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放开我的手,我再放。”
“你先!”
“你先!”
两人正吵着,一个声音淡淡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陆十三一转头,看着门口那袭红杉眉飞眼笑:“美人儿救我——”
一剑一怔,转头讪讪道:“李伦,你回来了?”
李伦看着榻上这两个上下压着的人,一挑眉头:“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儿。”这就转身出去了。
陆十三忙的松开:“美人儿美人儿你误会了——”一脚踢开一剑跃下榻去,追到门口却不见人了。气得一跺脚回头指
着一剑道,“都是你!”
一剑皱皱眉:“是你吧!”
陆十三懒得理他,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美人儿等我——”
一剑抓抓头,心道真是莫名其妙,不过看着李伦,应当没受伤,这就成了,拉拉衣裳也就走了。
陆十三追出去,绕着星辰楼跑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不见李伦。转到后头儿湖边,还是不见人,心里那个无奈啊。把一
剑翻来覆去问候了百八十遍,最终无奈的回了自个儿住的院子。
自个儿那间屋子自然是黑灯瞎火的没有人,美人儿那间门大大开着,分明也是没人。
陆十三耸耸肩,还是进了美人儿那间,往榻上一躺,心道,就不信你不回自个儿屋子了!
翻来覆去快三更天还不见美人儿回来。咬牙切齿想第二天一定要把一剑活剐了!
梅子酒早喝完了,此刻酒劲儿上头,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也就趴在美人儿榻上睡死过去。
第二天程颐来叫人,立在两扇门前顿了顿,敲敲主子的门,听见里头儿有声儿,遂退后一步柔声道:“掌门叫传,还
是快些。”
“嗯。”
程颐一愣,这个声儿……也顾不得甚么,正想上前拉门,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李伦只着中衣立在门口,面上依旧淡
淡的:“你去吧,我一会儿自会去找掌门。”
程颐面上变色,想往屋里看,却又……不敢,转头忙的去了。
李伦看他走了,心里也奇怪。程颐怎么晓得自个儿睡这儿了?不过也没法子,昨儿那事儿真是莫名其妙。回来就看见
陆十三这厮与他最好的兄弟在自个儿屋里……咳,心里也不晓得是气甚么,出了门也想不出该去哪儿,索性飞身上了
屋顶,看着陆十三那疯子满星辰楼的乱转,倒也有趣。不过这厮绕了半天也没想到抬头看看的……等他累了,却还是
回了自个儿屋子,这可没意思。横竖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既然他把自个儿屋子占了,那他去睡这个无赖的屋子也没
甚么不妥吧。
只是没想到,竟然一夜无梦睡到天明了。
想着不由好笑,摇摇头回了自个儿屋子换身衣裳,果然见那个人还躺在自个儿榻上。一地的青瓷酒瓶,这厮真不怕醉
死的么?
摇摇头,李伦上去拍拍他脸:“诶。”
陆十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喊了一嗓子:“啊,美人儿啊——”
李伦捏着他后领皱眉:“离我远点儿。”
陆十三伸出手来抱了他腰,一张脸直往他怀里蹭:“你一晚上去哪儿了?可担心死我!”
李伦哭笑不得,提着他后领扔出去:“回你屋去换衣裳,掌门要见你。”也不管外头嚷甚么,关上门松口气。
听着身后挠门的声儿,闻着屋子里淡淡的梅子香,没觉察自个儿嘴角弯起来了。
番外三:那时候儿
我叫程颐,在平心崖出生。
平心崖在江湖人士的口中,和邪恶之源没有区别,因为这里是南宗的府邸。
我却觉得这里很好。
平心崖的屋宇秀美典雅,依山势而建,与山林掩映交汇,分外美丽。每一间屋子都有不同的用途,或是书斋,或是赏
花。
不过没有会客之所,因为平心崖不会有客人来。
父亲的工作就是打扫和管理这座大宅,当然,老主人有甚么要求,他都需要去办理。而我出生的唯一用途,也许就是
在父亲百年之后,接替他的位置,照顾老主人的继任者。
从小就被灌输这样的想法,其实心情并不好,因为我那个时候儿并不想追寻父亲的足迹给人看一辈子大门。程家的武
功同属通天一脉,就算达不到主人家那样显赫的地步,但足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我不明白为甚么父亲甘心为一人卖命,甚至连子孙都愿意给人当仆从。
带着这样怨怼不解的心情,我第一次见到了五公子。
当时是在后院的梅花厅见到他的,那天是五公子五岁的生日。他穿着一身大红的袍子,上面绣了五朵清丽的梅花,正
坐在老主人的怀里咯咯的笑。旁边逗他的四位公子,均是他的兄长,还有两位夫人,都是笑语盈盈。
我恭敬的跟在父亲身后跪下磕头,按照父亲先前教我的那样对答。
老主人容貌看来非常俊雅,说话声音很轻很悦耳:“程颐也这么大了啊,学过功夫么?”
