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衣 上——子言获麟
子言获麟  发于:201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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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过长公子……”她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方能得体,像一株含羞的花朵,在他眼前,怯怯地绽放。

宣于静央清淡地笑了一下,温柔地将她牵了下来。

女孩并不知道,她身前的男子,此时也正不知该如何应对,与她的相处。

“不必拘礼,”宣于静央细细捻着唇齿间的笑意,良久之后,才终于将两个字吐出了带着温郁笑容的,有些僵硬的唇角,“……夫人。”

夜宴时,百官朝贺。

夜色妖娆,歌舞鼎盛,酒香醇烈。

舞姬们的长袖宛然如蝶,肆意翻飞。琴乐铮铮,飘然而上。

宫中一派明红的繁盛与欢欣。

长公子在宴上,时时挂着面中的微笑,接受着臣子们轮番的敬贺。他并不推辞,总是接过斟满的酒盅,一饮而就。

是故杯中的酒,深了又浅,浅了又深。

辛垣焕在一隅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片刻不离。

后来他终于不愿看他不停饮酒的样子,缓缓上了前,恭敬地垂袖道:“长公子,少喝一些罢。”

“今日是我大婚,怎能不喝酒助兴?百官竞相朝贺,我又怎能扫了大家的兴致?”宣于静央满不在意地笑着,对他说。

“更何况……大婚,一生只有这一次,正妻,也只有一个。”他不知是否醉了,突然无端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辛垣焕微微扬起眼角,看着他。

“所以长公子更应少饮一些,夫人还在寝宫等着与长公子,于吉时的合卺之礼。”他突然这么说,言辞之中几乎不带任何能够辨识的情感。

宣于静央的笑突然僵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那个恭敬地垂首,将半张脸隐藏在拱起的长袖之下的男人,不由得有些恼地唤道:“你……”

宣于静央说着,突然将头调开,有些忿忿地蹙额,难忍地咬唇道:“你为何总……”

这当此时,有人在宴享之上显出了身姿,霎时间,惊动了四座。

第49章:婚宴(二)

少年着一袭紫色的长衣,随着宣于宴的身影,出现于众人之前。月光下,那俊美的容颜如雪一般淡淡拢着静默而柔软的光,单薄而空灵的身姿,仿佛在幽谷中绽开的兰。

他眉眼紧蹙着,蕴着不散的忧戚,将那张太过美丽的脸,染得过于清冷。

与故去的二公子宣于惑相似的容颜,太容易攫取众人的眼光。

而在群臣之中最为惊骇的,莫过于靳氏大夫,靳于息。

出于此前之事,众人已知祁氏尚有一子存活于世上,他们只是不知那背后的所有故事,亦不知他们眼中无可挑剔的长公子,有着令人侧目的断袖之癖。

而靳玥酿成的祸端,本不为靳于息知晓,事态暴露之后,身为大夫的他才明白自己的儿子竟然做出了这样引火烧身的事。是故为了避嫌,靳玥没有出现在宴席上。

但对于靳玥与楚桐夫人的酿成的此事,靳于息一直装作不知,他如坐针毡地想要周全此事,亦曾恨不得杀了靳玥以谢庙堂,但不论如何暴怒,也寻不到解决的办法。

而祁氏有一子存活于世的消息,令他的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躁动。

他担心那个存活下来的孩子手中握有自己的把柄,然而据被他打得几乎昏死过去的靳玥所言,鲤并没有为两个公子提供任何的证据。

他似是些微松了一口气,但始终如芒在背,只觉此人,不可不除。

然而他全然没料到今日,这个传闻中长得与二公子相似的祁氏之子,竟敢出现在众人之前。

宣于宴把鲤带到了满目惊诧的宣于静央和辛垣焕面前。

“王兄,我们来了,”宣于宴无奈地笑着,从鼻腔中轻轻递出了一丝声响,说道,“来晚了,真是对不住。”

“宴,为何鲤……”宣于静央惊愕未收,看了静默的鲤一眼,而后不解地游目于他身。

“他明日就将被软禁,所以,想来为你祝贺大婚,并且告别,”他有些冷淡地笑着,回首问身后愁眉不展的少年,“是吧?虽然明知,这是一种接近于自杀的举动,因为这宴上,有人看着呢。”

鲤的指节轻轻抽动了一下,静静点了点头,望向身前的长公子。

宣于静央微微愣了愣,不自觉便向那一隅的靳于息望去。

那原本望向这边的中年男人,陡然便将目光避开。

宣于静央挽起唇角的苦笑:“鲤,你当真是……不要命了么?不过一直以来忙于大婚之事,忙着折磨自己,我竟忘了鲤也只剩了最后的……”

“我来只为……给长公子敬一杯酒,”这时,一直无言的鲤蓦地轻启朱唇,从言辞中,散落了幽然的芬芳,以及淡然的忧伤,“敬完就走……今日是长公子大婚,如我这般煞风景的人,不宜久留。”

