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默默想着,他已经背一千走出了俱乐部。天太晚,公交车停运了,昏暗的街道上路鬼了了,同往日一样安静空旷。
他没有犹豫,继续背着一千朝宿舍走去。反正只有几站路就到了,况且背上的这个孩子又轻得像是棉花做成的,他应该能承受得住。
巨钟的银线明晃晃的,将他们的影子编织在青石路面上,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个身影间充满了依赖和信任。
这就是一千对待他的真实写照。柳兰君忽然想到,随后感到有些羞愧,又有些温暖。之前他做得不够好,幸好现在及时发现并改正了,今后必不致再委屈了这孩子。
“兰君,你怎么背着我?快放我下来!”
背后的一千动了动,忽然醒了,发觉自己趴在柳兰君身上,急忙就要挣下地。
他是大鬼,不要别的大鬼背!
“别动!趴好了,我想背着你走走。今天晚上的钟很亮。”
柳兰君从沉思中回过神,出声阻止住他的动作,将双臂收得更紧。
抬头看一眼巨钟,一千感觉今天晚上的光线和昨天
、前天,乃至之前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太大的不同,不知道柳兰君是怎么看出不一样的。而且……这和背他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今天好像又有犯错……
趴回柳兰君后背,一千深吸一口他身上特有的清新气息,忽然觉得偶尔被其他大鬼背一下其实也不是,嗯,多么不可忍受的坏事情。
拐过一条街,他想起件事,不禁疑惑地问:“兰君,你说过不喜欢有鬼碰你,可是现在怎么又不讨厌了?”他鼓了鼓嘴,似是仍对这件旧事耿耿于怀。
“因为……现在不是别人碰我,而是我主动背你。这里面的区别很大。”
听小鬼提起这个自己曾经亲口告诉他的事实,柳兰君微顿了顿才低声回答,感觉很难自圆其说。
好在一千也没有继续较真追问,而是把头搭在他肩膀上小声嘀咕:“老大说,我对你太牵就会惯坏你。其实,他说得一点都不对,是你一直在牵就我。”
“朋友间本来就是要互相牵就才能维持得久,这个不存在问题。”
琢磨片刻,柳兰君慢慢开口,心里却有几分疑惑。他不明白叶欢为什么会对一千说种话。一千可能不太清楚,他却知道这种说法其实不是针对普通朋友的,而是专指那类特殊的“朋友”。一千现在还小,根本不适合听这个。
“嗯,我们互相惯坏。”一千考虑了一下,下结论般点点头。
柳兰君脚下一个踉跄,似乎踩空了一步,还没等他纠正对方的用词,却听见小鬼叹了口气,语调不知什么缘故变得有丝伤感,“可是,兰君,你别对我太好……要是有一天,你讨厌我了,我会受不了的。”
“胡说,我怎么会讨厌你?”
停顿一阵,柳兰君才轻声反驳,不自然地感到两人间的谈话正在莫名其妙地越拐越奇怪。现在他们的这番对话在外人听来就是情人间标准的谈情之语,但他们并不是这种关系……实在是古怪。
“小千,你觉不觉得我像是你的哥哥?”
他决定改变眼下这种谈话线路,略提高嗓门轻快地问一千,一面将小鬼的身子往上托了托。
一千歪头想了想,笑起来,“不像。鬼魂间很少有亲戚关系,因为不能同步下来,也不能同时去投生。”
“……我们也可以是义兄义弟。”柳兰君顿了顿继续说,似乎很在意这个关系的问题。
“干嘛非得是亲戚?是朋友我就已经感觉很好了。”一千反问,然后扒住他的肩膀仰起头,高声喊,“一千和柳兰君是朋友!是好朋友,都要讲义气呀!”
街上零星的几只路鬼听见喊声,回头看他们一眼就又各自掉头走开,以为又是一对醉鬼在发酒疯。
“小千……”
柳兰君低声阻止他,脸上却也带上了笑意,并开始沿着石板路小跑起来。
十殿宿舍那幢白色的巨型大楼已经隐约显现在前方,“鲜花”广场上的笑闹声也能模糊听得到了,奈何岸边这条长长的街道却仍是漆黑一片,路鬼寥寥,凄凉冷清。
“我要飞了!兰君,再跑快点,我想飞!”
