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瞧见不远处那人无怒无笑,他一身容颜武学皆冠绝江湖,静然轻立于那枝叶之上,朝自己慢慢凝视。修长的身影被罩进稍显宽大的衣袍,略有消瘦,却不减其风姿。从那双眸中流淌出的平静与祥和,只消一眼,便此生难忘。
好似只要是他站在那里,就能停驻世间一切,万物俱静,惟剩一人。
百闻不如一见,原来,这就是江湖中的一笔传说……传说之中,倾风楼下,是谁于万千人海,将那风中之名倾动了天下。
第七十四章: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这样一瞬之间的凝视似乎只是刹那之间一晃而过的事,然而风析却硬是教人觉得,他如此神情如此视线,已经将你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肉骨都生生瞧了个透。
出神之际,只听他淡淡一句话在风中回荡了开来。
风飘清香中,风析轻轻说道,“唐络,原来是你。”
唐络尚未回过神来,风析随手一扬,白玉连天般罩了下来,锁链尖锥直指唐络面门。唐络眸色一暗,长剑在手,竟是不躲。只见他左手缓缓伸出,五指张开,作收拢之势,顿时玉锁如被人用力拉扯般生生停顿在了眼前,吃差半寸便将刺入唐络右眼。
风析面无表情,一扬手撤回长链,淡淡道,“不如唐余生。”方才唐络左手伸出之际,风析已然料到此番境况,“唐门族长十四人,唐荣虽是第一人,名望甚高,却是因为年龄以及多年在唐门累积下的威信……可若论武功高下,听说你是唐门第一人,唐络,你不觉当之有愧。”
“当之有愧……哼!”唐络如刀刻的侧脸动了动,森森一笑,“在唐门,除却唐纤,又有谁敢称一字无愧。”
风析漠然无言,长衫于夜风下轻轻翻飞,淡雅的香气一阵阵如梦如幻地传来,唐络与风析之间足有一丈之远,却静默得连彼此呼吸心跳都能听见。
“是么?”良久,风析忽地笑了,声音轻得无声无息,“既然如此,那么当今唐门,岂非再无杰出之辈……”他抬头了望天际,天边的尽头是一望无际得暗蓝,沉重,却又那么深远。
记忆中,总有那么一个人闪现在回忆的片段中,无悲无喜,他传奇般鲜明的色彩无法在风析脑海中留下一点亮丽,甚至无法让风析联想出任何一段感慨,爱恨纠缠在风析心中似乎只是四个简单而没有任何意义的字,以至于那样的悲情都无法让他感到悲伤和遗憾……风析无缘得见唐纤于二十多年前留下的辉煌笔墨,只来得及在那些墨色消退前稍作挽留。
只是越挽留,越让人不得不在他的往事里慢慢滞留。
“既然如此……”风渐渐大了起来,远处渐渐地压过一片浓重的云层,风析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唐络,你又为什么要……杀了他?”
