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衣 上——子言获麟
子言获麟  发于:201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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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首,见了身后戴着鹿形面具的红衣男子,于是舒尔放松下来。

“长公子,”他轻声唤道,“竟与你们走散了……公子和辛垣先生在哪里?”

长公子方要出言,咽喉的疼痛突然难耐,于是又不禁咳了起来。

“亦走散了……我们到塔下去寻他们吧。”

他颔首,回答:“好。”

此时远处的湖畔,偶尔有长明灯悠然飘向天际。

“有人放长明灯……看来火祭的时辰近了……”长公子柔声说,然后四下张望了片刻,“此处人太多,难以走动……我们换一条路,如何?”

鲤回应:“好。”

喧闹的人群中,宣于静央蓦地拉住了他的手。

第21章:火夜浮鱼(三)

他拉着他的手,在人群中头也不回地走着,透过面具,鲤睁大了双眼,注视着他的侧影。

对方的脸在面具之下,不辨神情。

他觉得自己被他牵住的手,似乎有些发烫,想要松手,却又怕失礼,也怕再次与他走散。

他又开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着些什么。

在他冷漠如斯的外表之下,实则有一颗微一指触便会破碎的心。兴许太过孤独,因此便期望着会有一个人一直拉着他不放,给他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靠的温暖。

鲤被他拉住的手,倏忽紧了紧。

身前的男子略略察觉到了,微微侧过脸来,似是在温和地笑。

他们终于来到一条小径边上。

入了幽径,便与街市相背,于是光线分明暗了下来。

然而终于脱离了人群,尽管那喧闹的声音犹在耳畔。

鲤不由得缓了一口气。

“从暗巷穿过去,也许路是通的罢?至少从方向上……”宣于静央暗自说着,松了手,然后思忖了一下。

“试试看吧,长公子,”鲤说道,“街市上寸步难行,如若不通……再选它路如何?”

“嗯。”他轻微地笑了一下。

“那末……我们走吧。”他重新向他伸出手,似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他愣了半晌,然后将手重新交给了他。

月色间或从长巷上的屋檐豁口处倾泻下来,流动处似粼粼的水光,清透地染在他们的衣上。

似乎很安静,尽管临街还有喧闹的人声。隔了灯火,便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他们走得很紧,体温从相叠的手指上淡淡匀来。

光线愈发暗了,偏僻的巷内除却他们,空无一人。

“长公子。”他突然,打定了主意,于是有一丝焦虑地出言唤道。

“何事?”他身前的男子问。

“为何……要把那件深衣送给我呢?”

此言一出,身前的男子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是么……”面具下的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地笑,“宴他,告诉你了……?”

鲤的手轻轻攥紧,随后因为在面具之下呼吸有些难耐,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揭起了面具的一角,露出了半张精致而又携着疑虑的脸。

长公子轻声咳嗽。

“鲤啊……有些事……”他恢复嗓音之后,轻声说着,却没将话接下去。

然后戴着面具的公子渐次近了他身边。

月色朦胧,不足以明晰视线。视觉中有太多的暗色充斥其间。那公子缓缓地,伸手将自己面具的一角揭了起来。

太暗,暗得鲤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

然而他却感觉到,有一只手轻柔地揽上了他的腰,蓦然有温热的唇,温软地贴在了自己的朱唇上。

突然月色很远,人声亦很远。

鲤难以置信地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之人的神情。光线太暗,是故一切都太含糊,含糊得太过暧昧,暧昧得难以拾掇。

落在唇上的吻很轻,犹如花瓣轻轻飘浮于水面,却在他心里漾起了层层涟漪,许久不灭。

玉一般的温软依稀沉入了心底。

但那相触不过短短片刻。公子静央轻轻拉下面具,其后又不住地咳了起来。

“……对不住。”他轻声咳着,同时这么说。

从他的音调里,听不出任何波动的感情,仿佛一切顺理成章。

“不……”鲤不知该说些什么,依然微微愣着。

此时倏尔身边有火光闪过。他们循了光照仰面望去,却见天空中已飘满了不少长明灯。灯盏连空闪烁。

“……恐怕,要快些去了。”长公子说。

然后他再次拉起了他的手。

出了暗巷,绕了远路,他们再次进入了人群。

人来人往的繁盛与过分的拥挤,令鲤无法去思考更多的事。

只不过行走了片刻,也已是步履维艰。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有人挤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们不过依靠着牵住的手保持着相互间的联系。

尽管紧紧握着,然而某一时,两只手突然被身边的人流一冲,顿时便散开。

因为人流的拥挤,鲤一不留心身子一倾,撞到了街边的木柱上,他因疼痛,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公子却已是踪迹难寻。

