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卷一)——非天夜翔
非天夜翔  发于:2012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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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鸿重重叹了口气,一点头,前去领兵。

当夜,一片静谧中关门大开,马匹全上了禁嘶的铁辔头,火把林立,李庆成站在关口端起一碗水酒,唐鸿,方青余,张慕各着戎装,祭酒。

夤夜九千骑兵分为三队,离开枫关,余两千步兵轮值守关。

人全走了,李庆成在关楼高处睡了一夜,翌日起来却是纵马朝山上去,依足前几日规矩,亲自喂那雏鹰。

雏鹰精神好了许多,已能扑上五六尺高的岩石,在岩间疾飞来去,李庆成手指逗弄,再喂食时那海东青却不来了。

此刻,方青余朝北,唐鸿袭东,张慕却是最悍勇,拥三千铁骑直捣断坷山!

一日一夜间,方青余连扫销骨河北岸匈奴人十余村落,屠了近万千人,过境不久便惊动驻兵断坷山的匈奴王阿律司。

然而方青余借夜色掩护,一得手便退去,阿律司率军赶至时唯见焦黑村庄,族人曝尸荒野,方青余前脚一走,雪狼群便后脚赶至,啃食尸体。

唐鸿则突袭销骨河下游,无论男女老幼,猎户平民,一概斩杀,割下首级带走。

张慕则在黑夜中杀进断坷山,与绕道前来的方青余汇合,一路直袭而去,再转而横着碾过,将驻守山内,看守虞国征北军战俘的匈奴军杀得大溃。

阿律司同时接到来自各部与断坷山守军的信报,彻底成了被激怒的狂狼。

自前朝虞国太祖率军出关,平关外六城后便与匈奴诸部订立契约,不杀战俘,不屠无辜老幼。王义宸镇守北疆多年,从不曾发生虞军血洗匈奴村庄之事。

然而这次不知谁下的命令,阿律司只道虞军知难而退,回守枫关,只须待得开春朝廷议和使到,关内枫城便垂手可得。未料这不知谁下的命令,竟敢撕破前朝虞帝订的战约,主动搦战!

阿律司再坐不下去,当即纠集四万匈奴骑兵,分三路杀向枫关。

他要在枫关前与这狗胆包天的少年将军一战,以平息将士们的怒火。

那还远远不够,他要亲手夺下枫关!

李庆成站在雪地里,朝远处倨于岩石上的雏鹰吹了声口哨。

那雏鹰置之不理,昂首望向天际,鹰目锐利无匹。

李庆成迷茫抬头,只见天顶另一只通体雪白,翅沿靛青的雪鹰展翅飞来,纵声长唳,不禁心内一惊。

“那是你的父亲?”李庆成道。

雏鹰不解人言,朝天叫了数声,天上那只大的海东青翅膀一掠,斜斜扑来,李庆成马上退后,拔出腰间云舒剑,知道这扁毛畜生看似无害,真要致人死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大海东青却不落地,于高空一个盘旋,飞往西北。

李庆成着实有种说不出的疑惑,既回来了,为何不归巢?连子女亦不顾了?

雏鹰失望地鸣叫数声,李庆成道:“你父不要你了。”

雏鹰转过头,看着李庆成,似是明白其意。

李庆成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回想起第一次见这雏鹰时,张慕说过的话,海东青身为鹰中之王,猛禽类里从无天敌,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抓走了……他猛地回过神,大感不妙,转身上马朝山下驰去。

那雏鹰扑扇翅膀,勉强跟在奔马身后。

李庆成勒停,拨转马头,雏鹰飞来,缩在李庆成怀中。

“都起来!”李庆成吼道:“匈奴人到了!”

时值黄昏,离他的预估提前了整整六个时辰,一只海东青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那时所有轮值的步兵都被李庆成叫醒,一千人被遣向两侧峡谷,操纵滚木与火油,另一千人则架定弓箭,纷纷上了关墙。

一轮落日在地平线上渐渐沉降,雪原苍茫,白如荒海;夕阳带血,浑若鸡子。

“大人从何得知?”一名副将道。

李庆成道:“远处那只鹰,射得下来么?”