一千挺直上半身张开双臂,感受自己的衣角和短发在空中飞扬,一面无所顾忌地继续大喊大叫。
在这个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或者是发生了,但一千并不知道。现在的他只感觉自己和柳兰君间的友谊会像是歌里唱的那样“地久天长”,不会有什么意外能够将他们分开,因为柳兰君说过不会讨厌他。他是重情重义的谦谦真君子,一千无条件地信仰他,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承诺。
柳兰君被他的快乐感染,真的加快脚步跑起来,原本因为负重走了太远的路而略感疲倦的身体重又充满了力量。
街道两边黑黢黢的建筑物迅速向后退去,零星的路鬼也被甩在身后,柳兰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一千的喊声也渐渐淡去,
他们最终消失在黑暗里,并没有其他鬼魂知道他们今夜是如此快活,心无芥蒂,两两无猜。
第三十一章:鬼也好学
自从一千机要员的身份暴露后,找他打探消息的鬼魂日益增多,跟在他身后的那条尾巴也越来越庞大。
但这些鬼却没有一个能达到目的,因为新任机要员根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石头人:用钱贿赂,他根本不搭理;美色吧,第一只女鬼半边脸到现在还是青的,倒成了现成的警示;直接使用武力威胁……那只小鬼脾气差到极点,无影腿又厉害,平常三五只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经常和小鬼在一起的那只斯文大鬼时时劝阻,那些试图采取强硬手段的鬼魂后果会更加惨不堪言。
何况,不知听谁说的,非自愿情况下从机要室里什么消息都带不出来,所以也鲜有鬼魂敢去尝试最后那种方式。
于是,鬼魂们每每只能默默跟在一千身后,绝望地期待着有一天他能突然想不开将秘密公之于众……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他们也曾尝试尾随他去机要室,可是十殿办公大院周围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非公务员统统挡在了外面进去不得,令他们唯有望门兴叹怅恨不已的份。
对于身后这条大尾巴,一千并不特别介意,偶尔高兴还会和鬼魂们聊聊天,顺便了解一下他们打探的内容。
一聊之下,他不禁大跌眼镜,这才知道这些鬼魂一半是想了解自己爱人的消息,剩下一半的一半对象则是父母子女,最后那一小部分竟然是专为仇人而来。
“兰君,你说仇恨有这么重要吗?有什么过不去的奈何桥,非得到了这里还要成天琢磨仇人的事,让自己几百年都过得不快活?”
有一次,他忍不住向柳兰君倒出自己内心的不解。
柳兰君将手中报纸折叠一下搁在膝上,抬头看着他,脸上带个思索的表情,“人性很复杂,爱和恨又都是很强烈的感情,一时忘不掉并不奇怪。但是,小千,假如人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里,还为此付出了自己的一生,这就不值得了。人活着总得要做点什么才不枉此生,这本没有一定之规,但是我想,那绝不应该是仇恨。”
“……兰君,你说话真是有学问。我就想不到这些。”
听柳兰君侃侃谈论人生和活着的意义,一千虽然似懂非懂,却仍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千……你要这么说,我倒觉着自己是在故意卖弄了。”
抵受不住他崇敬的眼神,柳兰君略尴尬地轻咳一声,重又执起那份报纸接着浏览。真是糟糕,全球又爆发了经济危机,失业人数剧增,老百姓又得过紧日子了。他皱眉仔细分析那则新闻,不觉将方才的对话丢在了一边。
见状,一千丧气地垂下头,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开始把玩。他没有想到自己真心的赞美竟会招至对方的这种反应,想解释又担心更加说不清楚,索性就不再多开口。
“对哦,仇人已经让你不快活了,你还为了恨他变得更加不快活,这不是让仇人知道了高兴吗?他们怎么都想不通的?真是奇怪。”
可是,过了没一会儿,他忍不住又将话题扯了回去。
“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善良,小千。”柳兰君的视线仍停留在报纸上,含笑伸手过去捋了捋他的乱发,动作很是亲昵。
“呕……兰君,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我老爹。”
一千摆头甩开他的手,丢下水果刀,转而抓起只洗干净的苹果啃了起来,一面趴到窗台上朝楼下看。
现在,他们宿舍的果盘里每天都有新鲜水果,都是柳兰君买来洗好搁在那里的,而消耗的主力却总是他这个既不出钱也不出力的甩手小鬼。
楼下那条大尾巴仍没有离开。听见开窗声,鬼魂们一齐仰起脸。没有谁开口恳求,他们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一千,一个个表情阴郁,眼神黯淡。
和鬼魂们对视片刻,一千坐回桌前继续吃苹果,却变得有些食不甘味。
每天被这群鬼魂纠缠,他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完全不在乎,而是时时感到不舒服,因为对方脸上的那些表情。
隐藏在阴郁下面的固执、绝望、仇恨、忧伤、不甘、愤慨……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能从这些脸上被迫看到,并深深印进他的心里,有时候睡觉都会梦到。这多少影响了他的心情——他做不到真的不听不看不想,只能尽量去淡化忽略。
他当然可以搬到机要室去住,那样就可以避开这群可怜家伙们的围追堵截。
但是,柳兰君进不去那个豪华无比的地方,他自己待在那里又有什么趣味呢?而且叶老大、五六七、三百和伍伍这几个有限的朋友也不能因此随时见面聊天了,这也是个巨大的缺憾。
经过这些天的磨合,柳兰君已经勉强接受了他的那些朋友,没有再指责他们的不合格。这在一千看来是个极好的转变,他不能因为自己不住宿舍,就让这个得之不易的成果白白付之东流,
他天真地希望他的朋友彼此之间也能成为好朋友,因为好朋友多了才更热闹更快活,阴间沉闷的日子也才不至于更加难捱。
这天,一千送完投生册,照例被柳兰君婉言劝离了奈何桥。无视身后那条大尾巴,他先分别跑到五六七、三百和伍伍的宿舍看了看,失望地发现他们竟然都不在,这才怏怏地回到自己宿舍。
连续几天大运动量的训练让他感到很疲倦,吃掉两只苹果,又和自己玩了阵纸牌后,他就又上床睡觉去了。床单被罩被柳兰君洗得特别干净,这让他现在很喜欢躺在上面,也比过去能更快地入睡。
快中午的时候他才睡醒,却继续赖在床上不肯起身。直到听见走廊里有了动静,他这才爬下床穿衣叠被。柳兰君喜欢整洁,他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不能再添乱。
扫一眼窗外的巨钟,平常这个点钟柳兰君早就回来了,现在却不见他的人影。一千感到有点纳闷,再等片刻,仍是不见柳兰君的影子,他就准备出门去找。
拉开宿舍门,他发现门口地上扔着只粉红色的小信封,拾起来一看,只见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好些漂亮的毛笔字。虽然字仍是一个都不认得,但那字体却是从未见过的潇洒浓丽,让他忍不住好奇地看了又看。
“谁的信丢在这儿了?这是谁的信?”