宣于静央在人群中顾盼着,些许焦虑地一路张望。

途径通往南湖之畔的高塔的路上,见了到处是人的胜景,他已放弃寻找,只念着到塔下去与他们会合。

然而不经意抬眼之时,他却见了不远处的一袭红衣。

那身姿挺拔的人正在一个灯火辉煌的小摊前驻足,似乎正在挑选着什么。

他不方便高声呼喊,于是加快了步伐,凑到了那人身边。

“长公子?”回眼之时,将面具斜在脸侧的辛垣焕放下手中的砚台,压低了声音唤道。

毕竟“公子”这样的称谓,让旁人听了便会生出无尽的麻烦。是故一路上,他与鲤称呼他俩时都故意放低了声音。

宣于静央温和地笑着,将面具浅浅揭了起来。

“焕,你怎么一个人?”他轻声笑问,后又说道,“面具……当真很闷。”

“一转眼便与大家走散了,这人流……真是可怕啊。”辛垣焕笑着回答。

长公子从鼻腔中送出轻微的笑声,然后说:“是啊,太容易走散了,完全是片刻间的事。”说完,他又问道:“你在看什么?”

而后他留意到眼前所见的,尽是些造态奇特的砚台。

辛垣焕回答:“给鸣蝉带件礼物……毕竟他本是很想出游的。”

宣于静央不禁温雅地笑:“你们真是……感情甚笃,令人羡慕。”

“不……鸣蝉初到三公子门下时年纪尚幼,门客之间多有相互攻讦之事,因此受了些苦,我替他出面几回之后便相互熟络了。他独身一人于此,也没个可依靠的人,想来与我当年……倒是颇为相似。既如此,可体恤之处,自是会想到他。”

长公子面色柔缓地听着。

这时辛垣焕看到了一个砚台,于是将他执了过来。

“长公子,可否替我出个主意……你看这个可好?”

当宣于静央看到那砚台上雕镂出的惟妙惟肖的细叶,以及在叶尖坠着的造态灵动的蝉时,他忍不住便笑。

“怎么今夜,大家都成了鸟兽鱼虫……?”他说完,突然由面具上反应过来的辛垣焕也不由得笑道:“仔细想来,竟真是鸟兽鱼虫。”

继而长公子又不免一小阵轻咳,之后他笑定,又明朗地回:“甚好,这砚台很适合。”

于是辛垣焕转头,将它递给商人且说道:“包起来。”

第22章:火夜浮鱼(四)

“焕,当真不到我那里去?……其实对宴称臣,与对我称臣,并没有太大区别。”并肩走在去高塔的路上时,长公子轻声问身边高挑的男子。

辛垣焕低声而恭敬地笑:“长公子折煞我了……以我的能力,到底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心里是清楚的。小人不敢给长公子添乱。”

“你若去了,怎会是添乱?”他笑得温煦如风,并且说道,“况且对门客而言,晋身仕途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辛垣焕笑着,微微低垂了眼帘,诚恳地说了一句:“长公子,我无心跻身仕途。”

他却吃惊,停了步子正色而问:“为何?”

那门客有些落寞地笑,低声地回:“若跻身朝野,一旦朝衣在身,兴许哪一日,只因一卷折子、一次无意的冒犯或是细微的争端,便将惹祸上身,甚者性命难保。以我这样出身低微且在朝中无根基的人,怎敢有此妄想?”

这话让身前的长公子怔忪久矣。

“是么……原来如此……”他轻轻扶住自己不适的咽喉,有些失望地从唇边勾起了一缕浅淡如水的微笑,“强求不得……我本以为,你是有野心的人。我的身边,需要既忠心,又有野心的人。”

辛垣焕不觉眼睫轻触,而后听得身边的,那将视线远远地引向湖的另一边的公子用沙哑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若无野心,便无法在朝野中存活……你面上温文而心性甚高,笑意恭顺,眼底却是冷的。我以为在你眼中,区区门客一职应担不上你的学识与才华,因此我便以为,你与天下士子一般皆有争心。”

辛垣焕缓缓合袖垂目,用过于冷静的调子,轻易挑起了言辞中的波澜:“长公子此言不假。立足于天地之间而无争意,要心何用?”

他忽地停顿,然后笑了起来。

“我果真没有看错你,焕。我始终觉得你很像鹰。你要记住……我对你的欣赏。”

他退身合袖,垂首长躬道:“多谢长公子,辛垣焕铭记于心。”

这时两人的交谈突然被一名女子的声音所打断。

“两位先生,要不要光顾一下小女子的生意,来测测命数啊?”

