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卷四)+番外——非天夜翔
非天夜翔  发于:2012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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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欠他的。”李庆成眉毛动了动:“也不欠你的,天下都是我的,我谁也不欠,懂么?再带我走一次,我就不再是李庆成了,我躺在这里是我,离开京城就不是我了,你懂么?你要的是谁?”

“我君临天下,连我的命,我的路也选不了,这可能么?”李庆成低低道:“我坐上龙椅时欠了你们所有人的,再走下来,就把一切还了,还给你们的忠心,还给你们的一腔报国热血,肝脑涂地,从此就不再欠你们任何人的了。”

“今天我的身上全是债,明天就一无所有,你想带我走么,慕哥。”

张慕的眼眶发红,李庆成只有四指的左手握着张慕手指头,牵着摇了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龙央殿外,好奇逗那少年侍卫的小孩。

李庆成的眼中笼着一层雾,开口道:

“忙了这些年,总算收拾停当,终于等到今天了。”

长乐三年,春暖花开。

张慕打开一个包袱仔细盘点,里面是一万两银票,几件小物事,他把包裹系好,银票用油纸包上,低头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把包袱连着无名刀埋进去,作了个记号。

忽然间他的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延和殿外御花园中,孙嫣抱着李元徽,问:“慕哥在做什么?”

张慕道:“看花。”

张慕抬手,拈起春风中飞过的桃花花瓣,微微低下头,以颀长的手指拈住,逗着李元徽玩。

孙嫣道:“方才听到埋东西的声音?元徽,叫舅。”

“舅——”李元徽道。

张慕难得地笑了起来。

孙嫣道:“慕哥,你今年也三十三了。”

张慕安静不答,继而在怀里摸,想拿点东西当见面礼,然而这些年跟着李庆成征南战北,一贫如洗,又有什么能送小外甥的?

“这个给你。”张慕递出他的玉璜,说:“元徽,好好长大。”

李元徽接过玉璜,孙嫣道:“慕哥你……”

“用不着了。”张慕如是说,英俊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朦胧的春光,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张将军——!”一名小太监仓皇进了御花园:“张将军,有大事!陛下宣所有大人金銮殿议政!”

李庆成率领一帮大臣走过御廊,礼部两名侍郎与尚书紧跟在天子身后,众臣彼此交谈,议论纷纷,唐鸿忧心忡忡,瞥了站在院外的张慕一眼。

“来得正好。”李庆成与张慕目光一触,便即分开:“进来说话。”

众臣簇着天子进了金銮殿,李庆成注意到张慕靴前尽是泥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笑中略有揶揄之意。

张慕避开李庆成的视线,坐到火盆旁的脚踏上去烤靴子。

“今天东疆来了消息。”李庆成的声音充满威势,转身朝龙椅上一坐,两旁朝臣纷纷寻地坐下。

“匈奴人自张慕与方青余换防伊始,就开始不断进犯我大虞边界。”李庆成蹙眉道:“众卿以为,这其中有甚么玄虚?”

唐鸿摇了摇头,臣子们议论纷纷,黄谨在一旁笑道:“连陛下都想不清楚的,各位大人当更不明白了。”

“未必。”李庆成冷冷道:“朕本以为匈奴不日将大举进军玉璧关,是以作足了准备,然而塞外狼部反复以游击战,侵扰泣血泉至玉璧关一带,却没有大规模军事行动。究竟是何道理?今天召众位爱卿来,便是为了询问此事。”

鹰卫在李庆成身后展开一幅地图,地图上虞国东部疆域都标注上了红圈。

“方青余将军是否用过兵?”兵部侍郎开口问。

李庆成答:“朕令他按兵不动,方青余此人虽吊儿郎当,但仍是识大体的,不至于贸然出兵劫掠匈奴村镇,此节可不用担心。”

唐鸿道:“每次进犯的匈奴兵有多少编制?”

李庆成望向兵部尚书,尚书翻开手中军册,答道:“按方将军的汇告,匈奴兵分六队,每队两千人,无分昼夜,轮番骚扰玉璧关下,几次企图翻山越过我军防线。”

李庆成表情阴晴不定,一名大臣道:“陛下,依臣愚见,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大规模入侵前的征兆。匈奴人轮番游击,却又无功而返,容易令我军产生轻敌,消怠之心。若忽然偃旗息鼓,则预兆着更大的行动即将到来,陛下不可不防。”

李庆成淡淡道:“王卿所言有理。”

唐鸿又道:“他们进攻的地点是哪里?”

李庆成起身,让开挂在屏风上的大地图,自绝山起至泣血泉,绵延百里处以朱笔绘出匈奴人的进军路线。

唐鸿看了一会,道:“很分散。”

李庆成点头:“每队两千人,这么个翻山越岭的拼死过来,有什么用?”

唐鸿心中一动,把数道朱线顺势连起来,最终线端从四面八方汇总,指向同一个地方——玉璧关后的笛城。

李庆成静了片刻,而后欣然道:“这么一来就清楚多了,前赴后继地偷袭笛城做什么?”

