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没什么,你继续吧。”声音不以为意,对楼挽风的称赞没有丝毫反应。
高手就是这么的沉着而冷静啊!楼挽风看他如此淡定,暗自摇头叹息,心道,以后自己也要让人看着就觉得深藏不露。
他从腰间掏出一管竹子做的短笛,这是前几天他逛南安城时买下的。
“不如,我吹笛子,你弹琴怎么样?”
那人笑而不语,抬起头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沈淀着一分说不出的深思,楼挽风却没有注意。
楼挽风等了会儿,才听到底下那人道:“你先吹了听听,看能不能和吧。”
悠扬的笛声随风而起,轻飘的音色婉转飘渺,混淆在风中湖里如烟如画,楼挽风寻着记忆中的曲调慢慢吹着,他忽然觉得整个曲府好大好空旷,这夜下笛声如此回响,像不停流转的光晕一样,荡漾在树下的人脸上身上,一瞬间,他瞧见那人的眼光已经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深沉而悲哀,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热切,可是转眼间又觉得其实很冷淡。楼挽风不由自主地放下了笛子,低下头与他的视线凝结在夜色之间。
第六十三章:事到如今,我早已不能不忘记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良久,久到楼挽风觉得有点口干,且不知所措了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这样盯着自己。
那眼神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但又好像只是在细细打量着什么,很冷漠很生疏,很遥远很绝望。
楼挽风被他盯到浑身颤了颤,“怎、怎么?你认识我?”
那人仿佛一惊了似的,顿时将目光收了起来,眼神立刻温柔了几分。
“认识……”他口中低语,“曾经认识。”
楼挽风皱眉,“曾经认识?什么意思?”
那人闭了闭眼,像在稳定心神,再睁眼时声音清绝,神色温和,“是似曾相识,在下觉得和你似曾相识……”
“哦,这样啊,”楼挽风听他这么一解释倒莫名松了口气,于是耸耸肩,“人世间这么多人,会有这种感觉很正常的,恩,似曾相识么?听上去也不错呀!”他笑着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爬下来。
那人见楼挽风动作,于是看着他,慢慢道,“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啊?”楼挽风睁大了眼睛,“不用了,我自己下来就行了。”他说着手快脚快的撑着树干往下爬,奈何在树上呆了太久,手脚都有些发麻不太利索,一个不小心就有下滑的趋势。楼挽风瞥瞥嘴,虽然没爬太高,滑下去没什么事,可是毕竟在陌生人面前,也太不雅了点吧。
那人见状,身形一动,下一刻便伸出双手,牢牢将楼挽风滑下的身子稳妥地搂在了怀里。
顿时一阵温暖扑面而来。
楼挽风怔怔地被人拥在怀中,还不等他反应,就感觉有人用手一下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顺着发丝一点点用指间撩开,动作轻柔而小心。
他想说“谢谢”,一抬头,却见那人用一双漂亮的眼睛凝望着自己,然后伸手过来捂在自己的唇上,慢慢的,摇了摇头。
“别说话,别说话……”揽在楼挽风腰间的手用了用力,楼挽风的脸贴上了他的下颚。这亲昵的姿势语气让楼挽风一瞬间觉得心惊肉跳,想要离开,可惜那双手似禁锢般一时间不得脱逃,楼挽风心下疑惑更甚。
那人将脸埋在楼挽风温热的颈项,柔软的呼吸一下下轻抚过白皙的肌肤,楼挽风禁不住地有点发抖。
“别怕,别怕……”那人察觉到怀中人的不安,立刻轻声安抚,像哄着个孩子般,左手拍着他的背,“我有点心乱,可否让我这样拥一下,只一下。”
