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珀 上——尼罗
尼罗  发于:2011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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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近来只要是不打仗,就总是心不在焉的。如今眼看着对方的面容,他竟是不由自主的出了神。何建国意识到了,不禁扭头扫了他一眼,又发出了一声惊讶的疑问:“嗯?你看什么?”

段珀伸出一只沾满泥土草汁的手,脏兮兮的在他面颊上摸了一把,至真至诚的发出了一句感慨:“你真好看。”

何建国知道段珀手脏,可是一时没能躲开,这时就连忙用手背蹭了蹭脸蛋:“我有什么好看的?”然后又追问了一句:“当真好看吗?”

不等段珀回答,他忽然又喟叹了一声:“唉,好看不好看的有什么用?也不能拿来当饭吃。”

段珀听了这话,很觉不以为然:“好看当然是能够拿来当饭吃的!我爸爸就很喜欢好看的小孩子,他……”

何建国来这里久了,耳闻目睹也知道了一些本地情形,故而此刻就连连挥手道:“嗳,老虎,不要说那些腐朽龌龊的话了。”

段珀一撇嘴,扬手就打了对方一巴掌,口中抑扬顿挫的骂道:“混蛋!你才腐朽龌龊!”

何建国眼望前方,做无动于衷状。

段珀了解他的脾性,当即又狠踢了他一脚:“你又装死?”

何建国心里很憋气,可是面无表情的仰起头来,把目光放得更远了。

段珀心里也很憋气,他向来自诩纯洁,哪知道今天偶然一开口,便被对方打入了腐朽龌龊的队伍,这真是让他深感愤怒委屈。

段珀和何建国在那草窝里埋伏了许久,几乎有些昏昏欲睡;幸而老天不负苦心人,在那天色将黑不黑的时候,一拨侦察兵从前方飞毛腿似的跑回来,口中轻而急促的出气说道:“来了,来了!一百多人,游击队!”

消息一到,附近的士兵立刻就打起精神,各自做好了射击准备。及至半个小时后,果然前方来了一支草绿色的队伍,显然就是缅共游击队。

游击队是个急行军的势头,一路全副武装的匆匆前行,箭镞似的就飞快进入了段家军的埋伏圈。段珀眼看着对方已经通过了将近一半,就与何建国互相交换了眼色,而后不约而同的一起开了火。

他这边的枪声,很有一呼百应的效果,立刻就引起了反响。四周伏兵对着游击队进行了密集扫射,又接二连三的投去了手榴弹,开头就在战场上占据了上风地位。到了这时,段珀反倒瑟缩了,不声不响的向后慢慢磨蹭,安安全全的躲进了后方一处凹地里去。何建国没在意,还趴在原位专心射击,一鼓作气扫射了三梭子弹之后,才发现身边的人没了!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登时就在枪林弹雨中“哎哟”了一声;这时段珀抓住他的脚踝向自己这边一拽,他有了知觉,回头一看,立刻会意,收起冲锋枪也退下阵来。

挤挤蹭蹭的蜷在了段珀身边,他不大好意思的一笑:“咱俩偷懒了。”

段珀抬手搂住他的肩膀,眼望前方答道:“蠢货!我是指挥官——你见过指挥官亲自跑战场的吗?”

何建国理直气壮的答道:“当然见过,有的是啊!”

段珀本是在聚精会神的观望着路上战况,听闻此言忍不住扭过头来,恶狠狠的横了对方一眼:“你是想让我也被弹片开膛破肚么?”

何建国没想到段珀会突然翻脸,眼睁睁的和对方相视了片刻,末了他自然是败下阵来。强作无意的扭开面孔,他轻声咕哝了一句:“怎么会呢?你要讲道理呵!”

