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不急不徐,刻板冷漠。
一千舔舔发干的嘴唇,眼睛涩得难受,却只能一眨不眨地睁着。
“本月6号你干了什么?”
“你在王的殿里拿了什么东西?”
……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声音重复询问这两个同样的问题,而一千的回答永远是沉默。
时间一点点流逝,提审断断续续地进行着,间隔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他始终没能从方桌上下来。
其间沙哑的声音被其他嗓音取代过多次,但内容照旧,仍是那两个让他感到疑惑的问题。
灯光炽热而贴近,一千身上渐渐渗出了汗水,头发和破烂的囚衣湿泞着粘在皮肤上,像披了层不透气的湿雨披令他极不舒服。
那些细蛇似乎很喜欢他的这种变化,扭动着油滑的长躯拼命缠绕着勒进每一寸肌肉,将他的身体勒出一节节波纹管的外观效果,同时造成剧烈的胀痛和麻痹。
手腕被固定住,但手指还能活动,他吃力地将几条蛇拨到一边,然后手掌平贴在桌面上以减少与它们接触的面积。
好吧,他就和这些恶心东西耗上了,看谁耗得过谁!
第六十六章:双鬼对垒
老大说的还真对,在这里不说话都能被折腾成这样;要是开了口,还不知要被扣上什么天大的罪名呢。
在审问间隙,一千百无聊赖地想到,然后又想起分别时柳兰君的古怪表情。那个眼神很熟悉,过去他曾不止一次看到过。
只是,他都被罩上黑头套了,柳兰君为什么仍会露出这个眼神?他不知道黑头套和原泉,两者之间有什么共通点,以至重又引发了柳兰君的回忆。
苦笑着摇头,他将目光移向旁边的黑暗。
这个提审室真是有够变态,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一只鬼审问他?距离最后一个提审官离开究竟有多久了?这些混蛋也太不负责了!
他愤然甩甩脑袋,将额头上新渗出的汗水甩掉。
比起被不断地询问那两个蠢问题,现在的安静更让他感到难以忍受,并逐渐产生一种可怕的不知身在何方的错觉。
细蛇缓缓蠕动着,不时抬头四顾,长长的蛇尾随意拍打着包围住的身体。
一千的脸被灯光照得惨白,眼睛里透出几分茫然。
“碰上硬茬了。”
一名提审官合上提审室墙上的暗窗,扭头对另一名提审官说。
那名提审官摸着下巴,半眯起眼睛冷冷一笑,“硬?在里面关上几天,神仙也会发疯。你忘了么,挺得最长的那个现在在哪儿?”
“大夫,请问特种医院还有空床吗?”
第一名提审官随口开了句玩笑,其他官员纷纷笑起来,仍旧坐回去继续打麻将。
头天求见警察局长被拒,第二天一早,叶欢再次驱车赶往警察局。他今天穿着正式的工装,长发也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不太常见的这身打扮令叶大美人看上去显得有些严肃。下车走近黑墙铁门,他掏出证件在守卫眼前晃了晃。
那名守卫的表情忽然呆滞了一下,随后木然地让开路。
叶欢收起工作证,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进黑墙内,敲开了位于白楼的警察局长办公室的铁门。
警察局长年近四十,身材高大粗壮,却长了双阴鹫的小眼睛。见是叶欢不请自来,他微显诧异,随即便笑着起身伸出右手,“叶秘书!稀客,稀客,请坐。”
他嘴里客套着,握住叶欢的那只右手却仍紧紧攥住不放,视线也在对方那张俊美的脸上贪婪地扫来扫去。叶欢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脱开手坐进沙发。
“施局的这间办公室久违了,进来一趟还真不容易。”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将双腿交叠在一起,目光扫过墙上那些荣誉证书和各种新式武器。
“说笑了,叶秘书来,谁还敢拦着不让进不成?”施局长坐进对面的沙发继续打量叶欢,特别留意对方那两条笔直的长腿,“叶秘书这两年气质更好了。听说,酒吧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
“托施局的福,还凑合。”叶欢用右手按住太阳穴,脸上显出几分疲惫,“就是我那个小兄弟的事让人头痛啊。”
盯了眼对方那截露出来的雪白手腕,施局长收起贪婪的目光,笑了一下,“说实话,你那个小兄弟也让我头痛呢。”
叶欢抬眼看他,眼中波澜不兴,深灰色的瞳仁清透,眼白则白得似最纯净的白珍珠。
“小乔,你知道吧?”
施局长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个人名,语气中隐含愤怒和惋惜。
“乔副所长?”叶欢挑了挑眉毛。
“昨晚,我本来想约他去‘百乐汇’玩牌,可不巧,正轮到他值班。谁知,他去了看守所后,竟被几个败类就在你那个小兄弟的房间给……惨痛啊!小乔多纤细的一个人,哪架得住十七八条大汉的摧残?当天就送医院了。这不,到现在他还在危重病房里躺着呢。”
揉了下红鼻头,还将脑袋摇了又摇,施局长摆出付伤心相,可眼神却没能表现出同等的难过,做作得相当马虎。
叶欢瞟他一眼,挑起眼尾,“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回头我去看看乔副所长,说起来,我们也算老相识了。不过,这事和我那个小兄弟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也参与……”
“不,不,他倒挺老实,出手的另有其人。可是,”施局长急忙否认,随后盯住叶欢的脸开始苦恼,“事件到底是在他那里出的,难免要调查一下。重要的是,我的床伴没了,这可有够多闹心?”
