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
莫萧歌虽然仍满腹疑问,可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了,他只得随着其他评议委员往里走去。当他在习惯的位置坐下时,总觉得有道「热情」的视线一直注视着他。
这不是错觉,任何一个评议委员,无不是从水火里拼杀出来的,对于含着特别情绪的注视总是很敏感。
他顺着那目光看了回去,映入视线的是那位从未出现在国民眼中的安全部长,即使在他们这些评议委员中,这位安全部长的脸也十分模糊,更不用提那恶劣的评价了。
所有人都质疑为什么要成立这样一个部门,难道说还要监视他们这些历经磨难,好不容易在宇宙中有了一个容身之地的适格者吗?或者觉得他们会从宇宙中逃走,回去充满敌意的人类中?
怎么可能有人会再想做人类的猎物,也没人想永远生活在黑暗中,能够有自己立足的国家,那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怎么可能有适格者会想要去破坏这些?
他不理解,其他评议委员也不理解,所以他们在这种场合通常都会有意无意地忽视这位安全部长。而这位有着普通面容、暗红色眼睛的男人也对他们采取了漠然的态度,如果不是有必要,双方之间永远不会有交谈。
而这次,莫萧歌惊讶地看着这位安全部长居然主动看向他,这令他不自禁开始检视自己这段时间的作为是不是有什么令人误会的事。沉吟半晌,他也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
作为一个高官来说,他的生活贫乏到极点,爱情与家庭早在多年前便埋葬在地球上,他唯一剩下的就是这个在宇宙中刚刚建立起来的稚嫩国家,他的一切也都奉献给了这个国家。
莫萧歌身边的法务部长悄悄凑到他耳边道:「你最近是不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
「没发现『那家伙』在看着你吗?」法务部长面无表情地道出这个专用称呼,「被『那家伙』看的人通常都不会走什么好运,上次财政部长因为单独会见地球上的财团,就被暗中调查了一个月,连家里的小金库都被翻了一遍。」
莫萧歌无奈地笑了笑道,小声道:「既然是暗中调查,你怎么知道的?」
法务部长平静地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莫萧歌笑了声,摇了摇头,不去管那灼热的视线。他自问无愧于心,没必要与这些捕风捉影的事纠缠。
当评议委员主席进来、所有人起立时,在外面的秘书们刚刚从起立状态坐下。各位秘书与会议室里的上级不同,轻松地互相交流着最近的八卦新闻,除了一个人——那位国家安全部长的秘书。
这个秘书看起来六十出头,须发皆花白,十分老相。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还加入适格者,毕竟从人类变成适格者时,年龄就会永远停留在变化的那一刻。谁会希望自己看起来永远是个老人,通常大家无论自愿还是被迫,都想定格在年轻的时段,这也是为什么适格者社会总是看起来朝气蓬勃。
只是方镜锋在心底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年轻,内里也已经满是腐烂的臭味,像是濒临死亡的老人般有气无力。当然,他也知道这只是他的想法,所以在人前,他永远是可爱无害的少年。
在这一群交头接耳的秘书中,他不自觉地把视线看向安全部长的秘书。虽然知道这不是实际意义上安全部长的秘书,可他仍禁不住想像这人与凯文相处的场景。
那个在他眼中无情却又充满了微妙「爱心」的凯文,在戴上安全部长的面具时,会是什么表情?是冷酷无情还是更为温和?他会不会和当主人时一样那般性感,或者带着其他说不出的特性?
他脑袋中想像正在满天飞时,那位年纪一把的秘书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带着一脸没睡醒的表情,似乎「无意间」坐到他身边,说出一句令他震惊无比的话:「部长说,希望你乖一点。」
第十章:别离的序曲
他如遭雷击地僵在原地,不敢相信凯文居然把奴隶主人的游戏告诉了外人。
可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逐渐反应过来,这句话并不一定意味着外人知道了他们的游戏,瞄了眼那秘书严肃的眼神,他猛地醒悟过来,这是一句来自于「国家安全部」的警告,其中的含意不言而喻。
而到底是凯文假借部长之名行主人之实,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安全部」警告,他并不能把握清楚。
然而不管是哪一层含意,方镜锋那想要反抗的心情立刻如春天的小草般跃跃欲试,他转了转眼珠,正想着该如何给凯文这个主人制造麻烦时,会议室的门打开了。
一群评议委员们从门内出来,走向各自的秘书。他并没有看见他的主人出现在这其中,这位「不存在」的安全部长永远不会出现在普通人面前。
莫萧歌看见自己的秘书与安全部长的秘书坐在一起,心中的疑惑不禁又增加了一分。他甚至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暗中调查,这可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他对方镜锋勾了勾手指,当秘书走到身边时他问道:「你和安全部长的秘书在说什么?」
一直找着点子的方镜锋猛然发现了突破点,微微一笑道:「他警告我乖一点。」
「嗯?」听见这句话的莫萧歌当然不会想歪掉,只是皱起眉头,「除了这些呢?」
方镜锋耸耸肩膀:「没了。」
看着一脸无所谓的秘书,莫萧歌决定哪天找主席说说这事,被人怀疑的感觉令他极为不爽。
看着上司一脸沉思的表情,方镜锋内心却笑开了花,他不断猜测着凯文收到莫萧歌抗议时的表情,更想像着凯文看向自己时的表情——那肯定很好玩!
