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四——沙与泡沫
沙与泡沫  发于:2012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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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阳在旁边注视着他,眼底不断变幻出各种情绪,左手慢慢抓住右臂上那个黑色的印记。

“开阳,天为什么黑了?刚才不是还在早晨吗?”

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问题,但面对开阳却问不出其他的,而他又必须说些什么才能令自己确认现在不是在做梦,因此一千勉强想出这件有点奇怪的事情。

“阳光太强烈,直射在你身的后果会不堪设想。所以,我将时间往前移了十二小时。”开阳淡漠地解释,松开紧握的左手。

一千抬头看他一眼,嘴唇抖了抖想再说些什么,却最终却没能成功,只得转身向前走去。开阳缓步跟上他,脸色恢复到惯常的木然。

在熙熙攘攘的外滩边走边搜寻,一千的目光充满焦虑与不甘,似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光阴已走得太远,现在想追都追不回了。

开阳是神仙,有任意在时空中穿梭的能力,不是不可以请求他带自己回到六十年前。但神经粗壮如一千也感觉这么做很不厚道,所以刚才他只是想了想,就放弃了这个主意。

不管怎么说,爱只是他个人的事,让爱自己的人帮自己去找回所爱的行为太过欺负人,且荒诞。一千做不出,连想到这个都令他汗颜。

最后,争停住脚步望着一个角落,慢慢咬住下唇,目光迷蒙而失落。

一处与之前看到的没有任何区别的水泥花坛,里面那些灌木既不比别年的少,但也不多;散坐在周围休息的游客打扮也相近似,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地方。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六十年前这里原本有一棵茂密到能遮蔽路人视线的大柳树,以及一张用到油润的木长椅,人坐在树阴里面既清凉又安静,是谈情的上佳选择。

但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那些旧物已如轻烟般消失在时代的变迁中,连一丝痕迹都没能留下。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往事不堪回首。

怔怔地盯住那个花坛看了一阵,一千低头走过去,凌乱的额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开阳抬手一指,原本坐满游客的花坛边缘立刻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一千靠上去,既没向开阳道谢,也没有抬头看他,姿态沉闷而落寞。

“有烟吗?”

江心又传来一声汽笛响,一千举目看向开阳,黑煤晶核般的眸子空洞无光。

开阳没有做声,只是轻轻打个榧子,一包香烟及一枚打火机出现在一千手里。他低声道过谢,撕开香烟封口向上抖了抖。

崭新的香烟在烟盒里排列得整齐紧密,连抖几下也没能抖出来,他只得用手抽出一根放至唇边点燃。

熟练地深吸了一口,他仰头吐出团烟雾,苍白的脸就此隐在那些半青半白的气体后面,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

开阳立在不远处望着他,目光若明若暗。

收起香烟火机,一千曲起一条腿踩住水泥花坛,左手大拇指勾住牛仔裤袋口,右手食中两指夹住香烟一口口吸着,每个动作都很缓慢。

细长的白色香烟被夹在干净的两指间,嫋嫋的烟雾一丝丝升腾到半空,淡色的烟灰慢慢伸长,直至最后掉落在昏暗的光与影里。坐在花坛边吸烟的一千姿态没落,却显出另一种颓废的美感,与孽镜中的前世惊人地相似,而他却一无所觉。唯一注意到的观众就是,开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千,眼神依旧不流露出任何情绪,唇角却在不知不觉间微撇,脸上倏忽闪过一丝阴冷的恨意,整个表情既怪异又美到极点。而观众,却一个都没有。

没有凡人能够看见这位隐形后的神仙,唯一能看到的那只鬼却对此视而不见,只顾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又穿透了他,然后停留在未知的某个地方。

再次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一千叼着香烟仰望夜空,心里有种很奇怪的酸涩感觉。

这个活人的世界真的不属于他,因为这里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这么怪诞与陌生。

夜晚的天空竟然不是伍伍所说的黑色,而是被附近的各种灯光照射得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淡灰蓝的色彩。没有月亮,天上的白云却在这种底色中仍能被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够看到它们在强劲的夜风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掠过各式建筑。