“这是什么话?不曾想到竟会害了你,我本就对你深怀愧疚。”宣于静央颦眉道。

这时宣于宴示意宫人将酒盏端到他们身边,将酒斟满。

鲤双手支起酒盏,认真地看着眼前,对谁都温柔如水的男人。

宣于静央亦真诚地执盏与之相对。

鲤高高端起手中的杯盏,手指,却有些莫名地颤抖。

他眼眶微微泛红。

他看着眼前那温雅如玉的男子,在一瞬间怀悼着自己虚掷了的情感。

他已知他对自己怀有的,并不是爱恋。

忧伤不知从何而起,然而绵绵不断,不可遏止。

“我祝长公子与夫人,琴瑟和鸣……幸福一世,美满一生。”他说着,携起了唇边坠着的,浸满了忧伤的笑容。

“……多谢。我也祝你……早日寻到,所爱的人。”宣于静央亦笑着,含着眉目间一抹柔和的忧伤。

然后他们仰首闭眼,同时将醇烈的酒送入了口中。

仰头闭目的那一瞬,鲤含住了眼角不易被人察觉的泪光。

他们两人做着诀别,不曾留意到身边的宣于宴与辛垣焕,有些不自在的眼光。

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自有各自的心猿意马。

而后宣于静央俄然而笑,唤起了容貌里的一丝明朗:“对了,想来我们四人也是许久不见,难得相逢,亦不知今后……何时可重聚在一起。不如我们四人对饮一回,如何?”

原本神态有些低迷的宣于宴笑道“甚好”,辛垣焕抬袖浅躬而应,鲤听了,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手中执盏,围在一起,挽起唇角的笑意应对着身边的人。

“王兄,我知你心里不愿听这话,但我祝你婚姻美满。我希望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委屈自己。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从前这样,今后也这样。”宣于宴定定地说。

“我知道,”宣于静央清雅地笑,“身在君王之家,还能有你这样推心置腹的兄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从来都知道,我有一个那么好的,出类拔萃的弟弟。”

岂料这时,辛垣焕轻微地笑,从鼻腔中递出了细微的响。

宣于宴奇怪地暼了他一眼,谑然地问:“怎么了,焕?”

“不,公子。”他清了清嗓子,笑得云淡风轻。

“说吧,看你那样子,分明是被什么憋的。”三公子继续说道。

“公子多心了……臣只是在想,身为门客,能遇上一个像公子那么好的,出类拔萃的主人,也是臣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么言不由衷的诨话,你可以不在这么严肃的时候说吗?”

见到他们一如平日般的插科打诨,宣于静央没忍住笑,而神色疏离的鲤亦微微解开了眉头。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从前。

“好了,手都举累了,快都饮了吧。”宣于静央笑道。

四人重新端正了笑颜,高举酒杯,一饮而就。

只是酒入苦喉,便酿出了各自的心伤。

纷纷亮了杯底后,正无人说话之时,鲤低抑着睫羽,轻声落言:“既已如愿地为长公子祝了酒……那么,我回去了。”

见他容颜中还是有着无处安放的伤怀,宣于静央有些担心,方要出言之时,却见鲤垂袖长揖,然后兀自转身,在众人的关注下离开了筵席。

想来他必定还是放不下,于是宣于静央担心地对身边正冷然看着鲤的身影的宣于宴说:“宴,你去看看他,他恐怕心里很是难过。”

“我?”宣于宴霎时勾起了放诞的笑意,反诘,“王兄,我为何要去?”

见了他的反常,长公子和辛垣焕都些微怔了一下。

“我看他今日,不会比我开心。平日里也总是你陪着他,你看看他,让他别那么难过。”宣于静央柔和了音调,轻浅地与他商量着。

但宣于宴依然是一副并不乐意的神情。

因此宣于静央不由得试探着问:“你们……怎么了?拌嘴了?”

“他的事,我已不想管。”宣于宴漠然地掷出了这么一句。

是故在一旁打量着的辛垣焕不由得上前一步,恭敬地唤:“公子。”他说着,眼色极隐秘地向某一处薄得似冰地挑了一下:“公子可以不跟出去,但只怕,靳大夫……”

他还没说完,宣于宴便狠狠地咂唇。

继而他掷袖摔出一句:“我去就是了。”

夜中清冷,清风拂面,堪断人肠。

鲤伫立在繁石堆砌的池边,低头看着在月影斑驳下,流动的水光。

偶尔有鳞光闪现,他看着那些鱼儿沉浮于水中,没个安排的模样。

舒尔耳畔有脚步声随了出来。

他抬眼时,看到了宣于宴的身影。

看到他,宣于宴的脚步缓了下来。

他们的眼神都很安静。

宣于宴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向他移过了步子。

“公子……”

“别误会,王兄叫我跟出来的,”公子宴心不在焉地说,“而且靳氏也在这里。”

鲤听着,低低地收回了自己的眼光:“嗯……我知道。”

宣于宴走到他身边,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然后停了下来。

他双臂交叉,微微倾斜了头颅,玩世不恭地笑道:“有那么难过?”

