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还是缺乏果决的决断啊!他暗暗下定决心,之后若是这几个还想再买点什么,不管多贵、多奇怪,他都要抢着付账。本来么,长辈在这种地方是做什么用的?还不是付钱用的!
但可惜得很,绕着整片场地转了两圈,无论是沈丛或是谢开花,都并没再看上任何东西。而天也就渐渐黑了。
采石场集会的高潮素来留在晚上。那座瞧着破破烂烂、似乎风一吹就能倒的厂房里,布置成礼堂的模样,用来举行拍卖会。只要是集会的常客,没有一个不知道那拍卖会的奥妙的——里边就算是拿出来的第一样东西,都要比外头摆着的最贵的好。
当然这种拍卖会也是只有真正的顶尖儿富豪才有能耐去争夺。比如田仲宣这种人,也就是去见见世面,感受一下那种疯狂的氛围。
外边场地上早亮起了一排排的灯光。是高高挂在两边树梢顶端的灯笼,因为红皮蒙着,光线也就显得昏暗,但也别有一股风情。
厂房门口站了两个迎宾小姐。八月底的晚上已经有了点点夜风,吹在裸露的胳膊上有些微微的冷。她们却依旧只穿极暴露的改良旗袍,白花花的大腿和白花花的胸部都露在外边,像是黑夜里明媚的月亮。
田仲宣领着几个少年一道走进厂房大厅。甫一进去,谢开花就觉得眼前一亮。不远处天花板上那一展垂挂下来的巨大的水晶吊灯,在水晶流苏间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辉,几乎能刺痛人的眼睛。厅堂里豪华的布置,更是和厂房外边的模样形成极鲜明的对比——纯羊毛的织花地毯,造型别致优雅的真皮沙发,还有墙角落立着的展示柜里,一瓶瓶昂贵的红酒……
“仲宣!你来了。”
有人认识田仲宣,就笑着过来打招呼,不一会儿这边就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谢开花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他们打太极闲聊,但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趣,他肩头的白芍更是毫不客气地叫了两声,表示它没意思极了。
“咦,这里竟有只鸟。”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往白芍身上看过去。他吃惊于白芍的美,愣了片刻才道:“不是采石场不准带宠物进来的么?”
谢开花笑嘻嘻道:“特批的。”
“还能有特批?”那男人的面色十分不好看。“那当年我的犬王怎么不给特批?”
原来他就是那个带了犬王来耍威风却被拦在外头的苦逼。如今见到白芍,更是触到当年伤心事,真是嫉妒愤恨到极点。当下他就嚷道:“不行,我要问问朱老爷子,怎么会有特批?”
一直跟着谢开花的佟言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男人嚷得很大声,厅堂里人又少,一个个都纷纷往这边看过来。见到白芍,也是吃惊之极。采石场历来不许带宠物,这条规矩定得死死的,谁想今天却被打破了。
但也没有人应和那中年男人。采石场警卫森严,那带着鸟儿的少年能安然站在这儿,一定是有些方法。这大厅里的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自然不会上前触霉头。
但偏偏有人不懂事,接了那男人的话茬。
“怎么回事?是谁要找我祖爷爷?”
一个甜美少女在几个少年的簇拥下,漫步往这里走来。
谢开花看过去,忍不住微微一笑——是认识的人。
看那骄傲自满的神情,眼角朝天的态度,不是在小饭馆门口拦住他要买白芍的小姑娘,又是哪个?
荆山也把她认了出来,不禁眉头轻轻一皱。
那小姑娘同样很快看到了他们。一眼之下,真是新愁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尖声道:“是你!你凭什么带宠物进来?我要叫警卫把你赶出去!”
谢开花耸耸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特别爱逗弄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我说过了,是特批的。”
“谁特批的?”小姑娘声音更加尖利。若不是脸蛋长得可爱,就要让人觉得十分厌烦了。
佟言往前踏了一步。他容貌俊美、风度翩翩,更有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睛,立马让小姑娘愣了好半天。等回过神来,就听见佟言道:“是我。”
小姑娘又是一愣。
她身后的几个少年就开始聒噪:“是你?你算哪根葱?知不知道这次集会是咱们朱老爷子办的,真要特批,也只能朱老爷子特批……”
大厅里顿时一片吵吵嚷嚷。佟言嫌恶地别过脸,不愿再自降身份和他们说话。
但他自矜自持,那几个少年却以为他怕了他们,骂得更欢了。为了讨那小姑娘的欢心,更有一个说道:“既然犯了规矩,这只鸟就没收了……”话音都还没落下,已经踏前几步,伸手要去捉白芍。
谢开花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无法无天,吃惊得都忘了后退。白芍见状连忙振翅飞起,愤怒地重重啄了一口送上门前的爪子。
“我的手!”
那少年登时一声凄厉惨叫。
众人闻声看去,立时都大惊失色。却见那少年本来白胖胖的右手,居然已变得血肉模糊,手背上皮开肉绽,隐约能见到森森的惨白骨头。
老天!