方才交手之际,此人闭眼沉默相抗的神色已经令风析记起那日少林寺,最后疾步而来与立秋过手的黑色身影。
唐络倒是没有什么惊讶,只是道,“没想到风楼主记性这般好……倒是没看出来。”
“世上看不出来的事,比比皆是……风析不过尔尔。”风析脸色沈了下来,“唐门格杀令早已收回,你当年之举已铸成大错,如今不知悔改,反而嗜杀掌门,唐络……”锁链在风析话语间缓缓于空中游走,如凝聚在空气般不偏不倚,仿若蛇游,瞬间直逼唐络。
风析向来舒展的眉目此刻纠结在眉心一处,缓缓吐出三个字,“你该死。”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唐络先是一愣,然后轻轻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竟是放声大笑,回荡在漆黑的林间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唐络一边笑一边让,形如鬼魅穿梭于树木之间,莹白的玉锁紧追不舍,简直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直指向唐络。唐络奔开一丈外,陡然一个转身,真气环绕手中长剑,直听到一阵“嗡嗡”之声,真气随唐络剑势肆意散开来,凝聚成一股无名的杀气,白玉长锁被这股真力震得笔直停滞在空中,滞留不前。风析眉角一敛,再次扯锁时,忽然伸出左掌将长锁横空扯断,双手执锁从树上急速飞奔而来。唐络始料未及,不知这白玉衡锁还能劫成两端,而自己手中之剑却是万万不能此般如法炮制,一愣之下,风析抓住空隙,右手往外一个大圆划出,长链甩手竟是不再去看,左手同时放开,唐络点足立地,运功推开袭向自己的长链,不料风析意不在此,虚晃一招,左手放开的长链已和另一段相合,风析飞起身来,宽大的衣袍在风中咧咧翻飞,“啪”地一下,右手接下飞去的长链尾端往回狠狠一收,左掌运功朝唐络劈去一掌,唐络下意识对掌欲接,锁链却同时如期而至,“哗啦啦”一阵滚动,紧紧圈在腰间,唐络再发力挣脱却是无力回天。风析手中收力,身如矫燕向左再环一个大圆,顿时生生勒住唐络颈项。
眨眼之间,唐络腰间颈项便被风析的双链死死卡住,动弹不得。唐络一怔,没什么表情,也没做何困兽之挣,只是过了一会儿便又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功夫,真是好功夫,看来这天底下能逃过风楼主手中的白玉衡锁,恐怕寥寥无几。”
风析双手握链,脸上半分表情皆无,只平静一句,“天底下能逃出风析锁链之人甚多,很可惜,你不是。”说完,他榻前一步,狠狠收了收长链,唐络颈间立刻一条血痕出现。
“咳……”唐络脸上略浮现痛苦,呼吸急促,风析下手无情,左手再收,盘于唐络腰间的玉锁死死将其困住。
“既然你特地引我来此,我如不给你个交代,只怕是要辜负你唐门第一人煞费苦心。”风析淡淡道,看也不看唐络一眼,只是抬头凝视前方,似乎在看着很远很远的某一处,让他本就深远漆黑的双眸变得暗沈,甚至压抑。
“哦?”即便眼下呼吸痛苦,唐络嘴角仍擒着笑,高傲尽显期间。
“不妨让风某猜一下,或许不全对,但想必也相差不远。”
“哼,”唐络嗤笑一声,一动不动地站着,这锁链看似并无特别,可在风析手中却使得千般变化,越是在挣扎便捆得越紧,他索性什么都不做,等着风析往下说。“愿闻其详。”
“当年唐门内战,唐门四大高手之中,唐一为保唐纤战死,唐二留守在唐门,唐三与唐四叛离唐门分别轮流陪伴唐纤于少林寺,此事,只怕唐门十四族长也未必人人知晓。”话才起了个头,唐络已收起方才的傲笑,紧紧盯着风析。风析也不管他拿什么眼神看自己,径自说下去,“数日前,唐二似乎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联系两人,于是唐三赶回唐门,于是……唐二与唐三,就死了。”
说道这里,风析若有所指地看了眼动弹不得的唐络,“于是风某不得不大胆猜测一下,唐二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特地将唐三招回?而又为何,唐门曾经两大高手死于房内,鲜血满地,唐门却无一人追究?又是为了什么,才促使你这位唐门第一人不远千里急急赶来对唐纤下次杀手……常言道,情如剧毒销魂蚀骨,二十多年前,鲜血满门为销魂……二十年后,满门鲜血仍是为了销魂……”说着,风析背身走去几步,来到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下,随机轻轻往后靠住,陡然长叹了一口气,“我说的,是也不是?”