“不……只是,我留在那里未免不合时宜。”鲤黯然回答。

“你刚才分明一副眼泪都快掉下来的样子。”

鲤俄然抬头看他。

“我只是……”鲤嗫嚅着绛色的唇角,犹豫之中落不下平稳的言辞,然后微微伸出手指遮住了自己的唇,“当时只是……酒太烈了,呛得……太过难受。”

他睁着黑若棋子的眼,突然眼泪坠在了手指上,一瞬破碎,遁入夜色之中。

发生了太多的事,所有的一切乱在心间,无法织出优雅的言辞。

惶惑的情感霎时变得卑微。

那时百感交集,奇异的感触蜂拥而至,横在心口秣马厉兵。

收不回来的俱已抛弃,原本攫在指间的也已消遁而去

空空如也。

他本不打算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感情,然而猛然入喉的酒,太烈了。

所以不经意间,就生生地灼了心怀。

是故呛得人,瞬息喘不上气。

鲤颦眉闭目,歇了些时候,方再次出言:“其实……并不及我想象的,那般难舍……万幸。”

“哦?”

“毕竟明白了一些事,而明白了,就容易放下了……”他的睫羽轻轻翕合,拍碎了晶莹的泪光。

宣于宴略略蹙额。

池中的鱼儿偶尔戏着细碎的月光,身后涟起一径幽然的波澜。

“今日之后,父王不许王兄与你相见,所以明日,由我送你去禁宫。那是一处废弃的旧殿,我已托人去重新布置了。”宣于宴言辞平淡。

“……多谢公子。”

“所以今日劝且跟我回去,有些东西,尚未收拾妥当。”

鲤轻轻颔首。

宣于宴启步而行,鲤随在他的身后。

此时因天黑无光,而池边乱石如砌,鲤一不留心被绊住了前行的脚步。

他突然跌下了身子,膝盖处,陡然划过了尖锐的痛意。

不觉唇齿间发出了声响,宣于宴回身的时候惊了一瞬,而后那一时的关切又马上凝入了无色的面容。

“好歹也是练过剑的,未免太不小心。”他走回他身边,对他说。

“周遭太黑,实在不曾留意。”鲤小心地撑起了身子,揉了揉疼痛的关节。

摸到残破的衣物,鲤抬指看了看,却见手上染了一抹浅淡的红。

“怎么,真的伤到了?”宣于宴咂唇道,“这石头,明日就该拆了去。走路时如何?会不会疼?”

他始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平静地说话,措辞中虽有关切,但他本人,并没有上前扶他的心思。

“不碍事,小伤而已。”鲤说着,小心翼翼地循着月光的流痕往他那边走去,然而痛意的侵凌,却使他足下不稳。

走到他身边时,他差点又被绊倒。

宣于宴连忙俯身伸袖,揽过了他。

鲤倏忽一愣,心跳骤然加快了片刻,而抬眼之时他眼中所见的,却依然是他淡漠的眼神。

“哭哭啼啼……又连个路都走不好,你麻不麻烦?”宣于宴有些烦躁地说。

他顿生羞愧:“对不住,公子。”

“还真不如女子,至少,会轻一些。”

宣于宴说着,突然出乎意料地,一把打横抱起了他。

鲤遽然间睁大了眼,惊骇莫名地仰首看着抱起自己的那个男人。

尽管他的面中,依然无一丝跃动的情感。

然而这种行为令他顿生促狭,因此他旋即低声唤道:“公、公子,不必如此,这若被人看到……!”

“我看了,四下没人。”他望着前方,大步走着。

“假如我害了公子……”

宣于宴听了他的话,谑然而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意蕴未明。

“不差这一次。”宣于宴说。

鲤顿时将言辞哽在了咽喉之中。

“对不住,公子……”他知道有些东西回不去,纵然心存感激,满是怀悼,莫不愧疚,也换不回往日的心怀。

鲤依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些发闷的心跳,最后唇角只落得下浸染了霜色的残破语言。

“万般……对不住。”

宣于宴轻轻牵了牵薄唇,月光清清冷冷地洒在他们身上,他几许斟酌,却终究没有成言。

第50章:婚宴(三)

宣于静央醉了,绯红的色调从面颊上浓淡相宜地抹开。

见他眼光涣散却温和地继续接受着他人的敬酒,辛垣焕最终还是选择上前阻拦。

他赔着笑,打了圆场,与宫人吩咐了几句,继而便将步乏不稳的长公子扶了下去。

后殿无人,屏去了殿前的喧嚣。

慵懒地俯在案上的宣于静央将头斜枕在胳膊上,淡淡睁眼,迷离地看着他。

但那神态,比之前似乎清醒了不少。

“长公子……果然在装醉。”跪坐在他身边的辛垣焕轻轻挽起了唇边疏离的笑。

“倒也说不上有多少是装的……毕竟,的确是有些醉了。”宣于静央说着,清淡地笑,眼光一直懒散而柔软地落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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