看到满意,一千扬起信,大声嚷嚷了一句。
此时在走廊里走动的同事很多,大多是刚从外面回来准备午休的。听到一千的喊声,几名同事凑过来看了看信封上的收件人,忽然都要笑不笑地一句话不说掉头走开。随后又有几名同事看过信封,也没有说什么,同样笑得诡异。还有同事笑出了声,带着满脸的嘲讽。
渐渐的,走廊里的同事脸上都露出了这种相似的怪异表情,有的还凑到一起交头接耳悄声议论,有的干脆立在走廊里掩口嘀咕。所有鬼魂都在暗中偷瞟一千,似乎他们共同知道一个巨大的有关他的秘密却不愿意主动告诉对方
见状,一千垂下举信的胳膊,眼神显得很迷茫。犹豫一阵,他带上门去找叶欢。既然这封信貌似和他有一点点关系,那么还是找叶老大问问清楚比较好。
叶欢的宿舍门大开着,人却不知道溜去了哪里。
一千站在门外朝室内打量,发现自己之前曾见过的那几根原木已经变成了木板和方料,茶几上还搁着条刻到一半的支腿。他走进去拿起那条支腿仔细欣赏,眼中透出惊艳。虽然还只是雏形,可是它的形状已经非常优美了,有些像画上的美女的玲珑曲线。他的眼角忽然瞥见沙发扶手旁躺着匹淡粉的回纹织锦,那锦面紧密结实,还泛着碎光,就仿佛一团粉云落在了那里,漂亮得让他立刻丢了木头,转而将织锦摸了又摸。
“你的手干不干净?别把我的好东西弄脏了。”
正摸得着迷,忽然听见一句讥讽,一千回过头,见叶欢正靠在门框上冲他挑眉,两只手上犹往下滴着水珠,原来刚才是洗手去了。
“切!什么宝贝?”一千撇撇嘴,把信递给他,“老大,你帮我看看这是谁的信。”
“稀罕,你也有问信的时候。”叶欢趁机挖苦他一句。
因为手上有水不方便,他只就着一千的手歪头去瞧那封皮。等看清上面的那几个字后,他的脸色微微一沉,眼尾轻挑打量对方,眼神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到底是谁的信?”一千不耐烦地追问,对他的沉默感到很不满意。
“也不……”叶欢正要回答,忽然瞥见柳兰君出现在楼梯口,他就收住话头淡淡地说,“这信你让小柳念去,是你的。我现在要休息,没闲功夫念这种垃圾。”
说完,他回进宿舍带上门,将一千关在了门外。
“不讲义气!帮我念个信能耽误你多少功夫?”一千冲着紧闭的门扉嘟嚷一句。
“小千,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发现一千面带不悦地站在叶欢门口,柳兰君不觉有点纳闷,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兰君,有封信你帮我念念!”一千回身递上信。
柳兰君诧异地接过信,匆匆瞟了一眼封面,目光忽地一顿,迟疑片刻才说:“小千,咱们先回宿舍吧。”
“为什么?你念完了信,咱们再回去不行么?反正又不多。”
看看那封薄薄的信,一千不解地请求。他觉得大家今天的行为都很古怪,和平常不大一样。
“不,这个不能当众念,咱们还是回去再念好了。”
不方便详细解释,柳兰君只含糊了一句,就顶着走廊里各式各样的目光将一千拉回宿舍。
“好了,快念吧!到底是什么信?”
一千的好奇心都快要被憋爆了,刚一进宿舍便急急地追问。
柳兰君不自在地笑了笑,略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这是……情书。”
“情——”一千呆呆地望着他。
“嗯。”柳兰君为难地解释,“是前几天那个明鬼写的。这种信别人不好看,也不方便代念……”
“明鬼?”一千重复着,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待见到柳兰君肯定地冲他点了点头,这才说,“我又不识字,你不代念怎么办?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信,还是情书,太难得了!兰君,你就帮我念念吧,咱俩是朋友嘛!”
“好……吧。”
再次犹豫片刻,柳兰君勉强同意。他拆开粉红的信封,从抽出同色的一页信纸,大概扫了一眼,神情更见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