天空也不是完整的,四周这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粗暴地将它分割成支离破碎的形状,满目都是尖锐的狭角与窄缝。坐在花坛的水泥台上望不到这些大厦之外的景物,不知道远处是山是海,还是仍同眼前一样是看不到尽头的水泥森林。

在那个梦里他所熟悉并深深铭刻在心的东西,除了面前这条无言的大江与岸边那些洋楼,其他的都消失了。这让他不自觉地疑惑自己是否真的曾来过这里,是否真的曾和一个面目不清的人缠绵,虽然那人身上的一点一滴直到现在回想仍是那么地清晰与真实。

他找不到自己的梦,找不到那个人,也找不回曾经拥有过的记忆。

现在,什么都找不到了。

虽然吸得极慢,香烟却仍是一点点燃到了尽头。

一千曲指一弹,那枚短短的烟蒂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暗红的光芒,快速落进不远处的垃圾箱。

“走吧。”他离开花坛,向马路边走去。

“现在去哪儿?”

“我想痛快地玩一玩,”他回头看了眼开阳,微圆的眼睛黑得没有一丝光亮,“有好玩的地方吗?”

开阳没有再开口,轻轻一展衣袖。一千眼前顿时出现了无数只半透明的袖影,使他有种坠入冰洞的错误感觉。

袖影消失后,展现在一千面前的是座庞大的地下电玩城,各种器械正在发出嘈杂的声响。

一神一鬼在里面随意走动,偶尔一千对某项游戏稍微流露出点兴趣,开阳就会使用仙术遣开正在操纵的玩家,让他能立刻上手。

起初,一千对此有些不太乐意,但和开阳讨论先来后到的规则肯定是白费力气,所以他懒得开口,只是听之任之。为避免凡人发现器械无人操纵也能自行动作,从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在一千反复说明后,开阳终于让他现出了身形,而自己仍旧处于隐身状态。

路过一具看客众多的模拟赛车,被叫好声吸引,一千走过去探头看了看,便就此站住不动了。他从没开过摩托车,不管是真的,还是玩具。

开阳照例施个移魂术,正在上面玩得开心的那个玩家操纵的摩托车立刻飞了出去,显示器上打出“游戏结束”的字样。那人目光呆滞地跳下车,和周围的看客一道拖着脚步缓缓离开,完全忘记了他们方才做的事情。

一千看看开阳,后者微颔首,没有流露出丝毫愧疚的意思。一千低头跨上摩托车,刚用手抓紧车把,却感觉车身又往下沉了沉。回头一看,原来是开阳坐在了后座。

“不介意我和你一起玩吧?”

对他的注视,开阳只回了个问句便看向前方的显示器,似乎认为自己的行为很正常,因此根本不会被对方拒绝。

“……不。”不介意是假的,但就算我介意,你会因此下去吗?一千腹诽,往前移了移身子,与他拉开些距离。

似是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明显表示疏远的动作,开阳抬手打个榧子,尚未投币的摩托车突然启动了程序,屏幕上现出“第一关”字样。

随着游戏开始,一千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身下这台机器上,以令人眩目的速度避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物。

可是,闯过的关卡越多,他越不自在,精神也越来越不能集中,好几次都险些撞墙身亡,而原因自然是因为背后的那位神仙。

其实开阳并没做过分的举动,甚至都没有接触过他的身体,双手始终老老实实地搁在自己裤兜里。他只是不时贴近一千的那只好耳,轻声提醒闯关秘要。

“小心,前方是右拐。”

“现在应该加速,不然分数不会高。”

“不,你转向太急。要是真摩托,现在早翻了。”

“这一关有陷阱,别分神。”

伴随着开阳每个字的吐出,都会有一股小小的暖流吹拂过一千耳朵,接着暖流会化成细细的电流扩散到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并让它们摇动战栗。