副将手搭凉棚眺望,只见雄鹰展翅飞向枫山山脚的丛林内。

“太远。”副将道。

李庆成跑向关楼西侧的大型钢弩,吩咐人将巨箭换掉,架上一根寻常钢箭,跪在弩后,斜目瞄准。

海东青在远处盘旋,李庆成松弩,远处雄鹰一声长唳,夕阳下鹰羽纷飞,显是被箭擦着了。

同一刻,李庆成怀中的小雏鹰发出悲伤的哀鸣,似得了感应。

树林内的匈奴军轰然现身,策奔马,持手弩朝枫关杀来!

关下呐喊声响,密集箭雨飞向高空,纷纷钉在关楼上,李庆成躬身躲避,沿路跑过,吼道:“都低头!”

副将大声道:“传令放滚木!”

李庆成道:“不用!只是先头部队!”

箭雨过了一轮又是一轮,守关将士躲在高墙上,惨叫声时不时响起,大部分终于躲在高墙掩护后,以弩孔朝外射箭。

李庆成换上战甲,以盾牌遮挡流箭,从最边处朝下眺望,见匈奴人纵马前来,手执强弩,冲至关下便朝高处放箭,继而双腿夹马腹,退出枫关强弩射程外。

“放箭都省着点!”李庆成道:“援军还得六个时辰才回来!”

枫关前第一次攻坚战开始,双方箭雨几乎从未中断,李庆成派人从城内调出妇孺,打着火把在关后拾箭,并知道这次激敌已奏效了。

现在唯一所求,便是方、唐、张三人全身而退,尽早回援。

枫关前的匈奴骑兵越来越多,入夜时已有近三千,当夜未时,关楼处守军折损近半,箭势渐疲,李庆成正怕扛不住,打算调用巨弩时,关外喊杀声停,忙奔上高楼,紧张地望着远处黑暗雪地。

若不是阿律司,便是己方回援,李庆成惊疑不定,直到那人声音响起,才松了口气。

方青余朗声道:“匈奴狗!出来认你们家中老小妻儿了——!”

随行将士纷纷解了腰间包囊抛出——近万颗血迹斑斑的头颅。

匈奴军登时大吼,个个红了眼,不顾指挥官喝斥,一股脑尽冲了上来。

李庆成吼道:“放箭!”

是时关内,关外两处夹击,高楼上四台钢制巨弩嗡嗡嗡嗡连响,强弩势猛,躲闪不及的敌军登时血溅关前,方青余率军悍然冲杀,那一刻匈奴军阵形已大乱,尽是单个为战,却不死不休,一番死战后指挥官狂吹军哨,再三收拢军队。

此刻方青余杀到关前,后队变前阵,背靠关门,转身抗击匈奴军。

最佳攻关时机已失,匈奴军不住后退,以防在弓箭范围内被敌方逆冲锋,直至退出射程后,枫关大门开启,方青余成功一举撤入关内。

李庆成终于缓得一口气,倚在城楼高处。

方青余一身战甲上满是鲜血,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高处,问:“你没事罢?”

李庆成摆手示意无事,问:“怎提前回来了?”

方青余道:“你吩咐的地方,青哥并未去全,提前回来,恐怕有变。”

李庆成不露声色道:“偷工减料,不怕挨鞭子?”

方青余笑了笑,李庆成无力一笑,支撑着起身,道:“幸好提前回来了。”

方青余揶揄道:“鞭子可省了罢。”

那时关外又一阵喧哗,唐鸿也回来了。

李庆成起身,匆匆下城楼,方青余跟在其身后,二人绕过关门,午夜间火把林立。

唐鸿喘着气,李庆成道:“你也偷工减料了?”