不过,他错了。
依方镜锋对莫萧歌的理解,这位上司是绝对不会直接向凯文抗议的,这会间接阻断凯文了解事情的真相。
凯文应该是从评议主席那里收到暗示警告,之后可能会考虑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又或者会想想是谁做了什么事。
可是无论如何,凯文都不应该那么快联想到他身上去,因为这中间隔的关系实在太多了。
只是,无论他做了多少猜测,也没想到在当天晚上下班后,一步出中央大楼,凯文给他的那个手机就响了起来。主人的声音即使经过手机的扭曲,仍然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奴隶,今天过得如何?」
他像只偷到蜂蜜的小熊般眯起眼睛,微笑着回应:「很好,主人。」
「你过得很好,所以才向你的上司告状我警告你吗?」
被这样当头一击,饶是舌灿莲花的方镜锋也被噎得死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抓着电话,在中央大楼前发了一会儿呆,才有些结巴地道:「你、你确实警告我了不是吗?」
这句话把凯文也噎得说不出话来,实际上,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他也有责任。
作为一个「不存在」的评议委员,他深知自己职责所在以及不该做什么。可是,就算适格者女王对他青睐有加,把国家安全的任务交给他,也不代表他是个受欢迎的人。
尤其是评议委员主席,更是不止一次暗示他手伸得太长。
只不过,有时候他是明知道不该这样做还这样做,方镜锋受警告这件事,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完全是评议委员主席反监视的后果,那个在大众面前露脸的「安全部长」实则就是评议委员主席对他的约束之一。而警告方镜锋,则是他们对方镜锋接近他的原因并不清楚,所以衍生出的试探。
评议委员主席肯定有自己的一套管道,对于突然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方镜锋——比起工作至今都没有同吃过一顿非正式晚宴的同事,突然出现的方镜锋实在太显眼了——试探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评议委员主席对他的警告,仅仅是因为掺和上了莫萧歌,才采取这种温和的手段。
这复杂的关系也是凯文面对方镜锋的质问哑口无言的原因之一,而奴隶察觉到主人的沉默,心中虽然越发兴奋起来,嘴上却一派委屈:「主人,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
手机那边沉默片刻,说:「我不得不说,奴隶,你的表演能力有所长进。」
「您即使隔着手机也能听见我的心声?」
「不,只不过是对你的了解罢了。」
凯文这样一说,方镜锋突然想起一件事,也是他一直不明白的——为什么凯文会找上他?
不管凯文是恶意还是善意,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关注?
他翻遍了脑中的记忆,也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凯文这个人。他的年纪与莫萧歌、凯文那一批适格者完全是两代人,评议委员们在地球上做「恐怖分子」时,他只是个被母亲带着,从乡下刚刚迁到巴黎挣扎求生的孩子而已。
如果是恶意的话,他完全不认识凯文,谈不上有仇;如果是善意的话,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只不过方镜锋不会去问,他只是打了个哈哈,对手机拍马屁说:「主人,您的了解好准!」
凯文并没有空去理会方镜锋的小花招,虽然这其中的关系复杂,可是对奴隶主人的秘密生活并没有什么实质影响,他便淡然道:「我这几天得去地球上,你自己乖一点。」
「你要去地球?」这下轮到方镜锋吃惊了,因为一心猜测着主人得知小计谋后的反应,今天莫萧歌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突然得知凯文要去地球上,难免生出种种不好的联想,「做什么?」
他只得到一句冷淡的回答:「这不是你应该问的事情。」
方镜锋怔了一会儿,还是自嘲地笑了起来——相处才这么几天,他居然就不知不觉把凯文当作自己的人了,讲话也随便起来。
现在被这么冷如冰水般的话一浇,他立刻反应了过来,自己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就算不是奴隶,也只是个高级秘书,还是同僚的秘书,凯文有什么义务对他坦白?
「主人,一路顺风。」
凯文听出方镜锋的声音有些不对,可是推门而入的秘书打断了他的思绪,匆匆挂断电话后他还发了几秒的愣。
这次的」旅行」并不是毫无危险,但也不是那么可怕,这样的任务他执行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是,为什么他心中会生出不祥的预感?