唐络沉默无语,风析又朝他看了一眼,如果唐络此时回神,会发现风析那一眼深沉而悲哀,似乎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他早已一一掠过,如今慢慢道来,只是陈述一件往事,件已经定下而无可挽回的往事。
“销魂销魂,天下第一剧毒,风飘万里,毒煞多少无辜性命。然而时隔多年,这么个东西为何重现武林,唐纤当年使用此毒,真的,只是为了对抗曲成仙?仅凭当年唐纤一人,怎可能突破唐门一十六道而后还能活着见到曲成仙……难道唐门那十一道冲门是摆设不成?何况,唐纤执掌唐门本就不是靠武力取胜,而是凭一身毒术冠绝天下,销魂,销魂……舞林大会在即,四面八方皆传来销魂重出江湖的消息,南宫如海独子南宫天宁身重剧毒危在旦夕,若非幸运得遇少林方丈,只怕早已一命归西。”说罢,风析双手扣住锁链,用力极深,眉头骤然锁紧,深出了一口气,良久才道,“呵,曲成仙是什么功夫,四年前如此,四年后的今天只怕依旧如此,他如何能执掌江湖,成武林盟主?是谁给他的权利,是给他的功力将武林盟主败于掌下,四年前他可是连我十四招都接不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唐络忽然大喊一声,打断风析。
“我想说什么?”风析不答反问,扬声说道:“我只是想说,到底是谁在利用销魂,哄天下人之耳目,将销魂散布武林妖言惑众,以为服食销魂功力便可一日千里!”说完,风析突然双手上扬,玉锁瞬间松开了唐络,飞天而起,划过天际如流星画弧,风析运足功力将双锁逼向唐络,怒道,“难道不是你利用唐二复门心切之意,诱他服食销魂,难道不是你告知他换血之法导致唐二唐三双双命丧唐门,唐络!!你莫要告诉我,你去少林杀唐纤只是为了逐杀掌门行当年之命!!就在今日此刻之前,风某尚未确定究竟是唐洵还是唐谢,我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你,可你今日引风某前来之举真是高明得很,让我明明白白知道,害死自己亲弟弟的,就是你,唐络!”就在唐络因风析一番话而怔在原地,风析双臂展开,如白雁过江踏水无痕,转眼间来到面门,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风析带着毕身功力的极怒一章,已经重重打在了唐络心口。
唐络一口血便吐了出来,连连倒退了几步,尚未从剧痛中回过神,紧接着又一掌便打了下来,唐络运功提起,“啪”地一声与风析强对一掌,两人同皆宜震,同时后退。周遭气流被强硬的真气震得嗡嗡作响,身旁万千绿叶如雪般纷飞而下,围着真气竟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盘旋而上。
唐络吃不住连接两掌的功力耗损,单膝跪地,鲜血从捂住嘴的右手指缝中缓缓流出,滴在地上。四周天地仿佛被飞扬的尘土掩埋了进去,眼前尽是弥漫着的树叶飞尘,唐络轻轻咳了几声,只听见不远处那一抹白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清香暗雅,沈淀在周围的空气里,他所到之处无一不留下这唯一仅有的香味,如影随形。唐络抬起头,看着风析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突然觉得这个人真是有点可怕,虽然他从来看上去都不太可怕。从那双倒影着自己背影的眼睛里,唐络第一次发现,这个世上的的确确会有这么一个人,他眼睛所流露出的情感与他口中吐出的言语,如此背道而驰,还让人觉得如出一致。
“所以我说……”风析五指一张伸手扣住唐络颈脖,“你该死。”
时过子夜,原本月朗星明的夜空突然被云层层掩住,空气弥散开一股股闷热的气息。弋倾文素来不喜热,现下正值初暑,加之窗外传来阵阵难耐的燥热,令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终于披了件外衣起身下床。
推开红木花雕的窗格,将支架撑起纸阁,就这么几下功夫,屋外已稀稀拉拉下起了雨。
弋倾文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双手推开房门,屋外已经雨势渐大,一种混着青草泥土气息的风雨顿时铺面而来,教人闻得舒爽,一阵透心的凉澈,弋倾文只觉刚才缠扰自己不堪入睡的闷热消散无踪。正待走出几步,不经然间,弋倾文眼角略过一旁,却发现有身影一动不动坐在廊街的石板椅上,屋檐上倾盆的雨水全部淋在那人身上,那人恍若未觉,背后已湿成一片。
“在干什么?”弋倾文慢慢踱步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手掠衣衫之际,便觉满是雨水。
施文然径自出神,被突然这么一拍,整个人吓了一跳。弋倾文见罢暗暗摇头,随口取笑便道:“你不是说,曾经是个保镖么?这样随随便便就魂不守舍,不是轻易给人趁机?”
