音,“听说那个百里霂大败那钦之后,又带了数万兵马迎着克什库仑去了,似乎准备攻打吉达大汗王。”

“那又怎么样,”女人毫不客气的打断他,“你以为我会下令救援克什库仑?我已经说过了,我要的是炎国的肥沃土地。如果能够攻下灵州,吉达那个蠢货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阿穆尔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他像是下定决心问道:“大汗,真的要那么做吗,”他抬起头看向女人明丽的脸庞,“当真要以这种手段将灵州的守将激出来么?”

乌兰冷冷的笑了,并没有直接解答他的疑惑,她捏紧了扶手上的皮毛,话语严厉:“阿穆尔,我现在坐的位子,本该是我阿爸的,或者是我哥哥的。可惜啊,那古斯家的男人越来越懦弱,扎纳大汗是猛虎,他的子孙却变成了羔羊。阿爸不敢放手与他的兄弟们开战,反而去借敌人的兵马,逼得带着整个北凉向中原人称臣,这是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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