唐鸿缓缓摇头,殿内大臣们议论纷纷。

“陛下。”户部侍郎排众而出:“笛城自古物资贫瘠,又非战略要地,千年前也不是匈奴人的地方,穷山恶水,匈奴人若要争夺,该是取泣血泉以南,方家曾经的封地琅琊城才对。”

“是啊……”李庆成眯起眼:“笛城内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么?张慕,我记得剿除方家叛党后,方青余守的是琅琊,你守的是笛城,是也不是?”

张慕穿上干靴子,头也不抬道:“笛城没有任何异常。”

李庆成缓缓道:“那么,此事就先放在一旁,说另一件事。骆卿。”

礼部侍郎骆邴之手持一封文书出列。

“启禀陛下,各位大人,匈奴来使昨日黄昏入京,想与陛下和谈。”

朝臣哗然,交头接耳间李庆成的声音响起:“是与大虞和谈,不是与陛下和谈。”

骆邴之展开文书,恭敬道:“是,匈奴人以绝山为界,割让泣血泉以北二百里土地,鹿野北端以长冬林为界,长东林连着黑河北面归匈奴人,鹿野及整个泣血泉归我大虞。”

群臣耸动,孙岩倒抽了一口冷气。

“匈奴来使正在偏殿等着。”李庆成道:“这才是今天请诸位爱卿前来,议的正事。”

孙岩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鹿野,长东林等地尽归大虞,绝山矿产丰富,鹿野土地肥沃,走兽众多,更盛产药材,若能得此一地,我大虞东北地域将会进入有史以来最为兴盛的时期。”

“关外商人免去两线匈奴侵扰,也能促进商贸发展。”孙岩眯起眼,喃喃道:“其中重利,一言难尽,须得让臣回去列出利弊,详细说明。”

李庆成早就料到孙岩会这么说,淡淡道:“如此,内阁与户部尚书前去商量,给朕一个和谈的理由。”

“陛下,臣不赞成。”唐鸿沉声道。

李庆成道:“那么唐将军,你自前去与兵部商量,给朕一个不和谈的理由。”

“其余各部尚书,自选一派,三天后早朝时,两派论证。”李庆成嘴角一勾:“都回去罢。”

朝臣散了,空空荡荡的金銮殿上,张慕坐着,李庆成站着。

“准备好了么。”李庆成声音不大,却听得出几分期待。

张慕道:“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走?”

李庆成说:“等这场事儿完了就走。”

67.黑河战

三天后,早朝时。

朝中分出泾渭分明的两派,主和派以大学士苏星照,户部尚书孙岩居首,李庆成扫了一眼孙岩身后文臣,见几乎全是豪富世族送来的,在朝为官的子弟,心下便有分寸。

主战派则清一色的武将后裔,外带科举后入仕的寒族文人。李庆成下了特旨,允许职位未到登殿的官员参与此事,更有不少文官跪在太和殿外旁听。

出乎意料的是,负责外交事宜的礼部尚书赫然站在唐鸿一派中,而张慕,则加入了孙岩的主和阵营。

“想必众卿已经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了。”李庆成懒懒道:“哪位爱卿愿为朕分忧?”

“陛下,臣有本奏。”孙岩上前一步。

“国舅爷请说。”李庆成随口道。

这尚且是李庆成自登基后第一次在朝堂上对孙岩换了称呼,当即敏锐的大臣便心底暗中猜测。

孙岩道:“陛下未曾告知臣等匈奴人议和,需要我大虞的任何交换条件。臣驽钝,与诸位大人仔细商量过,得出不少结论。”

“首先我中原人与匈奴人的恩怨自千年前便已开始,此乃中原正统一族与外族的交战,而非单单匈奴与大虞的恩怨。”

李庆成冷冷道:“那便如何?”

孙岩朗声道:“自古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也有言圣君临政,万国来朝。远有先帝四出枫关,将西匈奴一脉打得闻风丧胆;近有陛下守御枫关,一战尽屠匈奴铁骑。”

“匈奴人已被大虞打怕了,是以前来求和。”孙岩道:“若臣所料不差,这一次议和,我大虞需要付出的条件定是微乎其微。”

李庆成道:“国舅爷,朕说过很多次了,之所以不告诉你们匈奴索要的条件,是因为朕觉得条件无关紧要,这不是在做生意,我们想和便和,想战便战,条件就在你们手上,为什么和,为什么战,和匈奴索要什么无关。”

孙岩被当庭奚落一顿,朝臣们想笑又不敢笑,孙岩却是丝毫不着恼,笑答道:“议和,为的是一年六百万两的白银,枫山至玉璧关沿路畅通的关外商线,以及东北,西北十六城的繁荣与生机。”

“六百万两?”李庆成道:“有这么多?”

孙岩点头道:“是,这六百万两,仅指我们从绝山得到的金、铁等矿产,鹿野每年狩猎而得的兽皮,在鹿野建立新城,百姓迁徙北上,驻兵闲时放牧而得的物资,包括塞内外互通有无,深山药材得到的资源。”

“还不包括东西两线得到的商税。”孙岩自若道:“工部提出在泣血泉以北设立新城,塞外各族于集市上货物通商,这一部分我们可以收重税。”

“这一切。”唐鸿笑道:“只要陛下想要,随时可以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

李庆成闭着眼,不置评价。

“臣有本奏。”唐鸿道。

李庆成道:“说罢,唐将军,听说你夫人快生了?”