“……论理,乔副所长出了事,这话我本不该说。不过,施局人才出众,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叶欢琢磨一下,肯切地安慰施局长,有意避开一千不谈。
施局长继续盯住他的脸,扮苦相,“更好的当然有。可惜,我看上了人家,可人家没看上我。”
回视他,叶欢的唇角慢慢上扬,笑得俊朗无比,“怎么可能?以施局的条件,对方怎么可能不答应?恐怕,还是局座的心不太诚吧?”
“我的心诚不诚,叶秘书你还不清楚么?不过,这件案子是本殿大人亲自抓的,所以……”施局长低下头,底气难足地解释,不敢去看叶欢那个让他心旌动摇的笑容。
“也就是说,除了提供消息,局座再别无办法了?”叶欢收起笑容冷漠地反问,起身离开沙发,“既然如此,恕叶某……”
“他现在,在灯光室。”
施局长慢慢说,仍坐在沙发里没有动弹,只是抬眼望着叶欢,眼神阴冷。
停止向外走,回头看对方一眼,叶欢的脸上一无表情,唯有眼尾轻轻抖了一下。
“既是这样,倒还有得商量。可人要是被弄坏了,所有商量免谈。”
“这个自然,请叶秘书不必担心。”施局长满心欢喜地回答,视线始终停留在对方那个挺细的腰上。
叶欢点点头,推门出去,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这个丘八,居然敢趁机拿小千要挟他!叶欢咬了咬牙,甩袖子走出警察局。
警察局里有各种酷刑,灯光室并不是其中最可怕的地方,但却是最多人在里面熬不住招供的所在,小千他……能挺过去吗?又能,挺多久?
回望着身后那道黑墙,他的眼睛里暗潮翻涌。
过了片刻,他的唇边忽然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意,随后满脸玩味地又琢磨一阵,这才坐进自己那辆莲花跑车,发动了直奔十殿宿舍而去。
好吧,就让他拭目以待,看看柳兰君对此会有什么反应。他倒要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关心小千,会不会因为小千而,献身?
柳兰君不在宿舍,叶欢又驱车赶往奈何桥,红色的跑车如入无鬼之境地驰过地府大院,甩下一路诧异的眼神。
晨点工作正在有序进行着,一溜高矮肥瘦各不相同的当班人员中果然有那个熟悉的身影,紫发随修身而动,俊颜似细雨温柔,只远远看着就已令人心旷神怡了。
下了车,叶欢走到忘川北岸的花丛旁,顺手摘了一朵彼岸花。举花嗅了嗅,他悠然望向对岸,脸上波澜不兴。
火红的花丛旁立个俊朗的青年,乌发长垂深目斜挑,一手随意插在裤袋里一手执花远眺的姿态惊艳了所有看到他的鬼魂。
感觉周围的鬼魂都木呆呆地看向同一个方向,虽然满怀心事,柳兰君仍是匆匆回了下头,恰巧和叶欢的目光撞上。那道目光里有玩味、探寻、思索,却唯独没有目前应该具有的焦虑。
他淡淡地冲叶欢点了点头,回身继续忙碌,眉心不易令人察觉地缩了起来。
点完名,柳兰君将喝孟婆汤的工作交待给副班,自己穿过奈何桥走到叶欢面前。
于是,在众鬼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一幅绝美的图画:在红艳似火的彼岸花陪衬下,面对面立着两个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睛的花样美男子,同样的身如修竹,同样的长发似瀑,却一个冷漠邪气、一个温和文雅。
与他们冰火两重天似的气质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两人交谈的姿态,都是同样的冷静和平和,仿佛他们正在探讨最高雅的艺术或是最高深的学问。
而实际上,那两位美男子间的谈话与众鬼的想像相去甚远,远没有那么诗意和浪漫。
“你找我,叶秘书?”
在距离叶欢数步之遥停下脚步,柳兰君颔首示礼,客气而不热情地打着招呼。
从花瓣上抬起眼帘,叶欢微挑眼尾,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意,“我很惊讶,在这种时候你还能安心上班。小千的事情对你来说就这么无足轻重么?”
柳兰君抿了抿嘴唇,眼神依旧安详平静,低声回答,“有些问题,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
“所以,你就不着急?”