唐鸿单膝跪地:“我……到后头杀不下手了,人头三千六百三十五枚,手软了,我办不到,愿领责罚。”

李庆成道:“罢,去点兵,把方青余队里的伤亡也算了,重新整队,让将士们抓紧时间歇息,预备明天开战。”

唐鸿连连点头,放下头盔,转身前去下令。

“明日慕哥归来时,便可准备发动火油滚木了。”李庆成掏出怀中雏鹰,着人取小指长的肉块来喂食。

方青余伸手去逗,被啄了口。

“那哑巴送你玩的?”方青余挤了挤眼睛:“想要什么,青哥也给你整个。”

李庆成没好气道:“免了。”

方青余:“你说,我有什么不好。”

李庆成:“你不稳重,跟着你,心里没底。”

方青余淡淡一笑,李庆成一指马厩水槽:“去把一身血洗了,寻地方睡,预备破晓再战。”

方青余卸下盔甲,露出健美腰身与肌肉,在火光下哗啦啦地捞冰水洗脸,洗头,一阵激灵后,按着水槽道:“青哥是真心喜欢你,从小到大,写字,画画,作文章,吹笛子,就连那事也是……这十来年里,有什么不是青哥教你的?”

方青余知道李庆成在看他,自顾自笑道:“还记得小时候,你在青哥怀里学写字那会儿不,生了场病,就尽忘了,眼里只有那哑巴。”

李庆成身着皮甲武裤,颇有副少年将军的模样,眉眼间有股淡淡的英锐之气,此刻背靠关内高墙倚着,火把的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雪地上。

方青余洗完身上残血,赤着上身,手提盔甲过来,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穿铠。”

李庆成道:“合身么?”

方青余摸了摸李庆成的护肩,点头道:“英气得很,不似当年我伺候着的那人了。”

暗夜静谧,唯火把燃得劈啪响。

方青余:“在想何事?”

李庆成:“想张慕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方青余站在李庆成面前,低下头,轻轻道:“为什么不想我。”

李庆成冷冷道:“因为你们已经平安回来了,他还没有。”

时间逐渐过去,李庆成心中担忧分毫不减,直至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匈奴王阿律司终于率领本队抵达关前,四万雄兵,一万虞国战俘,分列雪原正中。

匈奴人驱赶降兵朝着枫关缓缓推进,关顶产生一阵骚乱。

而此时,张慕还没有回来,离约定的时间已过了近六个时辰。

阿律司吼道:“枫关城守!出来与大王说话!”

李庆成在城楼高处现身。

当他站上城楼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张慕已经完成任务,顺利回来了。

那种强烈的感觉仿佛直接抵达他的内心,他知道张慕与他的骑兵现在正处于匈奴军后阵的不远处。他在埋伏,犹如黑暗中的夜枭,观测着阿律司的一举一动,并将在合适的时刻发动突袭。

李庆成在这预感下不再紧张,注视关下的匈奴大军,一手按剑,朗声道:“阿律司,还认得我么?七日前郎桓一战,你竟没被烧死?”

19.翻海戟

阿律司犹如发狂的野狼,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吼道:“你是什么人!今日我族血债,定让你血偿!”

“我什么人?我是虞国的皇帝!”

李庆成声音从高处传来,于静谧雪夜中,方圆近里内听得一清二楚。

“当年你匈奴人趁中原诸侯内乱,胆敢率军进犯,屠我中原百姓,戮我大虞子民,凡匈奴过境,十镇九焦,你们奸淫女人,屠杀男丁,手上沾的鲜血,今天不过以区区数千头颅的代价归还!”

“你十五年前被我父亲打得落花流水,丧胆而逃,如今与方皇后勾结,谋害我父皇。以为我父皇死了,大虞便再没有人能挡得这你这游兵散勇,乌合之众?!”

关内近万人听到此话,俱是齐齐一凛。

又有一名兵士将李庆成之言翻成匈奴话,竭力说出,然而刚起了个头,闻“皇帝”二字便难以置信地全身发抖,转头望向李庆成。

夜的火光映着他清秀的脸庞,关内,关墙上,所有兵士同时放下武器,缓缓下跪。

李庆成又道:“阿律司!自古子继父业,大虞是我李家的,并非方皇后的!今日有我在此,匈奴人休想越过枫关一步去!”

