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行吗?就真的非他不可吗?……
……让我死,这样,祁煜,你就解脱了……
说过的话如今想来言犹在耳,字字回绕,曲晚枫再也耐不住眼底的滚烫,哑声道,“祁煜,我们相见的太晚了……”
唐纹染狠狠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曲晚枫浑然不觉,他深深看着祁煜,执着得好似要看到他的内心最低,一字一句地道,“祁煜,我觉得,其实你也很累了。”
忽然他闭上了眼,手中的利刃顺势而刺,泪水滴在了刀背然后被一同送进那人的心。
“好……”祁煜顿时疼得剑眉深皱,死死咬住唇不放开。
鲜血从剑尖淅淅沥沥流出,缓缓淌落到地上,像一朵朵妖艳的花绽放在彼此的衣襟,染成处处绝情。
“祁煜,让我走吧……”
剑被抽出一刻,祁煜浑身一松,倒进他的怀里。他微微眨了下眼睛,眼带笑意。
“好……”
曲晚枫接过他的身体,泪不停的滑下,“别难过,不要难过,别为我难过。”
“好……”年轻的皇帝因疼痛而唇齿颤抖。
“我们、我们就……我们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连同你的深情我的绝情,就这样吧,从此再没有牵挂,没有辜负,没有遗憾。
“好……你说什么都好,只是、”祁煜力不从心,急急喘了口气道,“你不要怪我……”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良久,曲晚枫放开了手,终于缓缓推开了他,站起身来看着他,“你骗我,我不怪你。”
祁煜突然觉得累到了极点,衰弱得靠在床榻前,惨然一笑,“那、那就好……你们走吧。来人……”
顿时有人影冲了进来,自是从开始便守在外头的莫敛迟。
“皇上!”莫敛迟被满目的疮痍与鲜红惊得愣在当场,正要上前,祁煜却抬手做了个他熟悉无比的手势。
“大内禁军统领莫敛迟听命!”
莫敛迟虽有迟疑,却仍单膝跪地,“臣在!”
祁煜将眼光移到那个从十二年前开始便伤他至深的人的身上,神色温柔,带着最后一缕依恋,缓缓下出最后的旨意。
“唐纹染与曲晚枫,御前行刺,图、图谋不轨……按祁朝律,着……令大内禁军统领奉旨追查,”他后继无力,莫敛迟持掌推住他的后心,递过绵绵内力。祁煜缓过一口气,继续道,“若寻得唐纹染,格杀勿论……得曲晚枫,曲晚枫……”他好似在做一个最后的选择,却怎么也下不了狠心。
得曲晚枫,曲晚枫……曲晚枫,你还想要什么?
“得曲晚枫,按律问斩,绝无宽贷……”曲晚枫顺着他的口喃喃接道,四目相接处,是难解的情缘,难了的恨怨,谁多一分委屈,谁少一分亏欠早已经乱得没办法算清,以命还命,最是干净。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祁煜一眼,终于决然地转过身,狠狠一握唐纹染的手,唐纹染紧皱着眉头任由他牵着,而神情复杂,几乎是心痛难当得看着曲晚枫。
曲晚枫比谁都清楚此时此刻此人的想法,只是他已不愿多言,轻声道,“纹染,我们走吧……”
唐纹染闻言却闭目惨然得笑了。
曲晚枫啊曲晚枫,只怕这天下之大,却早已容不得人心之小,今日此番此景,我们还有哪里可去,哪里可逃?
也罢……他揽过曲晚枫的身子提起一跃,两道俊秀的身影拔地而起,惊了四下飞散的鸟,也醒了百年难圆的梦。
“晚枫!”身影消散之前,祁煜终忍不住心痛哑然唤道,然而周遭沉默安静,再没有那人淡漠的身姿,再没有那人淡漠的言语……再看不到,再听不到,徒留回荡开来的声音一遍遍传开。
望着空旷的前方,祁煜惨淡得闭上眼,紧紧握住那把似乎还留有他温度的“离魂”,良久,痴痴一笑。
所谓爱恨,不过是爱不得、恨不得、求不得,舍不得……当年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你曾说这是最至理名言,我却只当作笑谈充耳不闻……
只是、只是如今看来,这真是再至理名言不过……所谓爱恨、当如是。
因为苍天让我爱你不得,恨你不得……然后求你不得,舍你不得……你说,它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呢?
你说,你怎么就能、对我这么狠心呢……
——第四卷·风无悲戚·完——
第五卷:袖手南风
第六十九章:远山含笑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不是他……
如此反反复复地声音从远至进,一双骨节分明冰凉透骨的手缓缓朝他的颈项伸来……
……
“啊!”