一句话出,朝臣们纷纷笑了起来。

“定是个男孩。”孙岩和颜悦色笑道。

唐鸿道:“臣倒希望是个女孩。”

李庆成淡淡道:“都不要紧,多生几个就行了么,当年在西川那会,还是国舅爷当的媒人。”

百官哗一声大笑起来,自古天子不羁放荡时常有之,然而在早朝时君臣互相揶揄,闲话家事尚属首次,李庆成素来喜怒难测,性格诡谲多变,说点疯癫话反而在众臣意料之中。

唐鸿回师京城不久后便接回了留在西川的胭红,李庆成大婚未久,唐鸿便与胭红拜过天子,喝了交杯酒,李庆成当日还亲自到贺,坐上高堂之位受了这对小夫妻三拜。并亲自御笔一挥,为胭红除了婢籍,追溯家世,寻到江州的老父老母,一封文书赎身,让韩沧海派人将户簿送到京城。

虽门不当户不对,但天子亲手撮合的因缘,京师大家闺秀,无人再敢觊觎这少年英武将军。胭红有了正妻名分,难得唐鸿也是一心相待,患难生出的真情最为可贵,遂不再有纳妾之想。

胭红怀胎数月,料定便是晚春时节,李庆成曾亲口再许一桩姻缘,胭红若生女,当与李元徽结为夫妻,也就是未来的皇后。

唐家荣宠无极,唐鸿即将为人父,比数年前的愣头青已稳重了许多。

李庆成收了玩笑话,睁眼时眉毛一扬,坐正身子,恢复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准奏。”李庆成冷冷道。

唐鸿:“陛下觉得,匈奴应当是国,抑或是臣?”

李庆成不答。

一名史官上前一步,得了唐鸿授意,先叩过天子,再礼让百官,开口道:“微臣末弦,区区不才,有本奏与陛下。”

李庆成没有说话。

末弦:“匈奴人奉狼为图腾,从千余年起,这支草原部落就在狼与犬之间反复游走;我中原子孙强匈奴则示弱,中原积弱,则匈奴崛起。”

“七百年前,匈奴大举进犯中原领土,广阔中州被分为南北两朝,如今我们所站的地方,还是第一任匈奴大帝修缮的宫殿。而后几次全军南下,江州与梦泽儿郎拼死抵抗,匈奴王半步过不得玉衡山。”

“那一段时日,匈奴人诛我中原五姓,凡姓张,李,赵,王,刘者俱不问缘由被拖去杀头!匈奴人焚我圣贤书,屠我中原北地全境七十二城!匈奴王奉行以战养战之法,北境有多少悠久历史大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多少珍贵书卷湮没于大火中。”

“而后呢?”末弦道:“匈奴人杀了中原近八十万人口,武烈帝举兵出玉衡山,最终在枫关下一战,将匈奴人赶出了枫关。自此匈奴分裂为东、西两派,一蹶不振。直至三百年后再度卷土重来,屠城灭族,史上多少记载反复发生,每一次间隔或百年,或数百年,何其相似?!”

“直至我大虞圣君当朝,太祖以计离间东西匈奴,令其自相残杀,东匈奴退入断坷山,西匈奴退守狼山,自此方换得二十年升平盛世。”

末弦退入队列中,唐鸿道:“如今匈奴卷土重来,未开战,先议和诸位大人觉得,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没有任何用意。”一名文官再上前一步。

“放肆!”大学士斥道。

“不妨。”李庆成示意那文官接着说。

文官躬身道:“匈奴人不觊觎我大虞中土珍宝,更不要多少土地,我们的飞檐画幢,丝竹琴钟,乃至名画绘卷,先贤圣书,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杀。都道塞外乃蛮夷,这些蛮夷是未经任何感化的,不知安平盛世的野兽!”

“以掠夺起家,以战养战式地发家,所有中原的宝贵文化都是他们眼中的粪土!”

文官道:“试问这等外族,如何能甘心受我大虞统帅?就如蝗虫一般,在一处休养生息,争得数年时间茁壮,窥我大虞国力空虚之时便再度入关。”

“这些外族,并非不可驾驭,而是根本无法驾驭!”那文官道:“终其本源,他们喝的与我们不是同一种水,食的并非同一种米,看的更不是同一种书。他们祖祖辈辈都在摧毁,而我中原子民历代以来,都在创建!他们漂泊草原,居无定所,这是两族的差异,这种差异非一朝一夕可改,更不是一封千秋万世的契书可规限!”

“他们全无信誉可言!想当年先帝四出枫关,最后与西匈奴王订下契约,百年不犯大虞边界,然而呢?殿下远走京师,流落中原之时阿律司便举兵来犯!想和之时,可以全族之力为贡。待得他们想战之日,一封文书不过就成了废纸!”

“有理。”李庆成道:“匈奴人不是人。”

一语出,朝堂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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