就像是面对黑暗的人类般,无法抑制地想要退缩。
这不是一个适格者应有的态度,更不用提身为评议委员了,他们是全部适格者的榜样,无论前方是什么,都不应该退缩。
但此时,他的眼前却浮现起另一个身影,那个蹲在一片小山包上,盯着人造夕阳一动不动许久的背影。
那时候卫星城已经稳定了一段时间,不仅自身势力壮大不少,与地球的关系也有所改善。他也多出了许多空闲,得以在下班后有散步的时候。
就是这段时间,他发现每天途经的山路上,总是有个疑似「少年」——适格者并不会变老,也许看起来是少年实际年龄却已逾中年——但少年看起来确实稚嫩,只是每天同个时间坐在山上看夕阳并不是件平常的事,出于职业习惯,他便注意上了。
少年的身影很瘦小,就像是与家人失散的小动物,但偶尔一次,凯文看见有另一批适格者到来,在挑衅之后,少年把这批人打得落荒而逃。
适格者的力量也分等级,他们这批评议委员可算是强者中的强者,只有移植了他们身体的第二代,才会如此强悍。
原来不是迷路的小动物,而是有着獠牙的小野兽。
只是这小野兽却每天看夕阳看到泪流满面,虽然适格者不会死亡,受伤也会很快复原,可是也没必要盯着人造太阳看得泪流满面吧?不疼吗?
当时的凯文只是稍稍想了想,便把这些扔在了脑后。当他在莫萧歌的秘书名单上再次看见那张脸时,不由开始注意起来。最终会变成今天这般局面,他自己也有些意外。
「部长?」
秘书的声音把凯文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他微微一笑,重新把注意力转向眼前的文件上。
这段时间内,他没空再去想方镜锋的事,保护卫星城,也是保卫方镜锋所生存的世界,他不容有失。
而另一方面,回去以前住所的方镜锋也从明亮的天堂重新回到了地狱。
方镜锋那间屋子既小又充满了阴郁的气氛,以前的他并不介意这样的生活,甚至是期待以及享受的。在他看来,他这样的人只配这样的生活,低贱而单调,最终也许能无人注意地死去。可是当了适格者后,这唯一的期望成了无法实现的奢望。
他一跨进那屋子,灯就亮了起来,人工AI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欢迎回来,主人,您是否要先查看邮件?」
他淡淡地笑了一声,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叹了口气大声道:「查看邮箱。」
人工AI机械地读着那些信,每一封信的属名都莫萧歌,信的内容也大同小异,无非是问他去了哪里,以及年假什么时候结束之类。私人生活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确实是莫萧歌的风格。
他闭着眼睛一封一封地听过去,莫萧歌的嗓音在耳边回荡着,不禁令他想起儿时在秋季的巴黎,他和母亲刚刚搬去那时。
母亲忙于找工作赚钱养活他们,而他只能待在一家没有执照的幼儿所里,度过每一个枯燥的白天。那时的他对于不时出现在电视上的莫萧歌还有着一分憧憬之情,母亲总是对他说,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可是每当他问「为什么父亲不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母亲总是保持沉默,眼中尽是无法抑制的悲伤,并且一再叮嘱他这话不能告诉任何人。
有那么一天,当他终于忍受不了其他小朋友的欺负时,跳起来指着电视上的人喊:「这就是我爸爸,我爸爸比你们都厉害!总有一天他会来接我,把你们都打败!」
这话说出的后果是,他被那家幼儿所赶走了。
当时的人类对于适格者仍然看作是怪物,虽然高层已经有了松动,可是民间却仍然高举着「把这些垃圾扔进太空」的口号。母亲带着他,一进家门就狠狠大骂了一顿,他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
那一天,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了他,那一耳光他记得很清楚。
从黑暗中睁开眼睛,方镜锋不自觉地摸上脸颊,热辣的感觉仍隐约在。这种情绪一直贯穿了整个童年,也令他由对父亲的崇拜转为憎恨。
他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察觉到主人醒了的人工AI开始播放新闻,以前不曾关注的东西现在他看也不想看:「关新闻。」
屋子里变得静悄悄的,他似乎被所有人抛弃,生活在无人的世界。
以前为什么没有察觉这屋子这么冷?不像凯文给他的休息之地,即使是最开始那个狗窝,也温暖得如同小时候的床铺。
以前这里有这么暗吗?刚进来时,没有灯光照耀的地方,就算依靠适格者的眼睛,他都无法分辨屋里的摆设。
以前这屋子的家具有这么单调吗?不像凯文那间别墅,任何一个地方都温和的如同春天的新木,令人忍不住想亲近。
他以前是怎么在这个屋子里度过一天又一天的?
方镜锋觉得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是凯文的功劳。
凯文正在努力把他拉离黑暗的泥潭,让他恢复过去人类时的生活。这令他既高兴又害怕,也许是害怕过去的凄惨生活重演,也许是害怕一旦脱离了自我惩罚,他的人生会失去更多。
不获得,也就无所谓失去了不是吗?
方镜锋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思绪中蜷缩在床上,再度沉沉入睡。
再睁眼时,是被尖利的声音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许久,才发觉不是床头的闹钟在响。他坐起来托着额头呆了半晌,脖子上的适格者力量抵制颈环令他的身体无法发挥怪物般的恢复力。
尖利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以更大的分贝响起。他从床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房里的电话。
几天的休假好像一辈子,他已经快忘了电话是什么样的声音了。还未来得及说话,电话已经强行接通了,天下有这权限的只有一个人,这是他在错过一次重要会议后莫萧歌强行制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