看向白芍和谢开花的眼神,猛然间就全都变了。不再是嘲讽、不屑、同情,而换成了恐惧和不安。就连田尉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再不敢去摸平日里乖巧可爱的白芍。
那娇纵的小姑娘,更是吓得都要落下泪来。一双眼睛红了一圈,看上去愈发可怜。
在场的唯一没有变化脸色的,恐怕也就只有谢开花、荆山、沈丛和佟言了。谢开花甚至还说了一句风凉话:“又没有让你去碰我的鸟?它肉食性的,可凶了。”
——不早点说啊!
那受了重伤的少年被谢开花的这句话气得都快晕了过去。
而沈丛心地就要好很多。
“先帮他治治伤吧。”他说着,就要扶住那少年的手腕,却被那终于反应过来的少女啪的一下把手打开。沈丛一怔,就听那少女道:“不用你假好心!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这帮恶棍!杀人凶手!我要叫祖爷爷把你们抓起来,通通抓起来!”
沈丛哭笑不得。不过是啄伤了手,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了?
那少女又连连跳脚:“还不快打120,你们这几个蠢货,快打120救人啦!”
大厅里一片鸡飞狗跳。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总算是有个能主持的人过来了。厂房门口忽然呼拉拉跳出了一拨士兵,一个个都手持枪械,面容凶恶,排成一圈儿的密集阵型。最当中围着的是一个个头颇高的老头,尽管他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显是身体不错。
“祖爷爷!”小姑娘一眼瞧到他,就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找到了组织,眼泪也忍不住还是刷刷地落下了:“祖爷爷,你终于来了!”
田仲宣在旁边看着,早担心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嘴巴。这会儿见到那老头,更是两眼一黑,心道:完了。
这老头的父亲,是当初大名鼎鼎的一位开国元帅。他自己也是在军中做到了大将军,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鬼子的性命,以凶悍勇猛着称战场。如今在京城论资排辈,他可说是数一数二,是连主席也要毕恭毕敬的人物。
他田仲宣带来的小辈,竟和这位朱老爷子的乖孙起了摩擦?
那他以后是真不用混了!
“怎么了?”朱老爷子和和气气地掺过曾孙女儿的手。这孙女,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娇气;可说到底,他们那样顶级的门阀,养了女儿不惯着宠着养着脾气,又有什么意思?
“祖爷爷,”小姑娘又跺脚了。“祖爷爷,他们弄伤了阿全的手!”
“谁弄伤了阿全的手?”
朱老爷子眼睛一眯,本来挺和善的一个老头子,顿时就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经过岁月洗礼反而愈发锋锐逼人:“是哪个这样大的胆子?!”
这句话落下,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抖了一抖。听说朱老爷子极其护短,果真如此。
谢开花则鼓起腮帮子。他很不喜欢这个老头子傲气的模样。
见谢开花不高兴,佟言心下一颤,直叹倒霉。但也只能一整颜色,往前站出去道:“是我弄伤了。你说,怎么办吧?”
大厅里的那些富豪权贵又是抖一抖。这什么人呢,竟然敢跟朱老爷子这样讲话?还要不要命了?瞧着模样是很俊的,可怎么就绣花枕头一包草呢……唉,只希望老爷子别把火气撒到他们身上……
他们在心里担惊受怕,就都没看到朱老爷子老脸一僵,火气全憋在嘴边发不出来了。倒是旁边的警卫员注意到了,颇有些奇怪的偷偷望了老爷子一眼。
佟言看朱老爷子不说话,就道:“我朋友随身带了一只宠物,我就让他带进来了。但你孙女不依不饶的,还让手下的人明目张胆地去抢——朱老爷子,都说你练军有方,手下的兵一个个的素质都是过硬的;可没想到你家里小辈却这么纨绔成性!”
纨绔成性!这小家伙说朱大小姐纨绔成性!
田仲宣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晕过去比较好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朱老爷子居然没有发半点的火。他甚至眼睛里凶光都没露一下,反而很自然很自然地点头道:“佟先生说的是,我对家里的孩子,确实是管教无方啊……”
语气真挚诚恳、自责痛心,任谁也想不到这句话是几秒前还在耍威风的一个人讲的。
而众人都呆滞了。
这还是朱老爷子咩?这真的是朱老爷子咩?真的是那个又护短、又暴躁、不讲道理只讲脾气的朱老爷子咩?还是说这一只其实是外星人扮的?
朱大小姐也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素来威风八面的祖爷爷。
“这件事,老爷子你给我一个章程,好好说说怎么办。”佟言还在说话:“总不能欺负了我的朋友,却什么都不交代吧?”
欺负了你的朋友?
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啊?没看到那边还有一个捧着手在鬼哭狼嚎的家伙嘛?