楼挽风不知道这人在搞什么,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被人抱一下也不觉得有什么大碍,何况这人的口气那么小心,他叹了口气,就当自己好人做好事,就是奇怪了一点。
两人相拥的时间有些长,楼挽风觉得犯困,正想挣开他的怀抱时,对方忽然先一步放开了他。
那人后退了两步,神色似是有些狼狈,仿佛在与什么做着挣扎般,他急促的喘息了两口气,定定地站了会,突然一个转首便与楼挽风四目相对。
恍然中,有晚风徐徐吹过,带着初夏的舒爽散开了两人的发丝,那人长长的发逆风而起,吹到楼挽风眼前轻撩着脸面,也遮掩住了视线。
他看着对方再次探手而来,似是要确认记忆深处某一段刻骨的怀念,一步一步缓慢而来。他姿态优雅,神情高贵,他伸过手的姿势彷如一个邀请,邀请自己从此走入他的世界他的生命。
他看着对方衣衫发丝飘扬,清俊的脸上是端正美丽的双眼,细长的眼线嵌出一笔完美的弧度,高挺的鼻梁被之前瞧见的还要让人觉得英俊,薄厚适中的双唇被他轻轻抿出一抹微笑。
他看着对方那淡淡的笑容比此时的风还要细,比夜还要深,比水还要清,无孔不入地融入这片天地,像古老的情调,缅怀在一片他始终无法隐藏住的哀恸下,为他逆风袭来。
他看着对方将修长的手指停顿在自己过长的刘海处,然后一点点抚抹开,带着些许的、微乎其微的颤抖,最后屈起指骨,以弯曲之处轻抵在自己的唇上。
最后,他听见有低低暗暗,却令人沉醉的声音在耳畔缓缓响起。
“在下祁煜,”恍恍惚惚之间,他看到对方近在咫尺温柔的脸,“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之祁,灼灼其华、煜煜其辉之煜。”
声音顿了顿,缓言轻道,“你可还想听叶笛么。”
他将指间碧绿的树叶递到的眼前,眼眸深处激荡过一瞬光彩,“我以后,可以,一直吹给你听。”
楼挽风被怔在当场,呆呆地接过那片叶子,愣愣地低下头看着绿幽幽的东西,有些转不过神来。
其实他根本就没听懂这人念的什么,甚至连“祁煜”俩字怎么写,估计都没弄明白。
他被一瞬间的气氛摄住了。
眼前这个人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莫名带出了一种气氛,这气氛很诡异,像凝固在指间的水一样,楼挽风竟然生生在唇齿间打了一个冷颤。
他忽然想逃。
他刚刚退后一步,面前的人已伸手扯过他的臂膀,楼挽风陡觉刚才还温暖的指尖,此刻居然是手骨冰凉。他本能地想要用力,对方却牢牢抓着他的手,用力之大,楼挽风居然瞧见他的指关节都泛白。
“别走……”祁煜嘴唇渐渐苍白,不知是他想起了什么,眼神流露出一丝惊慌。他踏前一步,手劲并没有放松,“别走,我什么都不会做,你为什么要怕我?”他似乎对楼挽风下意识的逃避感到伤心,言语里透着一股淡淡的悲切。
换成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被你用这种活像要吃人的眼神死盯着死拉着,都会想要逃的吧。楼挽风在心中腹诽,另一只手已然去扳开那只控制着自己的手掌,使劲一根根手指扳开。
祁煜几乎全身一震,他怔然看着楼挽风的举止,一言不发,神情与片刻之前全然不同。
当楼挽风终于挣脱了他的牵制时,他突然戚戚一笑,唇角抿出一丝洞彻。
只听他喃喃道:“原来,都是这般的、无情无义呵,呵呵,哈哈……”他莫名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在四下里回荡开,楼挽风被他这般笑法笑得毛骨悚然起来,只觉方才在树上看到的一切仿佛是自己看错听错辩错。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完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的人。
陌生,并隐隐预感到危险。