段珀把搂在何建国肩膀上的那只手收回来,因为感觉和这家伙谈不拢,说话实在费力气。

抄起身边的枪支,他一言不发的爬起来,弯着腰向前跑去。

前方大路上,战斗已经结束了。

在苍茫的暮色中,段珀不带感情的带领部下,对着躺在大路上的游击队士兵补枪。

在确定所有人都死透了之后,他们像一大队山魈鬼魅一般,背着武器冲入林中,沿着小道抄捷径,一路飞奔着追向另一条道路上的段家军。

段珀在漫长的奔跑途中解下身上的冲锋枪,不由分说的扔向了跟在一旁的何建国怀中。何建国是背过火箭筒的人,不怕负重,这时就挎起两支冲锋枪,继续撒腿狂奔。及至他们终于追上段家军大部队时,段珀真是快要累死了。

咬牙鼓起最后一口气,他发疯似的从侧面冲向段提沙所乘的敞篷吉普车,而后效仿父亲往日的举动,抬腿一个跨栏便越过车门跳进了车中。

一头扎进段提沙怀抱里,他喘成一团,嘴里弥漫起了滚热的血腥气,仿佛要把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呕吐出来。段提沙顺势将他搂在怀里,一手用力抚摸着他的后背,一手合在他的后脑勺上。掌心温热潮湿的,是他儿子的汗水渗透过了短短的头发。

“噢……噢……”他口中发出了低沉的、无意义的声音,仿佛是想要安抚儿子。儿子的肩膀是多么的单薄呢,他怀疑自己一把就能攥碎老虎的细骨头。

在经过一场长达半天的伏击之后,父亲的拥抱显然是很让段珀感到安慰。在气息渐渐平顺下来后,他抬起头面向段提沙,很得意的用手比划了一个打枪的动作:“爸爸,我把那帮游击队全部消灭掉了!”

段提沙笑着对段珀做了一个鬼脸,又把面孔埋向了他那肮脏的胸前,水牛似的“哞哞”叫了两声。

段珀抬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声若洪钟之余却又带有一点撒娇的意味:“爸爸,我厉不厉害?!”

段提沙侧过脸来贴向段珀的胸膛,隔着一层脏衣服蹭来蹭去,用呻吟一般的声音阴阳怪气的答道:“哼……我的老虎真是厉害极了!”

段珀毫不温柔的把段提沙推搡开来,气吞山河的又说道:“爸爸,不要和我耍赖,我很饿!”

十分钟后,段家军队全体立正,就地扎营休息。因为他们如今已经越过了泰缅边境,所以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过夜之时也不是那样心惊肉跳了。划分区域搭上了棚子,又安排哨兵在四处站了岗,炊事班们就开始埋锅造饭的忙碌起来。

片刻之后饮食齐备了,段提沙和段珀在一块干燥地方盘腿坐下,各自端着一饭盒肉汤泡饭大嚼——这父子两个算是全军中的顶尖人物,所以处处都受优待,肉汤里还掺杂着罐头食品和一些碎木耳。段提沙低下头,呼噜噜的只是往嘴里扒饭,而段珀手端着滚热的饭盒,忽然想起许久之前自己押运鸦片去寮国,沿路上张启星就是这样打点自己那一日两餐的。如今饭盒里装的还是永久不变的肉汤泡饭,可张家兄弟却是杳无音信了。

要真是死了,那到也罢了,段珀总算是可以跟着一起死心——可那两兄弟活得好好的,是叛变了!

要笼统的说是叛变,似乎也不大确切,如果说的再准一点,大概“逃兵”二字的评语总不会错了。可恨的是这两人一下子拐走了一千多人,武器另算!段提沙现在这个境况,已经是有些落花流水的意思了,哪里还禁得住他们这一逃?

段珀这十几年来,一直对张家兄弟怀有爱意,张启星那样的不纯洁,他心里也依旧是把这人作为自己的兄弟来看,至于张启明,那就更不用提了。

现在要让他立刻就对张家兄弟恨的咬牙切齿,他做不到,他只是对这那二人的选择莫名其妙,不能理解,同时又是十分的伤心。

端着饭盒发了片刻的呆,段珀甩了甩头,把张家兄弟从自己的头脑中甩了出去。低下头狼吞虎咽的吃光泡饭,他微微含了一点眼泪,抬头对着山巅一弯新月打了个饱嗝儿。

034.新天地

吃饱喝足之后,段提沙在勤务兵的伺候下刷牙洗脸,然后就撅着屁股钻进了窝棚里睡觉。

段珀蹲在窝棚口,低下头默默的啃着一个野石榴——野果子难得能有味道好的,不过这几个石榴倒是当真甜美。段提沙希望可以和儿子一同入眠,然而段珀吭哧吭哧的,只是吃个不休。

段提沙伸长一条腿,用赤脚轻轻踢了段珀的屁股:“老虎?过来和爸爸睡觉!”