又一次,楼挽风从梦中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从额际纷纷滴下落在长衫上,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他惊魂未定地按着胸口狂跳的心脏,试图平静下来。
自从那天晚上和那个叫什么祁煜的人见过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楼挽风就开始睡不好,就开始做梦。梦里,他总能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朝他走来,猝不及防间就将他拉如深不可测的水中,而远处,却有白衣翻飞在漠然看着。
多少次他挣扎着向那人求救,可是远方的那一抹白影总是冷冷地转过身,他每一次的转身都让楼挽风莫名地心痛起来,而每当楼挽风绝望地回头,一双冰冷的手就掐上了他的脖子。
“真见鬼……”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干枯,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楼挽风抹了把脸,抬头看了看天色。窗外,淡淡的蓝色破窗而入,有一缕缕微弱的细光渗透进来,这让楼挽风陡然安定了下来。
天亮了。
他一把扯开了衣襟,里内汗水连连,他需要透一下气。
“曲灵……”他叫了声,见没人便又提高了音量再试了一次,“曲灵?曲灵!”还是没人,楼挽风翻了个白眼,这曲家的丫头都是怎么教的,一个比一个放肆。他口渴难忍,只好自己下床,借着微弱的光摸到桌子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隔夜自然苦涩难咽,楼挽风皱着眉头勉强喝了几口,等喉咙的干疼好了些后,随手丢开了杯子。
噩梦与现实的交错让他整个人还处于半迷离之间,他一手撑着额头,转过脸望着窗外寂静无声的天空,良久,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想起刚才梦里那人转身离开时的样子,楼挽风的心还有些隐隐作痛。他没有看见梦里那人的脸,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的淡漠就叫自己难受。
没来由地,他喃喃低唤了一声。
“风析……”
这日天还没有亮透,楼挽风便换了衣服早早地出了门。这几天因为夜夜噩梦,他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他本以为在曲家会过得很艰难,但那个叫做曲成仙,名义上的父亲却从来没有管过他,而那个看上去把他当宝贝的曲少清也没再出现过,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他只是换了个地方吃饭睡觉。
或者用句更好的话解释就是,他似乎被人遗忘了。虽然这个想法一开始多多少少让他有点不爽,不过很快他就将只抛诸脑后了。
不管怎么样,没事就是好事,难道还成天盼着有事发生不成?他自嘲地笑笑,趁着今天精神还好,也没怎么想睡回笼觉的时候,他想出去走走,也顺便散散心。
他相信他会在这里活得很好的,一定,没有理由。
清晨的南安有着淡淡的迷雾,并不浓厚,伴着四处小贩的吆喝声,街头来来往往的喧闹声,有着别样的氛围。
楼挽风一个人走走停停,这个摊位瞧瞧,那个摊位看看,不一会儿两手就捧了好几包小吃点心,刚咬下一口热烫的肉包子,转角就见到了那天和风析相遇的“第一楼”。
想必真的是出门太早,“第一楼”才刚刚拆开一块块长条木板,迎接又一天的生意,酒楼的小二一开门见有位发型奇特的少年站在门口,望着牌匾出神,不由地笑了。
“这位客官,这么早就来咱们酒楼吃早茶?”
楼挽风正径自出神,被他这么大嗓门一吆喝,顿时吓了跳,“啊,咳咳,是啊……”
“别瞧这天气热了,一大早的还是怪凉乎的,既是喝早茶,客官快请进楼吧!”说罢,他将最后一道木板拆了下来,收拾了便忙去了。
楼挽风见状也觉得不错,他买了这些个吃的若没个地方放还真有些麻烦,于是笑笑,抬脚走了进去。
“第一楼”算是整个南安城,最有名的酒楼了。倒不是说它有多么的富丽堂皇,也没有人想象中尽是达官显贵出入的地方,“第一楼”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的美味佳肴,还有它的价格公道。
整座酒楼分为三层,第一层不分贵贱,只分先后,谁先抢得好位置好包厢,谁就是赢家,只是包厢略微贵上一些,但价格也是十分厚道的。
第二层则专为那些较为挑剔人士所准备,从楼挽风的角度说,就是有点VIP的意思,毕竟整个南安城,达官显贵的不算少,从商名流的也未太多,要让这群人和下面一楼的人抢座位,恐怕是拉不下这个脸面的。于是这第二层就恰恰隔开了下一层的喧哗纷扰。
第三层似乎常年空着,至少楼挽风就没见过有人上过这一层,他之前好奇问过曲络亭,但似乎连他也不知道原因,楼挽风隐隐觉得,也许这个酒楼的背后很不一般。
他在一楼选了个靠里朝南近窗的位置,点了一碗清淡的白粥,一壶这个时节最有名的“春华”,便便慢慢吃了起来。
啊,这个世界真安静呢……楼挽风喝着微甜的茶水,幽幽地想着。