转动着手中花枝,叶欢眼睑轻垂,语气充满讥讽。
“我想,叶秘书应该也很着急。可现在,还不是和我一样站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
叶欢抬起头,深灰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视柳兰君,脸上嘲讽的笑意消失,唯余冷然。
“……”柳兰君回望他,面现些许不解。
“警察局长答应帮忙,条件是:我得上他的床。”
叶欢简单讲明情况,神色不变,只管专注地盯住柳兰君打量。
柳兰君的表情终于震动了一下,似惊讶对方会将这种肮脏的交易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然后,他上前半步注视着叶欢,一脸严肃地开口:“你,不要答应。”
“为什么?”叶欢对他的这个反应似乎并不意外,继续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中花枝,半掀起眼皮,“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吗?只要我答应,小千就可以免受很多罪。”
听到“受罪”这两个字,柳兰君稍微犹豫了片刻,依旧摇头,“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理由?我记得,你好像一直不怎么待见我,可你现在的表现会让我误会你在担心哦。”叶欢挑起一边眉毛闲闲地追问,随后忽然面带轻笑凑近柳兰君,盯住对方的双眼,低声问,“难道你是怕,小千会因此爱上我?”
“叶秘书,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要是你真在乎小千,就应该另想有用的办法,而不是跑来和我说这些无稽之谈,或是靠出卖色相来……”
“好,我不去——你去?”
叶欢出其不意地开口,打断情绪变得有些激动的柳兰君的话头。柳兰君一怔。叶欢将花朵一下下磕着下巴,眼睛里闪动着玩味。
看了他一阵,柳兰君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会去。”
“哈,这就是你的答案?”叶欢眼睛里的玩味消失,冷下脸逼近柳兰君,压低嗓门反问,“不去?你凭什么不去?小千为你做的还不够吗?进过‘灯光室’的人大半会发疯,他现在就被关在那里面。你想让小千也成为,疯子?”
在叶欢的步步紧逼前,柳兰君脸色微微泛白,脚下浮动着退向忘川。
“说呀,你现在就对我说你想看到成为疯子的小千、想要让他变得什么也不懂,只能任人欺凌践踏侮辱,只要你能……”
叶欢脚下不停,一直将他逼入花丛、逼到了河边。
红得惊心动魂的彼岸花间,两名美男子面对面挨得极近地站着,一步之遥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忘川铁莲,每一样都能让看到的鬼魂发出惊叹。
“我,不会去。”
迎着他的逼视,柳兰君涩声重复,清透的眼睛里流露出难过,隐约还有丝复杂的情绪。
“如果,小千知道我这么做了,那会比发疯让他更难以忍受。他绝不会同意我,或者是你,这么做。”
叶欢停下脚步,深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质询。柳兰君没有移开视线,定定地回望他,面现哀伤。
“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么?小千他……”他停住口,扭头望向铁莲。
周围的彼岸花仿佛也感受到了柳兰君的忧伤,火红的花朵渐渐收缩倒伏在地边。而他却一无所觉,仍一动不动地立在危险的忘川边沉默。
过了很久,叶欢才收起眼中锋芒,看也不看手中那朵蔫掉的彼岸花随手一仍,然后将手插进裤袋里,郑重地开始新一轮的谈话。
“好吧,言归正传。小柳,你想过没有,目前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行贿走不通,你那边也不行,小千又没有消息……我看,得先想办法弄清楚小千被抓的原因,才能有的放矢地进行营救。”柳兰君琢磨着回答,没去计较对方之前的恶劣态度。
“这一点不用考虑。如果小千真犯了大案,阴间怎么会一直到现在都风平浪静?”叶欢否定了他的意见,沉思片刻后补充,“再说,就算他真的触犯了条律,难倒咱们还真能袖手旁观吗?”
柳兰君想了想,赞同地点点头,“你说的有理,小千也绝不会有心去犯罪。咱们抛开具体事件不谈,先想办法和他联络上,不能像现在这样互不通气,以至无从着手。”
“我也这么想。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要争取公开审理小千案子的机会。众目睽睽下,那些刑罚是不敢公开使用的;我们也才有机会见到他,帮他脱罪。”叶欢慢慢说,目露忧心。
黑墙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早有耳闻,所以才千方百计地送入纸条。可照他所见的小鬼反应……但愿,能用得上。
“咱们想到一块去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我们就在动员十殿的同事,准备通过罢工的方式来达到这个目的。可是,……”柳兰君顿住话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小千在同事中人缘太差,动员他们罢工是行不通的。”叶欢会意地替他解释,负手在花丛中踱了几步,忽然扭头面带笑意地提醒,“你在阳世不是搞过学生运动么,怎么不在这上头动些脑筋?”
柳兰君认真考虑着他的话,脸上渐渐焕发出光彩,“对!咱们可以采取写联名请愿信的方式,迫使他们公开审理小千的案子!同事这方面路太窄,阴间的鬼却是多的,总有愿意帮忙的热心人。”
叶欢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眉心轻蹙,眼神变幻不定。
接着,两只鬼就具体方案进行了深入讨论,并最终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包括要发动什么人参与组织协调鼓动工作,针对的对象又是什么群体,甚至具体到
如何将联名信交到警察局那里以及聘请哪几位律师担任辩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