阿律司冷冷道:“好大的口气,只可惜你不是李谋。”

李庆成道:“来战就是,一战便知。”

枫关大门缓缓打开,五千兵马蜂拥而出,列于关下。

黎明前破晓的曙光转来,一抹鱼肚白现于天际。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喝道:“将士们!”

那一瞬间,枫关虎跳峡前,竟似有数万人在应和,如回音,如雷声滚滚,于雪原上不住震荡。

“今夜捐躯沙场——”李庆成抽出佩剑,拖长了声音:“来日光耀门楣!杀——!”

“杀——”骑兵们愤然大吼,排山倒海般冲向铁桶般的匈奴军阵!

阿律司躬身,不住喘气。

“杀——”

背后那阵闷雷声越来越大,阿律司率领近万人一马当先,填进了山谷!方青余与唐鸿各率一翼,冲向匈奴骑兵,双方骑兵万余人撞在一处,开始以命换命的大战!

然而甫一交战不到片刻,背后又杀出一队人,那队远道而来的兵力混合着骑兵与步兵,步兵们在冰天雪地里竟身着简陋皮甲,手执长矛不要命地掩杀向匈奴军后阵!

张慕抽出刀,没有怒吼,没有宣告,一骑奔马如黎明时降临的死神,无声地撕开敌军阵中一个巨大的裂口。

他带回来断坷山内被俘虏的两万虞军,被折辱近十日后的战俘甫一脱困,各个势若疯虎。

他一马当先,驰骋于这两万伏兵的最前端,如一把尖刀深深刺入了匈奴军的后背。

他的刀挥向何处,那处便血肉狂飞,尸横就地!

他的战甲裹着一道紫黑色的血云碾过阿律司的亲卫队,所过之地俱无人能挡那天神般的一刀!

枫关前已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机,黑血渗透雪下三尺,血战从破晓时分直战到旭日初升,金辉遍野。

待得方青余,唐鸿左右翼包抄时,匈奴军败势已成,纷纷大溃朝峡谷两侧撤去。

李庆成射出一枚带火流星箭,最后的埋伏终于发动。

峡谷高处滚油,撞木犹如坠落的带火巨石,填入了枫关前的万里雪原与峡谷,匈奴人溃不成军,护着阿律司朝北面退去。

李庆成策马堪堪追出数步,登觉天旋地转,持剑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喘息着趴在马背上。

“殿下!”唐鸿调转马头。

李庆成满身鲜血,率军冲锋时身后兵士以圆盾挡住了大部分箭矢,他的左臂仍中了一箭,鲜血顺着盔甲的间隙流下来,冲锋时又与阿律司打了个照面,云舒剑与他手上长戈互戕,留下了一件震撼至极的战利品。

“那是什么……”唐鸿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李庆成喘着气,手里提着一截断掉的手臂,那手臂上还紧握一把暗蓝色的长戟。

唐鸿上前接过,把断臂分出来,颤声道:“殿下,你……砍下了……”

李庆成闭上双眼,再睁开,淡淡道:“我砍下了阿律司的右手。”

唐鸿骇得无以复加,再望向李庆成的目光中满是崇敬之意,李庆成冲锋时在士卒的掩护下与阿律司的亲兵撞在一起,匈奴王自恃武勇,根本不把李庆成这少年太子放在眼中。

愤怒、轻敌、傲慢种种叠加至一处,乃至骤然着了李庆成电光火石间的一剑,云舒又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当即半只胳膊连着护甲被卸了下来。

“剑的功劳,不是我的。”李庆成道:“方青余使剑,慕哥使刀,都不喜用长兵器,这战戟赏你了。”

唐鸿忙双手接过。

李庆成不再多说,与前来接应的数名兵士回关,枫关大门再开,烈火与黑烟遍布整个峡谷,顺着东风滚滚吹向销骨河。

李庆成手臂被包扎好,疲惫倚在草垛旁。

“你真是太子?”为他包扎伤口的兵士颤声问道。

李庆成无力道:“你信,我就是,不信,我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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