在这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耳朵会这么敏感,如今却拜开阳所赐,突然间就体会得淋漓尽致。

一千很想阻止开阳开口,但这位神仙绝不是能听人劝的主儿,而且他的每一个提醒都该死的正确,让自己找不出踢他下去的理由。

于是,他的那只耳朵不多一会儿就变得红通通的了,脸也有发红的趋势。

只剩三关就能闯通关了,摩托车却突然失去控制,一头撞毁在附近的建筑上。

“换个地方玩吧,这里没意思。”

在显示屏“游戏结束”的提示中,一千跳下摩托走向出口,耳尖仍在泛红。

开阳专注地看了他一阵,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挥衣袖,带起一片冰白。

耳中听着节奏欢快的儿歌,一千抬头瞪一眼缓缓转动的摩天轮,眼神晃了晃,咬牙抗议:“该死,你怎么带我来这儿?我不是小孩!”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

开阳淡淡反问,用手背抵住下巴,斜眼瞟他。

“……”

一千心虚地掉开头,没敢再吱声。他对开阳过于疏离,却又不肯承认,无论谁来评判都会认为这是很不成熟的表现。对此,他无法抵赖。

“我不坐这个东西,还有那边那个,那个……”

硬起头皮继续装作不明白开阳话里及眼中的意思,一千指点着儿童乐园里的器械,凡是坐高超过两米的统统被他列入拒绝尝试的名单。

“那你还能玩什么?”对他的这个表现,开阳很有些无奈,扬手一指远处的环形小火车,晶波凤眼微挑,“这个总可以了吧?”

目瞪口呆地望着小火车上几个幼稚园小朋友兴奋的笑脸,以及他们手里大棒的彩色棉花糖,一千的脸上忽青忽白。

“……我,也想隐身。”

看了半天,他才憋出这句话,感觉开阳纯粹是在拿自己开涮。

但令一千诧异的是,开阳真的将他设为隐身了,还不知从哪儿弄来棒白色的大棉花糖塞进他手里,“坐下班,还是这班?”

“……这班

。”

盯住手中那棒糖,一千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因为开阳眼下的做法实在是太诡异了。无论从哪方面看,英明神武的这位冰雪仙人都不像是能坐在儿童小火车里吃棉花糖的主儿。一想到可能会看到这个事实,他就忍不住浑身一阵恶寒。

然而,开阳转眼间就拉他坐在了小火车的最后一排,那两个看上去仅适合容纳小孩子的座位坐上去居然很舒服,丝毫没有紧窄的感觉。

一千下巴半掉不掉地扭头瞟一眼开阳,见这位神仙的表情依旧淡漠,可看在他眼里不知怎的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头,很不对头。

泄愤般狠咬一口棉花糖,他鼓动腮帮子使劲咀嚼,眼神也像是要吃人。

“甜不甜?”

开阳忽然扭脸问了一句,微暖的气流吹在一千脸上,带起他的额发。

一千摆摆脑袋避开这股已经熟悉的气息,随后将棉花糖略递过去些,冷眼看着对方。

手上一轻,那棒仍大得可怕的棉花糖就落入了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掌里。一千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盯住开阳,看那张好看到不可思议的俊脸如何凑近棉花糖、怎样慢慢合上眼睛、微启双唇——没有咬,又合上了,然后将糖转个方向,接着就在他快要瞪掉的眼球注视下在自己那个仍很清晰的咬痕上轻轻舔了一下。

粉色的舌尖拖过雪白的糖丝,湿润而甜腻,有种难以言表的暧昧与诱惑。一千猛地捂住嘴,完全无语了。

“很甜。”

开阳睁开晶波的凤目,扫一眼表情怪异到极点的一千,不动声色地将糖递回去。

虚虚捏住棉花糖的木柄,他再也没去碰那些白如蚕茧般的细丝,只是偏开头望着环形铁轨中心的大蘑菇,一言不发眼角抽搐。

“就这么讨厌我?”

