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施文然曾将过自己一军,可是唐涵也并非那小鸡肚肠之人,并不怎么介意,反而对施文然能如此直言自己而感到一丝欣赏。
只不过这欣赏有些浅淡,只够他隐在心底。
“这……”施文然望了弋倾文一眼,见他神色平常,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何况之后几人又要一路同行,便认为有些不必要的隐瞒还是不要为之的好。
“他名叫楼挽风,恩,云散重楼自挽风。他是我的主子。”
此话有出,唐涵立刻皱眉,弋倾文也略感不妥。
“门主,恕唐涵直言,如今您已贵为唐门门主,乃天下第一毒门的最高掌事,试问尊贵如您,怎能轻易许一人当您的主子?”
前面一番话说得还算恭敬,最后一句可是凌厉了,唐涵剑眉一挑,冷冷道,“您将唐门置于何地?”
施文然张口欲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难道从上辈子他和楼挽风所处的现代说起?从他们怎么匪夷所思到这个不知道年代不知道朝代的地方说起?
于是心下几个来回,愣是把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虽然弋倾文对唐涵没什么好印象,不过自己也不太希望施文然心里成天挂着另一个人,虽然目的原因不同,但终其结果,也算得上异曲同工了。
“文然,你听我说。”弋倾文将药一点点均匀抹在他的右脸上,那安然温柔的样子连一旁的唐涵都有些怔然。
“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明白有些人如果不找一些支撑他的理由他可能就会垮了……可是他并不是的全部,也不会是你的生命,更不是你今后活下去的目的。”
“我不懂。”施文然避开了他的视线。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是文然你不愿懂呢?”弋倾文笑笑,知道眼前的人又在逃避,索性点破了。他扯下一段崭新白净的纱布重新为他缠绕上,一圈一圈的,很认真,很认真。
“难道不压一个责任放在肩上,你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吗?”轻轻打上一个活结,弋倾文将目光凝聚在这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温情地叹息着。
“我不知道。”施文然垂首,瞥过眼去看车窗外被往后拖动的景色,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保护楼挽风到底是不是已经成为他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必须,可是弋倾文,也许他不是必要条件,却是能使我走下去的充分条件。”他故意用了现代数学的必要充分理论,是因为他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去解释他对楼挽风的感情。
加之习惯成自然,很多东西身不由己地就变成了不可或缺……
“我知道我现在身份特殊,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成为了门主就放弃他啊,如果他有个万一,我还是会拼了命去救他去护他,谁都不能阻止我,连我自己都不能。”他说完看着唐涵,眼中有歉意,“真的对不起,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要守护的人,他就是我要保护的,可能你觉得我这么说有失身份,但若要我选择这个位置而放弃楼挽风,那是万万不能的。”
唐涵目不转睛地看着,听他说完这段话。良久良久,才忽地笑了那么一下。
“你是门主,决定自然在您。”虽然口里这么说,但唐涵自有他的打算。虽然唐门诸事不顺,很多人他也看不惯,但并不妨碍他对唐门自幼的感情。那份敬戴是如此深重……既然那个人会是门主拼死守护的,想必他唐涵也要多加小心了。
总不能让门主今后以身涉险。
也罢……唐涵暗自摇头。
既然门主不肯退让,那只有多留个心眼了。
弋倾文听过在心里暗暗叹息,心道在这件事上,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不能翻身,都要被那个楼挽风压着了。
算了……此时且待以后再说罢。
“还疼么?”
“不疼。”施文然笑笑,“我说过了,这脸我本来就不在乎,只要伤口不感染就可以。”
“可能明天开始你就会觉得痒,可千万别去挠,这伤疤万万不可被揭开,否则将再无痊愈的可能。”弋倾文提醒他。
“恩。我知道的。”施文然想了想,忽然问,“对了,我们现在去哪?”