父亲垂目道:“未得主人允许,还不曾教他习武。”
“那么从明日起,和五儿一起习武吧。”他淡淡的笑,让我们起身。
父亲却似乎很感动,磕头道:“谢主人。”
我也只能跟着磕头,然后有一双白嫩的手出现在我面前:“你干嘛老跪着?”
声音很温和,带着笑。我抬起头来,看见刚才那个笑呵呵的小孩儿不知道甚么时候儿行到我面前蹲下,眨着眼睛正在
看我。
我连忙垂下头去:“主人在前,不敢放肆。”
他却抬起手来摸摸我的头:“你要是不喜欢,可以不跟着我的。”
我惊讶的抬头看着他,他脸上是很真心的笑容。我的父亲却变了脸色:“犬子冒犯了五公子,还请主人责罚。”
“没有没有,只是他都没有笑,我不想他不高兴呢。”那个小孩子站起身来摆摆手,“大家都是在笑的,他不笑,一
定是有不高兴的事。”
我违心躬身道:“能跟随五公子,心里太高兴,所以……”
他转过身来拍拍手:“这样啊,我还担心你不喜欢我呢,这下就好了。”说着拉了我起来,脸上满满的都是笑。
我抿了抿嘴唇,从现在开始,这是我将毕生跟随主人了。
五公子七岁的时候儿非常烦恼。
“呐,程颐啊,你说为甚么梅香姐姐最近都不来和我玩儿了?”主人蹲在梅花树下皱着眉头。
我把他仍在一边的剑捡起来捧过去:“主人,你现在应该练剑。”
“诶呀,那种事儿不重要。”他摆摆手,撅起嘴来,“难道我不好看么?她好像更喜欢和二哥在一起啊。”说着踢了
一脚树干,将树上的花瓣震落了不少。
我俯身将他头发里和肩上的花瓣捡开:“主人很喜欢梅香姐姐?”
“是啊是啊,她会做很好吃的梅花糕,还会酿很香的梅花酒啊,很厉害啊——哦,对啊,她穿红色衣裳也很好看啊。
”他眨着眼睛,亮堂堂的。
“不是不准你喝酒么?”我有点儿好笑,“再说厨房的宋二娘也会做这些啊。对了,她也穿红色衣裳。”
主人歪着头:“对了,那我喜欢宋二娘好了。”
我有点儿无言,主人,你究竟是喜欢梅香姐姐呢,还是喜欢梅花酒和梅花糕啊……
主人突然站起来接过剑开始舞,我眨眨眼睛:“主人?”
“父亲说只要天天练剑,就可以长高的,等我长到二哥那么高,梅香姐姐就会喜欢我了!”他坚定的握着剑开始练习
,“宋二娘已经嫁人了不是么?我还是喜欢梅香姐姐好了。”
第二天,主人又捧着脸在发呆了。
我擦擦额上的汗,将剑放下:“主人,你今天又没练习。难道不想长高了让梅香姐姐喜欢了?”
“我今天问过梅香姐姐了。”他摇着头,“她说她喜欢多读书的,很温柔的那种人。我才不要练剑弄得像个莽夫让她
讨厌。”
我很无奈,过去蹲在他旁边:“主人,你说的喜欢究竟是甚么啊?”
“就是喜欢啊。”他笑笑。
“像喜欢梅花糕那样?”
“嗯。”
“像喜欢梅子酒那样?”
“嗯。啊,不对。”
“嗯?”
“我是先喜欢梅花糕和梅子酒,再喜欢梅香姐姐的。”
“哦……”我还是没明白这有甚么区别,因为我也是个小孩子而已。
不管怎么练,主人的功夫依旧一塌糊涂。
每次老主人过问他,他总是笑嘻嘻的搪塞,实在不行了,他就推来我身上:“程颐功夫好就行了,他不是要保护我一
辈子么?”
老主人无奈的拍他脑袋:“你的资质是我五个儿子里最好的,你偏不珍惜。”
主人叹了口气:“我是觉得功夫甚么的最没意思了。”
但是只有我知道主人很厉害。
每一次他都是树下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看我练剑,但我哪里出了错儿,他都能看出来。他喜欢看些奇奇怪怪的书,比
如怎么易容。有一次他化妆成二公子去调戏梅香姐姐,当然被揭穿了……不是他不像,是他不够高……
二公子哭笑不得,但老主人却很高兴,说他易容之术还挺有天分,正想好好点拨他一下,主人早跑了,也许他只是一
时感兴趣而已,但是他能做得很好,我开始相信平心崖上每个人都说的那句话了,主人真的是个极聪明的人。只是他
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而已。
主人的心思在哪里呢?