那女子十分年轻,巧笑明眸,眼若秋波,兀自娉婷。

辛垣焕见了便笑着对她说:“原来算卦之人还有如姑娘这般开朗明研的,在下倒是第一次见到。”

“小女子是否能看透命理,又岂能是由外表所左右的?譬如街巷里年老眼盲的长者,难道就都能看透命数么?”她伶牙俐齿的回应,惹来那门客的一阵轻笑。

“厉害的嘴,倒是让我想起鸣蝉。”

他刚说完,长公子便接到:“确实有些相似。”

“鸣蝉是谁?先生们的朋友?”女子明媚地笑。

“是的。敢问小姐测的是何命数?”辛垣焕问。

她银铃般地笑着说:“姻缘。”

听闻此言,长公子忽而一愣,眼色微微有动。

那转瞬而逝的细节被辛垣焕拾在了眼中,于是他明了,淡然笑着回那女子道:“姻缘便算了吧。来得或来不得,或是如何来得又如何去得,算得出又能如何?”

他说着,挥了挥袖便与宣于静央一起迈开步子,岂料这时又被那女子拦住。

“哎哎,先生,说得好似看破了尘世一般,面相上,却并非如此哦。面上洒脱,心中却是在意的罢?”

辛垣焕并不在意地前行,岂料那女子却一直死赖着挡在他们身前。

是故辛垣焕无奈地停下脚步,颦眉睥睨而笑:“姑娘不过想要招揽生意,何必这般死缠?既如此便为我算一次,但别招惹了我家主人。”

“是是是,我必不招惹你家主人。”女子笑着眼角向宣于静央微微挑了一下。

宣于静央安静地笑,点头以示应允,而后在一旁仔细地看着他们。

“如何测算?”辛垣焕问。

她将插满竹签的竹筒递给他,说道:“闭上眼,心中安然地摇晃这竹筒,直至竹签掉下两支。”

“两支?倒是奇怪。”

女子不在意地说:“我的算法,与别人不同,所以是两支。”

“好吧。”于是他闭眼,照着女子所言的做了,直至听到两支竹签掉落于盘中的声音。

女子将竹签拾起,仔细看了半晌。

长公子与辛垣焕将目光引在她身上。

见他微微蹙眉的样子,辛垣焕出言相问:“如何?”

“‘智’且‘营’吗……?先生呐,你当真是妖智之人。”

“哦?”

“先生必多智而谨慎,处事机敏,长于心计。平日里满脑子的思虑也就算了,即便对待姻缘只怕也精于算计,悉心经营。先生,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呢,”女子方颦眉说完,后又立刻转换了音调,笑道,“不过我妹妹一定很喜欢。”

听了末句,辛垣焕有一瞬的无言以对,然后恢复了平时淡然的笑容,微微颔首便答:“多谢姑娘的妹妹。”

长公子忍不住地笑。

“还有还有,先生的感情怕是免不了挫折,若姻缘尚浅,有缘无分,两地相离也未可知。过度算计,只怕会影响姻缘的好坏的,有时爱慕这东西,顺其自然远比步步为营好得多啊。相思嘛,又不是攻城略地。”

辛垣焕听了之后,眼睫微绽,继而却笑:“姑娘说得有些道理,也与我的个性颇为吻合。只是这解签听到最后,却好似被姑娘教训了一番。”

女子听闻,堪堪笑道:“然而只要以诚心相待,也许会有不错的结局。先生,你应是颠沛流离之人,若得一处安歇,便得一生太平。”

辛垣焕微微愣住。

“看来……在下之前实在低估了姑娘。姑娘之言,在下甚为佩服。”他说着,对她淡然一合袖。

见他面容中浮上了温和与叹服的笑,那女子笑得十分得意。

在一旁一直安静地听着的长公子宣于静央,这时轻声咳嗽了一下。

“既能算到如此地步,那么,姑娘……”他抬眼,儒雅地落下了面中的笑容,“也替我测一下吧。”

辛垣焕略有些吃惊地看着长公子阖上眼,虔诚地将那竹筒捧在手中摇晃。

但他在心中想着,这也在情理之中。

随后两枚细签掉落出来,那女子连忙拾来看了,却锁眉,沉思了许久。

“怎么?”公子静央淡然地看着她,问。

“哎呀……”那女子用手轻轻撑住脸颊,微微斜了脑袋,低声念道,“‘逝’与‘离’啊……先生面相如此贵气,怎么签卦却会如此呢……?”

“……如何?”一向温文的长公子,这时浅浅扬起眼角,用意蕴未明的眼光看着身前之人。

女子抬眼望他,不免有些忧伤地笑:“先生是否有一段难以忘怀的恋情?”

他忽地愣住,片刻之后微微颔首。

“然而先生的意中人……十有八九已与先生相离,并且似乎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他又是一怔,这时便是连辛垣焕也不由惊得言道:“这……”

女子似乎有些紧张,连忙回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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