“去南安。路上我们随意些,走走看看也就够了,到了南安,就是一个月后的武林大会。此处到南安也就半个月的路程,足够我们散心养伤。待到了南安,我们再说不迟。”说完,弋倾文看向唐涵。虽然不在乎他的意见,可到底自己也算是个唐门族长了,地位与其相当,也要问下对方的看法才是。
“唐涵没有异议。”唐涵颔首道。
施文然眼见此刻一切平和稳妥,便对那即将举办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的南安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闭目靠在身后的软枕,面容宁静。
就在这四下里无声只听得见车轮辗转的滚动声,忽然一阵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施文然一下子睁开眼。
却见弋倾文那张似笑非笑却魅惑邪肆的脸放大了在自己面前。
他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我忘了问你了,之前我们出发时,你说你想起的两句话,是哪两句话?”弋倾文一直对那两句话惦念着,刚才一路上忙着换药上药,现在停下了无事可做,记挂于心的事立刻问了出来。
“哦,这个啊……”施文然先是一怔,然后淡淡一笑,眼光掠过唐涵、弋倾文,最后落在因风而轻轻飘动的窗纱上。
“我说上句,看看你能不能说出下句,怎么样?”他轻声地问着。
“你说……”弋倾文有点兴趣。
施文然深深看着他,最后转开了视线,望着远方飘然无境的宽广,语气怅然,声色沈然。
“门前若无东南西北路……”他看着弋倾文冥神思索,伸出手轻轻遮上了他的唇,低声说,“以后再告诉我吧,你好好想想。”说完又靠回了坐垫,不再看他。倒是车内的另两人都对这一句不算诗不算词的句子给弄出了兴致,两人都在心里暗暗琢磨。
马车便这样带着三人在路上一点点朝南行驶,越行便越远离了那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西宁唐门。
第六十章:挽风、晚枫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南安的风气比之其他地方要稍稍来得拘谨一些,因为南安不仅是祁朝的王都,也是整个祁朝最繁荣的地方。它集繁华奢靡于一身,却又不得不估计王都的体面,于是治安法力都较为强韧。
眼下是五月的月末,从南方传来的风已经带了不容忽视的热度,走在街上的人已经纷纷换上了轻便透气的春夏装。
缤纷的落花已不再如初春那会如雨而坠,只剩下烦扰的柳絮被吹得到处都是。
楼挽风站在东大街的一处廊檐下,安静地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片美好的宁和。
然而如此美景于他,却生生衬出一分愤怒。
“看来二弟那天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身边传来淡而平和的声音,透着熟悉的陌生。
楼挽风转过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曲络亭,撇了撇嘴角,不置可否。
“所以呢?你是特地来监视我吗?哼,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了。”楼挽风回得很冷,甚至语带讽刺,“你以前也是这样对曲晚枫的吗?”
回想起那天与此人聊到一半,中途杀出来的曲少清,彼时一番对话楼挽风现下想来还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是不是曲家的人一个个都这么冷漠到了变态的?
“即便那番话不由二弟来说,我也会说的。我不知道之前你是怎样一路走过来,你可知道,到处都是朝廷的贴榜通缉,你的脸想来这南安只要认得字识得画的人,都认识了。”说起来,这也是曲络亭一直很怀疑的事。按理说,朝廷这么大张旗鼓的全国搜查,像楼挽风这样的人这样的脸应该非常好认才是。可是奇怪的是,他居然一路走到南安都安然无恙,难道朝廷官兵个个都是吃干饭的?
楼挽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显然他对自己一路畅通地来到这里也开始感到不可思议。
“我确定我没有受到任何人追捕,一路上也没有碰到搜查的官兵。”
“哦?”曲络亭挑眉,眼中清清楚楚写着“我不信”三个字。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就是这么来到南安的。”楼挽风白了他一眼。反正他怎么说都不信,那就随他去猜咯!
“告诉我,你背后的人是谁?”曲络亭沈下了狭长的眉眼。
“我不会说的。”楼挽风哼了一声,“你已经问过很多遍了,我不想再重复了,反正我对你没有任何杀伤力,你怕什么?”他说着从廊檐下爬起身,站直了靠在窗沿边上,一副慵懒的、无所谓的样子。
“何况曲家这么厉害,曲成仙又是武林盟主,我算什么,就凭我一个人,你以为能翻天么?”楼挽风一边和他打着太极模模糊糊地扯开话题,一边坐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
顷刻间,茶香四溢,淡淡的雾气自茶壶倾口静静升腾,自水雾中看去,楼挽风完美的五官被模糊成了一种感觉。
曲络亭无声地看着楼挽风悠然自得地喝茶赏景,心中缓缓升一起一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怒气。
似乎就是从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一天起,朝廷所有的悬赏与追缉统统在一夜之间全部撤下。原来一张张糊在墙上的纸如今被全部用刀子铲得一干二净。
这也是楼挽风如今能坐在这家酒楼的原因。
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当前段日子还被通缉得纷纷扬扬的脸如今招摇地出现在大街上时,除却那些纷纷传递过来的惊讶视线,老百姓似乎对楼挽风并不感兴趣。
仿佛前些日子的追查搜索只是一场闹剧。
榜撤下了,通缉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而至于为什么这张脸又出现了……老百姓毫不关心。
在这个人烟鼎盛的地方,有着一场更为瞩目的事让许多人翘首以盼。
那自然是一个月后的武林大会。
“是不能、咳咳……”曲络亭忽然咳了一起来,一张苍白的俊容立刻被咳出一点血色,倒像是个人了。