我觉得作为他的随从,我不太够格,于是开始认真研究我这位主人的喜好。
后来梅香姐姐准备嫁人了,当然不是嫁给二公子,而是常来山上送菜的一个男人。我见过一次,是个黑壮的男人,一
点儿也不像平心崖上其他的人。主人大哭了一场,然后喝醉了。他喝醉了一直在喃喃低语,为甚么喜欢那样一个男人
?
我也不懂,所以去找梅香姐姐问清楚。
梅香姐姐想了想笑起来:“说不清楚的。”
“可是他长得也不好看啊。”
“的确啊。”梅香姐姐想了想,拉了拉床上大红的喜袍,“大公子很英俊,二公子很温柔,三公子非常有才华,四公
子最喜欢说故事,而五公子,最是磨人了,呵呵。”
“那你为甚么嫁给他?”我还是不明白,“以前你不是喜欢温柔的么?”
“以为喜欢的,和真正喜欢的,往往不是同一个人吧。”梅香姐姐想了想,“而且可能就是公子们太好了,所以反而
不自觉会对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动心吧。”
“动心?”
梅香姐姐笑了笑:“就是心不停不停的跳啊,脸上忍不住烫起来,看不见他的时候儿会很想念,看见了却又不知道说
甚么好。”然后很温和的抚摸我的头,“等有一天你遇到这样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就明白了。”
“是么……”我点点头,很好,这样可以向主人交代了。我谢过梅香姐姐,然后回房了。
主人趴在床上睡着了,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偏偏他睡得着。
分明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那张脸还是很好看的。
我转过头去,看见天上的月亮很亮,院子里有淡淡的花香。
第二天主人醒过来,我告诉他昨天晚上去见梅香姐姐了,也把我们的对话告诉了他。
主人想了想,然后笑起来:“这么说的话,我就不算喜欢她,因为我的心是一直一直在跳的啊,不跳就死了啊。”
我不知道说甚么,因为主人的笑容不像往常那样。
我知道的是,主人从那以后,就不喜欢红色了。
然后呢?
主人从某一年开始,年年的某一天都会站在平心崖的焦土前,站上一整天,不哭不笑。从拂晓站到第二日天明,从来
不没说话。
每一次我都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头发被露水沾湿,再被正午的阳光晒干,又被第二日的露水弄湿。有的时候儿会下
雨,有的时候儿是阴天,他都会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主人真的开始认真习武了,也开始接手无极门的事。专注的去做一件事,一心一意要替家人报仇。我是支持他的,毕
竟,平心崖也是我的家。
他是我的主人。
主人舍弃了平心崖的一切,包括姓名,他开始叫自己陆十三。江湖上,多了个通天剑客,人人敬一声十三少。
就算三年前他加入了星辰楼,还是会在那一天回到平心崖来。随着主人查探的事情越来越多,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了。我越来越不懂他的想法,但我知道无论他说甚么做甚么,我一定听他的。
主人二十五岁的时候,与往年一样站到了那里。
“程颐啊,你说……”
“甚么?”
“你记得梅香么?”
“记得。”
“她运气很好,早早嫁人了,不然只怕会跟着刘家倒霉。”他淡淡的笑声传过来。
“主人……”
“我每年都会回这里来看看,总会想起小的时候。”主人突然笑了一下,“你还记得那年她嫁人的时候儿,我哭得很
厉害,你就去问她的事儿么?”
“记得。”
“她说动心就是心不停不停的跳,脸上会忍不住的烫,看不见的时候儿会很想念,看见了却又不知道说甚么好。”主
人抬头看着天,今天是晴天,阳光很好。
“是。”
“那么我想,如果有一个人,见不到会想他死,见到了又希望他活,一边憎恨他到希望把他挫骨扬灰,另一边却又希
望他承受我的恩惠活下去,一辈子都牢牢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这应该不叫动心吧。”
“……我不知道。”
“呵呵,程颐,我死了,你不可以对李伦动手。”
“……为甚么?”
“因为能杀他的,只有我。”主人转过头来,面上笑呵呵的,“他的命,是我的。答应我,程颐。”
我跪下来:“是。”
“诶呀,我果然还是讨厌红色啊……”主人从怀里拿出青瓷瓶来,浓浓的梅子酒香飘过来。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需要知道主人想甚么,我只需要无条件服从。
我也没有喜欢过主人,我也没有动心。
因为对于主人,不管他在不在我面前,我的心永远都是在跳的,我都是想他的。我不会脸红心跳甚么的,只是看见他
就觉得安心。就算我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就算我知道他其实是动心了,就算我知道我应该阻止他,我也不会那
样做。因为他是我的主人,他的一切都是他的,而我的一切,也是他的。
因为他很久以前曾经说过,笑是要高兴的,我很希望能够再看见一次他高兴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