可这些话现在是谁也不敢说了。这个俊俏得好似仙人一般的青年,究竟是谁,众人纷纷挖空了心思地想,可怎么也想不出来。
连朱老爷子都要牺牲自己乖孙去讨好的人物,要不是他们亲眼所见,恐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朱老爷子微笑点头:“是应该给个交代。佟先生,你放心,我这就让小昀儿给你朋友道个歉!”
“爷爷!”朱昀已经脑子一片空白了。
“还不给那个同学致歉!”朱老爷子点头向谢开花示意。他目光如炬,这边只有谢开花肩头上蹲着一只异鸟,就知道佟言的朋友是他了。
佟言的身份,他是知道的。那根本是他们没法儿企及的风流人物。当年他患了重病,药石罔治,是佟言的师尊赐下一粒丹药,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的病就好了。甚至身子骨直到现在,都好得不似真的。
然而方才佟言在说话的时候,却隐隐显露出对他的那位朋友的敬意……朱老爷子人老成精,这一点点风头还是看得出的。
能让佟言都尊敬的人,除非是他的师尊;但谢开花又那样年轻、那样稚气。朱老爷子已不能想象!
只可惜,这番话他不能对孙女儿说出来。
而他娇惯的孙女儿,也无法理解祖爷爷的心思。她怎么也不愿意道歉,用力挣开了朱老爷子的手,哭着冲出了厂房。
第二十五章
“这真是……这真是……”
朱老爷子尴尬地冲佟言笑笑。
佟言就看了看谢开花。谢开花耸耸肩膀,也没在意。在他看来,那小姑娘给他道歉也好,不道歉也罢,都没什么所谓。他难道还贪图这样一个娇娇小姐的道歉么!这也太不专业了。
“我过后一定……”朱老爷子还在表态。
“算了。”佟言耸耸肩膀:“一个小姑娘罢了。”
好大的口气!
但没人敢去反驳。一时之间,大厅里寂寂无声。
最后还是在佟言的授意下,朱老爷子开口请各位权贵上楼去拍卖厅。采石场的这间拍卖厅布置得果然也是富丽堂皇,比一楼的大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娇美如花的侍女在其中蝴蝶般穿梭往来,莺声燕语,一时气氛靡靡。
朱老爷子知道田仲宣和谢开花是一路,对这位田氏科技文化有限公司的老总就特别热情,惹得田仲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晓得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唯唯诺诺地陪着朱老爷子说话。
周围的人看过来,又哪一个不对他羡慕嫉妒恨!也不知道这小虾米走了什么运道,竟然得了朱老爷子的青眼……
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那两个青年的缘故……
只是他们现在却是连看都不敢去看谢佟二人了。
而荆山站在谢开花身边,眉毛始终皱着。
在他看来,佟言对谢开花的回护实在古怪。他认识这种仙门中人,看着似乎降魔卫道,正气凛然得很,其实暗地里也做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有时候行事还不如妖魔。
本来这个世界运转,所重也不过一个“利”字!若是没有利益纠葛,谁愿意为你出头?可是荆山怎么也想不明白,谢开花身上能有什么好谋探的。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一定会护得谢开花周全。
荆山心里微动,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了谢开花的绵软手掌。
谢开花只觉手上一热。
他没有转头,就知道是荆山捉住了他。荆山的手掌宽大温暖,仿佛太阳。烫得他手心火热,连心跳都疯狂加速。
要命。他越来越不对了。只要荆山碰到他,他就忍不住脸红心跳,呼吸急促,手心流汗——难道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难道他真的喜欢上了荆山?
可是,可是他毕竟是天上的仙人,总有一天要回去……而荆山不过是地上的凡人。
谢开花咬住了嘴唇,心里猛地黯然。
荆山和白芍都敏感地察觉到了谢开花突如其来的难过。白芍不知所措,只能用翅膀温抚谢开花冰冷的脖颈,而荆山手上力气加重,更紧的握住了谢开花的手。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田尉已经跟着田仲宣一起进了拍卖厅。沈丛则站在一旁,出神地望着走廊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一直阴魂不散的佟言,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见——这一会儿,这里竟就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而荆山凑在他脸颊旁边的嘴唇是那样近、那样软、那样热,谢开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挨得住别转过头去,去尝一尝荆山嘴唇的味道。
“没什么……”他终究还是低下头。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放任自己亲吻过去,他和荆山之间隔着的那层纸就会被彻底捅破。而他也知道仙凡有别这四个字的意思。
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在这一刻,还是选择了克制。
但又能克制多久?
荆山是这样的好……他又能克制多久?
他第一次觉得做人竟是这样艰难。
“我想……我想出去走走。”
荆山愣了愣。谢开花挣开了他的手,低声道:“这边好闷,我像一个人去外边吹吹风。”
荆山道:“我陪你。”
“不用了,我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就好。”谢开花勉强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我就在外边那片空地上。”
夜晚降临,下午的摊贩早已收拾了东西离开。那一溜儿的桌子也被撤走,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水泥地,在高高的灯笼映衬下延绵模糊。
荆山也不坚持,只说:“那好。你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