在小火车有节奏的震动中,开阳淡然发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一千却知道他正在生气,而且很生气。

“不是。”他低低吐出这两个字,头发被夜风吹得乱飞遮住了脸,手里的棉花糖危险地东摇西晃,“只是,不习惯。”

“那就,慢慢习惯。”

淡漠的嗓音再次顺风传来,同时腰被一支铁臂紧紧搂住,那股湿热的气息猛地逼到了面前。一千的手一抖,那棒原本就握得不甚牢固的棉花糖坠落在草丛里滚了几滚,不见了。

“不,开阳,你说过给我时间。”

别开脸,开阳的那个吻就落在了他的耳朵上,濡湿而带着令一千极不舒服的温度。

“我已经给的够多了。南南,不要再拒绝我。”

灼热的呼吸与亲吻将那只耳朵包围得几乎失去知觉,腰上的那条铁臂则力量大得惊人,一千整个身体都被开阳禁锢在窄小的座位上动弹不得,幼儿的快乐玩具忽然就变成了最好的枷锁。

一千困难地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小火车上只剩下了他和开阳。

周围的光线变得极暗,灌木丛突然疯长到一人多高挡住了视野,欢快的音乐声也消失了。小火车疾驶在夜色中,车体带起的气流将长草吹向两旁,迎面而来的夜风强劲而粗放,剧烈地掀起纠缠在一起的一神一鬼的衣摆以及彼此的头发。

此刻,他们仿佛正穿行在未知的密林中,不辨方向,没有目的地,只是一直向前冲。他闭起双眼,额头那枚朱砂印记殷红似血。

“不!”

他大吼一声,睁开眼睛怒视开阳,然后意外地发现这位神仙的脸上居然仍是那付淡漠冰冷的表情,仿佛眼下这些越来越过分的动作根本不是对方所为似的。

“你说过给我时间,就应该遵守承诺!而不是出尔反尔,像是个,是个……”他忽然语塞,目光闪烁着移开。

“小人?”开阳安静地替他补充完,狭长的晶波凤眸里空无一物,俊脸冷得似冰雪。

“我,我没这么说。”

对方的目光和表情实在太怪异,令一千不得不垂下眼帘低声否认,嘴唇有些泛白。

“但,这么想了。”

缓缓说完这句话,开阳松开他坐回原处望着前方,语气淡然而嘲讽,“‘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希望你能同样记得自己的承诺。”

一千心虚地往外移了移,感觉开阳似在暗指他的信誉度其实并不高,如今不再相逼,不过是顾虑到双方的面子而已。

灌木丛矮下去,音乐声又能听见了,小孩子们也坐回原先的位置,附近过山车明亮的车灯呼啸着扫过眼前,仿佛一切都恢复到了最初。但唯有仍坐在小火车后座的一神一鬼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命运的齿轮已正式开始转动了。

第八十四章:神神鬼鬼

离开儿童乐园,应一千要求,开阳又带他去了迪厅。

在迪厅震耳欲聋的乐曲声中,一千随心所欲地扭摆身体,舞姿张扬而肆意,脚下那只黑猫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他不停变幻的动作。

但没有谁去注意黑猫,迪厅里的人都只将视线集中在如同一尾绝望的、离了水的银鱼般的一千身上,自发地将他围起来模仿。

被越来越整齐响亮的掌声所包围,一千的舞姿更加狂放不羁,许多之前没有做过的动作此刻突然进入了他的大脑,随后被一一实践。他那头亚麻的短发仿如狂风中的枯草,每次甩动都带起丝丝眩目的光影;笔直修长的腿与柔韧的双臂挥动间紧扣节拍,仿佛它们就是音乐本身的一个组成部分般;而他灵活的身体则时时扭曲到不可思议的极致,从而也达到了令人着迷的极致。

围观的人群忍不住尖叫起来,整个迪厅气氛进入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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