换成以前,这个时候的自己在做什么?一定还在睡懒觉吧……然后每次施文然都会一边唠唠叨叨地骂着他懒,一边拽拽扯扯的把他拖起来。其实小时候练习跆拳道空手道那些乱七八糟玩意儿的时候,他也能天天早起,结果后来就不晓得为什么,上了大学就开始偷懒了。
早饭是永远来不及吃的,路上是永远都用奔的,赶时间赶车赶上课铃声,每一天的早上都忙得像打仗,可奇怪的是,他从来没觉得累。
但是此刻正坐着的楼挽风却突然觉得累了,而他的累,是很多种原因叠加起来造成的。
他凝神看着手里的杯子,清澈的水纹摇摇晃晃,倒映着自己略显疲惫的脸。
曲家……
他在心里暗暗摇头,真是个充满了诡异且匪夷所思的地方。他将这几天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摊在了台面上,开始一丝一厘地分析起来。
据他这几天的留心观察下,曲府真的是有些奇怪。首先,这整座府邸似乎没有主人。
是的,没有主人,他从来没有见过曲成仙,虽然这不排除或许是曲成仙压根没想让自己见着,但他就是觉得曲成仙可能根本就不在这里。
整个府邸没有管事,只有十几个打扫的下人和负责伙房的厨子,然后……就没了。
他本来以为可能是曲成仙把整个家交给长子曲络亭了,但是凭着这几天的接触来看,曲络亭并没有怎么负责这个家。
至于他名义上的那位二哥更是不知所踪了……
所有人似乎都超乎寻常的忙碌,也或者只是纯粹的没有把“曲晚枫”这个人放在心上,多一个他不多,少一个他也不少。
他托着腮帮子慢慢地想,慢慢地想,一直到手中的“春华”转凉,一抬手,一仰头,一口喝尽了。
稍嫌清寒的初日慢慢划去,不知不觉中,光的温度由凉转热,天边的骄阳此刻温暖的挂在天空,红光四射,渐渐将这一片天地照得灼热起来。
风中带着初夏的气息扑鼻而来,施文然一把掀开了帘子,抬眼望着头顶上方那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刺眼的光芒直直射进眼底,教他一时睁不开眼。
“第一楼……”他闭眼缓和了一会儿,跳下了马车。
“少爷,这是南安最有名的酒楼了。”一旁的霜降虚扶一下,微笑着介绍,“一大早地便赶来,想来是能要上几间上房了,正值武林大会前夕,南安城人流攒动,再过不久这里必将客满。”
“这么有名?”施文然不大相信,瞧着这酒楼的样子也没有多富丽堂皇,不怎么像霜降口里那么大名气。
“我倒觉得不过尔尔……”一声轻缓的笑声从马车里飘了出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探了出来,施文然只觉左肩一沈,一阵淡淡的香味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不待回过神来,弋倾文已在他身边站定。
施文然看了他一眼,此人仍如过往那样,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外罩一件华丽至极的淡紫丝衣,金色的衣襟用银线勾勒一朵朵粉嫩的桃花,随着衣衫摆动间一朵朵如含苞欲放,巧夺天工至极。
天气变得热了,身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压得施文然额际颈间都出了薄汗,弋倾文伸手替他略略一抹,冰凉的触感让施文然微不可见地舒缓了眉头。正想开口道谢,身后又传来了动静,原来是唐涵也跳下了车。
唐涵一路上几乎不怎么开口,施文然是见过此人的狠辣偏激的,见对方沉默寡言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去找霉头触,而弋倾文对自己算得上关怀备至,虽然这一点令施文然很是不习惯,但也无可奈何。弋倾文做事向来乖张自我,从不估计他人眼光,是想怎么来便怎么来惯的,与他说什么世俗眼光之类,统统成了笑谈。
原本弋倾文是想陪他一路游历过来,但偏巧身旁多了唐涵这么个人,饶是弋倾文再无所谓也没了兴致,索性听了霜降的建议早早来了南安。
与一路上过来所见不同,果然,王都南安的繁华已经足够彰显了祁朝的国力之昌盛,唐涵在心里叹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唐门真的已经离开太久了,久得与尘世乍然相见,唐涵竟觉得陌生。
眼见唐涵望着酒楼出神,施文然拍了他,“怎么,你来过?”
唐涵眼底浮上一层称得上是温情的笑意,点头道,“很久以前吃过这里一道菜。”
“哦?是什么,味道如何?”施文然兴趣盎然地问。
“忘了……”
施文然皱了眉头,还待继续探究,被弋倾文一把拉了朝里走去。
“霜降,安排了马匹和住宿便一起来……记得,三间天字上房,我不要地字的!”
“是!”霜降颔首,牵了马缰就要往酒楼后院走,却被唐涵叫住。
“等等……”他拉过她手里的缰绳,淡淡道,“我来吧。”倒也不是真的想帮忙,弋倾文与霜降的主仆关系他也没什么兴趣,只是跟着弋倾文就那样走进去,唐涵仍旧不习惯,一路上,大多时候他宁愿装作不认得他的。
霜降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多说什么,笑着应了。
此时未至午时,酒楼却几近座无虚席,大堂内人声鼎沸,吆喝叫菜的、喧哗喝酒的,此间参杂着店小二的应和声,掌柜的喊骂声,如一出闹剧却又那样身临其境。楼挽风头靠着窗,手里端着杯后来点的“桃花酿”,时不时抿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