可是还不等楼挽风细想,祁煜忽然不再看楼挽风一眼,转身飘然一跃来到湖边,纵身“扑通”一下跳入了湖。
楼挽风大吃一惊,连忙奔到岸边,看着刚才泛着还阵阵涟漪的水面,此时平静无波,仿佛根本没有人在上一秒跳了下去。
“我的老天啊,他找死啊!”楼挽风不知所措,踌躇着不知该跳下去救人还是放声呼救。他毫不犹豫的一跳仿佛是个游水高手,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楼挽风渐渐开始担忧,他琢磨着这人可能真的是在找死,虽然自己完全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之间就找死了。
湖水没有一丝荡漾,楼挽风根本没想过要惊动府里的人。虽然他不认识这个叫祁煜的家伙,可是,可是……不等理智可是完,楼挽风行动快过大脑,深深大吸了一口气后,跟着“噗通”跳进了湖水。
冰冷的湖水瞬间浸透全身,水漫延进眼眶的一刹那,楼挽风感到眼睛酸涩的刺痛。他用力闭了闭眼,用最快的速度适应水中的光感,等睁眼时,无边无际的黑暗混着彻骨的冷水席卷了他的全身。
而最糟糕的是,他完全没有办法在暗黑无光的世界中去寻找一个人。
我怎么这么笨哪!楼挽风暗骂自己白痴,一口气就闭不过去,他立刻想冲出水面换气,就在这时,之前那冰冷的触感用摸上了他手腕,然后,牢牢地扣住朝左边用力一带,下一秒,楼挽风感到自己的唇上覆上一层温软。
楼挽风张大着眼,任由无尽的水在眼眶中冲刷,对方紧接着伸过另一只手按住他的鼻息,最后,从密合的双唇中,渡过来一口气息。
温暖、绵长。
楼挽风突然明白了对方在做什么,几乎同一时间用力挣扎起来,祁煜用比他更强的力度牢牢抓住他手腕反背在身后拉向自己,彼此身形在水下相偎相依,紧紧贴合在一起。楼挽风又气又怒,另一手劈掌砍向他腰侧。祁煜松开了掩着他鼻息的手,反手格挡开,两人在水下仅凭一双手相抗,然而唇间相渡的呼吸却未曾间断。突然,祁煜探舌而入,湿滑的软物用力翘开他的齿关,楼挽风在水下闷哼了声,神思在瞬间拉回,一双晶亮的黑眸在水下熠熠生辉。祁煜仔仔细细看着那对眼睛,像着了魔似的,牢牢地盯着这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眸,下一刻,仿佛不忍也不敢再看下去那般,他狠狠抱紧了楼挽风,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在交缠的呼吸与唇舌中,在楼挽风温暖的口腔里用力掀起一阵阵翻涌。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楼挽风拼命使劲推开,不料对方突然终止了侵犯,强烈到无法呼吸的吻毫无留恋的陡然中断,祁煜转身冲出了水面。
没有了祁煜的渡气,楼挽风立刻便觉得难受,肺部疼得要炸开似的。他紧跟着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背用力擦着眼角的水渍,然后狠狠瞪着离开自己不到三步的人。
“咳、咳咳,你、你是不是疯了?”他擦着湿漉漉的脸,呼吸不稳地说着,胸腔急剧地起伏。
祁煜那双华贵明丽的眼眸暗淡无光,这双从开始带着温柔与温情的眼睛在刚刚对峙时,慢慢变得疏淡冷漠……到现在成了无边的失望和空洞。这一系列剧烈的转变只在仅仅的片刻片刻之前与片刻之后,楼挽风觉得今天自己和这个人说话可能是最大的失策。
他看着对方沉默地凝视着自己,没有丝毫道歉或者解释的意思,顿时一口气提不上来,气得呛咳起来。
而祁煜只是淡然地看着他,近在咫尺地看着,周身荡开一波又一波的水纹,一圈又一圈,似断似连,反射出的水光衬着他俊挺冷漠的侧脸,像一笔刚硬的弧线。
不是他,不是他。
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年少的身影跨过岁月的波澜与他重新站在这里,这一刻,祁煜知道,他失去了他的一切。
不会忘记,他是用怎样清澈如山涧溪水的眼神,然后带着浅淡而嘲笑的意味,冷冷的,看着自己当年的狼狈。