楼挽风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忍了又忍,最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默默将手边的茶杯递给他。
曲络亭似有一怔,随即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半晌,方才缓缓接过,就着杯沿一口一口润着喉。
不一会儿,似乎是喘过了那口气,曲络亭放下了茶杯。
“既然不能,那就不用盯住我了吧?现在大街上也没人抓我,我既然来到曲家也不会走,何必我走到哪你跟到哪?”楼挽风皱着眉头,心怀愤恨。
也不知怎么的,曲成仙自从将他领回了曲家就仿佛失了踪似的,将自己这个“儿子”忘得一干二净。楼挽风到现在都没见着他一面。而他又是个不安分的,不愿成天困在那个到处透着诡异的人诡异的事的地方,加上尤其怀念当初有风析相伴的日子,一口气提了上来就身不由己地想去外边瞧瞧。可是不瞧还好,一瞧就让人生生跟在了后头,像影子一样,无论他楼挽风走到哪,曲络亭就会在十步之外慢慢推着轮椅,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开始还好,楼挽风可以什么都不想,纯粹当成古代一游,四处走走看看,倒是随心所欲。可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每每转头,就瞥见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人,那张平静冷漠的脸,用探究打量的视线放肆地流连在自己身上,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结果搞到最后,变成了由曲络亭带着他,游历南安。
而最让楼挽风郁卒的却是,自己根本无法对着个残疾人生气。
然而久久地,却听不到对方回答,楼挽风满面无奈,又郁闷又无处发火,终于略带埋怨地瞪着曲络亭,“你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
曲络亭垂下了眼帘,径自看着被擦得蹭亮的桌子,忽然喃喃低语,“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楼挽风一呆,立刻一掌捂住嘴,曲络亭回神看去,竟是那家伙偷捂着嘴在笑。他剑眉一冷,“你笑什么?”
“我笑你明明对曲晚枫百般心疼,却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那一声低低的,宛如吟叹半的担忧楼挽风相信他没有听错其中的感情。
他笑的如此动人心魄,仿佛春日下的骄阳,初雪下的暖日,那般盎然自得无所顾忌,像把阳光揉碎了化在了这笑容里,曲络亭有片刻的失神。
这厢自是温暖平和的景象,那边却有两人缓步踱梯而上,本有着轻微喧哗的酒楼似乎在片刻之间凝住了喧嚣。楼挽风无意间垂眼一看,谁料大吃一惊,“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双大而亮丽的乌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走上来的人。
“风析……”
那白衣胜雪之人显是听到了他几近无声的呢喃,一个回头,立刻两人四目相对。
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在恍然间被一下子急停,周遭所有的声音宁静到了不能宁静,不能想不能看不能言不能语,那双动人至极的眸子如光似水,轻悠而缓慢地抹开了一层层的光华,一片片朝他涌来。
是啊……那本就是个一身风华似流水的人,楼挽风无法从对望中转看眼,便这么直愣愣地站着,面无表情。
“风……哎呀!”楼挽风情不自禁地跨前一步,却被一旁的长椅绊到,踉跄一下。风析长袖一挥,身形一晃,飘飘然落至楼挽风身前,伸手扶住。
他眼眸动人,如水含情,温暖一点点自扶着自己的手掌传递过来。
不知为何,楼挽风突然觉得眼眶有些疼。
他意识到那人牢牢地握着自己的手,他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香味,如梦如幻,分不清真假,他听到那人用温暖清淡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一叹。
从没有什么感觉的名字却在那声音中变得那样动听。
一阵感慨恍然间,他知道他在轻唤自己的名字,“挽风……”
曲络亭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突然而至的人,一双冰凉的眼睛没有温度却又隐隐藏着疑惑,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分明瞧见了楼挽风的激动和喜悦。
于是终于,他半垂的眼帘缓慢睁开,安静地注视着眼前俊美无双的人。
风析在仓促间并未留意来自身边的凝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楼挽风身上。
还好,这孩子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么明亮那么自在,他微微一笑,轻轻说,“挽风。”
这一声总算唤醒了楼挽风的神志,他怔怔片刻,突然上前给了风析一个大大的拥抱,笑得比阳光还耀眼,声音充满了欢喜,“风析风析风析……”
风析被他这么一搅和,于是笑出了声,伸手也揽住了他的肩,“你还是这么出人意料。”像是在哄一个撒娇的孩子,轻轻揉拍着他的背,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也一叠声地呢喃着,“挽风、挽风……”
被拥着的感觉是那样温暖那样美好,楼挽风深深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香,终于长出了口气。
“风析……”挣开了他的环保,抬起头好好地看着让他觉得最无双的人,帅气一笑,“风析,你还好吗?”
风析满眼的笑意,习惯地拍拍他的脑袋,言语中有难以发现的宠溺,“我很好……你呢?”仔细打量着楼挽风,发现这孩子与自己离开时没什么很大改变,精神样貌都不错,于是也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