施文然转过身仰头望着他,见对方此刻也正低头看向自己,忽然间觉得这样的弋倾文卸下了平日里一些尖锐和防备,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说实话,和这样的弋倾文相处,偶尔,他还是觉得比较舒服的。
至少自己不用跟个刺猬一样,周身防卫。
“睡到半夜觉得热,起来透透风。”施文然回过头,半个身子依在廊柱上,双腿屈起手环保住膝。浓重的云层从远方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刚才还下得茫密,到了现在仿佛已经是千万人站在云端将水倒了下来。
这几日天气总是时晴时雨,动不动便滂沱大雨,忽又瞬间转晴,搞得在现代依靠天气预报的施文然烦躁不堪。
弋倾文甩了甩袖,在他身边坐下,一起看着外边的大雨。不消一会儿,两人已经衣衫尽湿。看着眼前的人,弋倾文并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望着他静默的侧脸,就觉得四周安静得悄然无息,沉默如水一样流淌在两人周遭,似有千言万语不如一字不说,好像四周风声雨声一下子都被消了声响,留下的是一种纯粹的,难以言喻的温柔。
“对了,”正在弋倾文享受着这份闲情时,施文然却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那天在唐门,为什么你会突然闯进来救我?”还记得当时他已经觉得自己快死了,可弋倾文的突然到来令他免于一死,之前种种来不及细问,此刻空闲,倒令他想了起来。
弋倾文未料他突然来此一问,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施文然疑惑起来,“不能说么?”弋倾文一双剑眉微微蹙起,不是不能回答,实在是……要如何告诉他,自己不过是关心则乱,一时冲动?
思忖片刻,弋倾文忽然笑了起来。他笑时,两道修长的眉毛舒展开来,配着那对从来轻佻的眸子不着痕迹地弯起,淡薄的唇抿出一段几乎称得上是舒心的微笑,施文然怔怔望着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没什么,与其放你一人去,不如我们一起……你看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你当了唐门门主,我成了唐门族长……”讲到这里,他似乎很高兴,连字里行间都带着厚实的笑意,“我们一起闯荡江湖,正是出双入对,好不羡慕。”
“闯荡江湖啊……”喟叹一声,施文然暗自摇头,自动忽略掉最后那句,但即便如此,他也觉得有些愉快,“听起来,是不错。”
“自然。”弋倾文点头赞同。飘然而来的雨丝密密茫茫连绵不断,缠绕着两人衣衫袖襟遍布湿迹,水从袖口衣摆处蜿蜒而下,直直拖到了地上,到处都是被雨水打湿的光圈,混淆着昏暗的夜色光泽照人。
帘如瀑布雨似珍珠,气势如虹不甘沉默。
“你呢?这么晚了还不睡吗?”一片雨声中,施文然淡淡地说。
“我?”弋倾文选了个舒适的姿势,也靠在了廊柱上,“不知道,觉得有些不安。”刚才一阵心悸让还让他有些不舒服,总觉得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有一丝沉重悄然而至。
“不安?”施文然想了想,问道:“是风析?”
“不知道……也许吧。”弋倾文深深一叹,难得口气里带着无耐和惆怅,“他很强……有时候,他强得……”顿了顿,弋倾文在脑中寻找着恰当的字眼,良久良久,才在潇潇雨声里轻轻说,“让人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