段珀一扭屁股,嘴里“呜呜”的支吾了两声,显然是匀不出舌头来回应。

段提沙经过了这些时日的颠簸折磨,消瘦许多,可依旧还是个虎背熊腰的身量。四脚着地的爬起来,他很费劲的转圜过身体,把脑袋伸向了窝棚口。

“老虎!”他用双手去搂儿子的腰:“爸爸抱你睡觉。”

段珀向后一拱,又向前方“呸呸”的吐了几口渣滓。抓起地上几个完好石榴,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答道:“我要去洗洗手和脸,马上就回来!”

段提沙见状,连忙向前爬了半米,探出身子对窝棚外的卫兵一挥手,命令他们跟上段珀。

段珀没有急着去洗漱,他拿着那几个大石榴,跑去找了何建国。

晚饭时候他留意到了何建国的郁郁寡欢——这人似乎放在哪里都不大合群,段家士兵显然是不大搭理他,而他表现的也是毫无热情,单手用芭蕉叶托着一坨米饭,他孤零零的坐在一旁狼吞虎咽。

此刻在一处露营棚子里找到了裹着毯子躺下的何建国,他在棚子门口弯下腰,伸手抓住对方的双脚,鼓足力气向后且拽且退,竟是把个半睡半醒的何建国硬给拖到了露天地上。

迷迷瞪瞪的坐起来,何建国瞧清了来人的面目,就打着哈欠问道:“老虎,你要干什么啊?”

段珀觉得何建国很可怜,就蹲下来把野石榴递到他面前:“甜的,给你吃。”

何建国呆头呆脑的看看石榴,随即转过头又张大嘴巴,打了个面积辽阔的大哈欠:“我挺困的,就不吃了吧!”

话音落下,他耳边就听得一阵凌厉风声,随即“啪”的一声脆响,面颊上已然挨了个大耳光。

这回他可是醒透了,睁大眼睛捂住脸,愣怔怔的望向了段珀:“啊?我又怎么了?”

段珀难得主动去关怀别人,偶尔发了一次爱心,没想到何建国竟然给脸不要脸,就十分气恼。换手又向对方那另外一边面颊抽打了一巴掌,他将那几个石榴双手捧到何建国面前,强抑愤慨的从牙关中挤出一个字来:“吃!”

何建国移开目光,对着远山明月微微叹了一口气,而后抓起一个石榴扒开,凑到嘴上胡乱啃了起来。

这几个野石榴的味道很是不错,所以何建国吃到最后,发现段珀的确是一片好心顾念自己,就化怒火为感动——他在这六七年间的苦难生活中,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丝好意和温暖,如今居然有人大夜里的来给他送甜石榴吃,这让他在百感交集之余,竟是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半晌不动了。

段珀没见过他这举动,不禁有些好奇,想要去拉下他那捂脸的双手:“何建国,你干什么?”

现在何建国已经无书可教,说话又一贯不中听,所以在段珀这里的地位急剧下降,已经失去了“先生”的称号。

何建国先很忸怩,还不肯放下手来,然而段珀的力气也不小,拉拉扯扯的一定要看个究竟;所以最后他无计可施,只得吸着鼻子抬起头来,露出了自己那张涕泪横流的面孔。

“老虎……”他哽咽着说道:“你对我太好了……”

他把段珀的手抓过来贴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哭的一抽一抽:“太好了……我都没法子报答你了……”

段珀在他眼睛上蹭了一手背潮热的眼泪,感觉怪讨厌的,于是就强行抽出手来,也没说话,起身扭头就跑去找水了。

段珀把自己很彻底的洗刷了一通,然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趿着拖鞋回到了段提沙所在的窝棚里。