不会忘记,他那痛苦的、绝望的、却仍然不放弃地抓住自己的衣袖,用他这一生唯一一次乞求的目光,求自己救他。
不会忘记,他是如何割开他的手腕,然后将那道骇人的伤口伸到自己唇边,用几乎轻蔑的口气命令身为九五之尊的自己,喝他的血,用他的命。
祁煜痛苦的闭起眼睛,在这铺满了曾经的冰冷里,回忆如水漫金山那样,让他喘不过气。
是的,他不会忘记,不会忘记自己是怎样不顾一切的用尽手段,用他在乎的人,用他挂怀的事,一点点的编织成张网,将他困在自己的身边。
不会忘记,不论如何将他紧紧拥抱在怀里,那温暖的留恋的不舍的温柔,却永远不会为自己展露,他永远都得不到他的关注。
不会忘记……永远都不会忘记也忘记不了,他就这样握住自己的手,将那柄剑刺进了他的心口,最后还用那对那样漂亮的眼睛,眼带着笑意地轻轻说着什么。
说,祁煜,我觉得,其实你也很累了。
说,祁煜,让我走吧。
说,祁煜,别难过、不要难过,别为我难过。
说,祁煜,我们,就这样吧。
我们,就这样吧。
我们就这样吧……
他用右手牢牢捂住心口,好像被剑捅了一个窟窿的不是那个绝情的人,而是他。他能感到自己心口的感情如血一样汲汲不断的从伤口渗出,滴在这深不见底的往事中,慢慢的,他成了一个失血过多的垂死之人,挣扎在微弱得可笑的希望里不肯自拔。
垂至腰间的长发柔柔的铺散在水面上,像被铺上了一层浓重的墨一样。
他忽感湿透的脸的上有一丝滚烫的温度渐渐滑下,于是下意识伸出手抚至唇角,然后,他尝到了一滴咸涩的苦味。
你说的对……他最后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与过去重叠在一起的身影,似有似无的笑了一下,仿佛是在做一个迟到的回应,迟到的告别。
你说的对极了,是应该就这样了啊……
晚枫,我们是应该、就这样了。
“是我失礼,对不起。”祁煜长长呵出一口气,淡薄的温暖转瞬即逝,月下身影朦胧得如一阵轻烟,楼挽风被他突如其来的客气与抱歉,搅得一头雾水。
“你没事跳湖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吓死人啊,知道的说你想不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让你想不开逼得你跳水,你别没事就陷人与不义行不行?”
“恩,是我的错,在下万分惭愧。”祁煜轻轻抹开散乱在额前的湿发,脸上似笑非笑。他转身划空而起,长长的衣袖甩出一片水滴,零零落落撒在湖面上,顿时如雨飘洒。
湿透的衣衫将站在岸边的人勾勒出一抹修长的曲线,笔直挺拔的身姿如展翅而飞的厉鹰,一瞬间起,一瞬间落,再也没有彷徨,再也不会留恋。
楼挽风看着这个今日刚见的人,起起落落的情绪起伏,低低回回的言语错乱,只觉得头疼无比,也不知道是自己太傻还是这个人太复杂,怎么会有人奇怪纠结到这样。他用手背擦了擦唇,刚才似冰冷似温暖的感觉还停留在唇上,那感觉太诡异,楼挽风真恨不得今天没见过他。
“你记住了,我叫祁煜。”那人慢慢转过身,低头看着仍旧伫立在湖水中央的楼挽风,此时的他已经面无表情,语气波澜不惊。
楼挽风停下了手,看着他。
祁煜也不催促他,就这样站在岸边静静等待。良久,楼挽风似乎明白了,终于皱着眉,略带不愿地报出了名字。
“我知道了。我姓楼,名挽风。”
祁煜神色微微一变,但很快隐灭,只平静追问一句:“挽风二字,怎么说?”
“力挽狂澜,”楼挽风抬起头直视着他,只是在风字的解释上犹豫了片刻,最后眼光干净利落,淡定从容,“风云常在。”
祁煜点点头,转身离开。
在身影消失在楼挽风的视线时,楼挽风听到他声音从远处飘然传来。
“楼挽风是么……我记下了。”
第六十四章:当年有悔(番外)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枕到天明。)
当祁煜回到房间时,他深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