他身体细长灵活,像条蛇一样游入窝棚中去,冷冰冰的钻进了段提沙的怀抱里。段提沙没有睡,一直在等他回来,这时就立刻用一条手臂钳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则是不停的摩挲他的头发、后颈、腰背。

段珀把湿凉的鼻尖拱上了段提沙的面孔,嗅了两嗅后发现父亲没有涂抹面霜,全是本来肌肤的气味,就很满意的张开嘴,轻轻的咬住了对方的下巴——如此衔了片刻,他松口换了地方,又去咬住了段提沙的脸蛋。

段提沙在微微的疼痛中低声笑道:“嗳,老虎,我们总算是跑出来了。明天就好了,明天天亮时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段珀现在很听不得“接应”二字,总觉着这个词后面躲藏着的是一场空欢喜,所以就松开了牙齿问道:“谁?”

段提沙明白他的心思,但是也不说破,若无其事的答道:“帕加村,清莱府境内的帕加村,还记得吗?我们曾往那里派过一大队十五六岁的孩子,专门负责把货物往南边路上运送。”

段珀轻声答道:“哦,那一队大童子军。”

段提沙微微抬起腿,轻轻挑逗着儿子的赤脚:“帕加村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先到那里安顿下来,然后……”

他没说完,单是胸有成竹的笑了一下。

段珀又问:“爸爸,我们还能再重建出一个堪果吗?”

段提沙在低矮的窝棚中一扬手,很不屑的嗤之以鼻:“堪果算什么?”然后他把手落回到了段珀的后背上,非常笃定的说道:“老虎,你要相信,爸爸无所不能。”

段珀其实对这话并不是很相信,不过为了成全他爸爸这一番吹牛,他还是点了点头:“哦,我相信。”

段提沙高兴了,在夜色中低下头说道:“那么,亲一口!”

周遭太黑暗了,这两人摸索着找到了对方的嘴唇,有滋有味的亲了好一会儿。后来段珀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了,才主动转身背对了父亲,蜷成一团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在全军上下大嚼早饭之时,果然有人前来接应了。

来了能有个五六十人,领头的是那童子军的大队长。该大队长是个十七八岁的傣族小伙子,名叫岩温,浑身上下那皮肤油黑油黑的,面貌倒是端正精神。岩温会讲汉话,但是因为面对段提沙,心情十分紧张,所以把话说了个颠三倒四;幸而段提沙略通两句傣语,和他夹七夹八的交流片刻,倒也是沟通成功了。

态度赞许的拍了拍岩温的肩膀,他转过头来,对着段珀和部下的两位师长笑道:“这里离帕加村,只有十里地的路途了!”

听众们当即一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随即在那岩温等人的带领下,段家军队轻松上路,不出半天就抵达了帕加村。

帕加村是个奇小奇穷的地方,先前一直是个与世隔绝的所在。当初还是冯参谋长看出了此地的地理优势,命岩温前来,取那捷径开辟出了一条巧妙小路,一直通向了外界天地。岩温的职责就是转运毒品,年纪又小,哪里懂得什么经营?为了迎接段将军的到来,他也就是指挥部下,特地建造出几间洁净结实的茅草房子罢了。而段家父子尽管先前在堪果度过了许多年的现代化生活,但是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却也不抱怨什么,安之若素的就住了进去。

段将军既然是入住草房了,部下士兵也自然要搭出营房来安身。帕加村的那十几户村民见了这许多陌生军人,都吓的战战兢兢。岩温想要讨好段将军,意图把村民全部撵走,彻底占据此地;而段提沙却是不肯。

他不驱赶村民,也不抚慰村民——他干脆就是不理会。

然后在这天的下午,他召集高级军官们开了个会。他是不讲民主的,会议就是他个人演讲的时间。他的队伍在缅甸山中损失小半,又被张家兄弟拐走了上千人马,如今清点部下数目,发现可用的士兵就只剩下了一千五百人左右,幸而武器弹药还不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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