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门独派摇头叹息:“唉,你看呢,哪儿好了?”
姜五爷顺势道:“既然我们两边目前都损兵折将,在这里,大家还须同心协力,想一个脱身的办法。”
独门独派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五爷又抬举了,我们这边损了大将,剩下我这一老骨头,还有一菜鸟和一匹夫,对你有什么用啊!”
我脸一僵:“师傅……”白大褂龇牙:“老头子,谁匹夫谁菜鸟呐!老子精明睿智,身强力壮,扛着我们当家在斗里照样飞檐走壁上蹿下跳!”
独门独派点头:“哦,那一会飞个檐走个壁让老夫瞧瞧?”
“他娘的,老头你干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呐!”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把姜五爷完全晾在一边也不好,姜五爷恐怕是不想再节外生枝,权衡之下才来与我们谋和,毕竟他依然人多力量大,根本不需要我们这边的残兵伤号,如果在此握手言和,我们是依附他们的一方。
这也是个问题。斗里面最险恶的不是鬼,而是人心,眼下双方能化敌为友,是在共同面对生死一线的大前提下,此时我们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封住我们的这个地方。一旦脱身出去,失去了共同的敌人,临时整合起来的队伍马上会崩坏。姜五爷人手充足,到那时候要翻脸不认人,我、独门独派、白大褂,再加上受了重伤的张睿,真是一点生机都看不到。
也就在这时,我才意识到,张睿受伤对我们来说损失有多大,他不但是我们当中战斗力最强的,也是足以匹敌于姜五爷他们一干人的精明能手,有他在墓里的敏锐直觉,以及一手绝活,我们才刚好能与姜家持衡。
以前我一直依赖于张睿和焚香炉这两个大手,但现在不得不自己判断,自己下决定了。
我努力镇定下来,仔细斟酌了一下,站起来对姜五爷说:“我们可以合作,不过最好是你们打先锋。”
姜五爷很爽快:“目的是出去,你的条件很合理。”
我再征求独门独派的意见,独门独派叹口气说:“徒儿既已决定,就这么办吧。”
至少暂时不用绷紧神经警戒对方,我再想了想,也只有这样了。
姜五爷显然早在留意白大褂他们下来的地方,他走到洞口正下方,覆手站定在那里抬头看:“这上面通向什么地方?”
我道:“五爷,如果要从这个洞出去,那就必须由你们殿后了,而且最后一定会有一两个人上不去。”
张睿提出的脱身办法,他是已打算牺牲自己,凭他的怪力,一个人在下面做推进力足矣,上面的人跳起来以后,勉强能够得着洞口。
换了别人,至少要两个人在下面借力,那么最后的两个人必然是上不去的。
姜五爷仍在看着洞口,白大褂点了根烟,说:“老实讲,我宁愿困死在这,也不想再上去折腾一番。”
两次,白大褂的语气都满含着他们从上面下来多么不容易,我不禁好奇:“上面是什么情况?你们怎么从那个墓室发现路到这里的?”
从白大褂和独门独派落下的位置,就知道他们是另辟出路到这里的,与我和张睿走的不是一条路线。
白大褂苦着脸摇手:“别提了别提了,回想起来老子就腿软。你觉得被十几只王母娘娘盯上的滋味如何?”
王母娘娘指的应该是西王母,也就是之前我们看到刻在石柱上的“鲵”,我一想,顿觉背脊发凉,赶紧掉头:“五爷,我觉得还是根据香……不醉公子逃走的方向找一找吧。”
姜五爷点头。
独门独派捶着腰说他老骨头真走不动了,先留在原地照看张睿。我想师傅此前一定也被十几只王母娘娘折腾得够呛,点点头,再去查看了一下张睿的情况。张睿还有意识在,只是迷迷糊糊力不从心的样子。我叮咛他留在独门独派身边休息,别再逞能,他居然这次温顺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回应我,我撇撇嘴,心说要平常也这样多好呢。
而后,我们剩下的人一窝蜂地涌到了焚香炉逃走的那条墓道。
因为之前姜家的人在墓道里吃过亏,到了道口你看我我看你警惕得很,我却忽然有十足把握焚香炉不会害死我,深吸一口气,径自走到墓道里。
我打开手电筒照着墙壁,这里的墙上没有彩画,一块块规整的石砖接缝紧密,连一片小刀片恐怕都难以插进,砌墙的工艺令人惊叹。
我看了会,道:“这里恐怕没路。”再转向另一边。
大概是我进墓道时表现得毫不犹豫,姜五爷他们都以为我是深藏不露的好手,此时一伙人全像小鸡跟着老鹰似地围在我身后。
所以直到我转头看另一边墓墙,他们也才转头看过去。
这一看,大家都笑了。
“操!这里居然就有个洞!”
那不是一个洞,那是正儿八经的一扇石门,半开着,露出后面的洞穴。
我蹲在洞口,还能感觉到有丝丝微风拂来,凉凉的。
我拿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洞水平朝前,极深,光源达不到的地方便又充斥着云雾一般的黑暗,看不到尽头。
姜五爷总是不会先发话,他手下的人七嘴八舌都在抱怨被耍了,前一秒大家都怀着可能会困死在此地十几天后饿死的绝望,忽然这么容易就发现了一个门洞,是我,我也想骂墓主人太他妈瞧不起人,可是一想到是焚香炉,就舍不得骂了。
白大褂凑过来,低声问我:“小哥,怎么办?”
他虽没明说,但我懂他的言下之意,我们刚和姜五爷握手言和,情况就急转直下,面前出现了一条路,不管里面有什么,至少不再是四面绝路,姜家的队伍还保留了大部分实力,有能力应付一切,共同寻找出路的协议一下子就消失了,这对我们很不利。
情况当然不能让它这么发展,我谨慎地推敲了一下下一步棋,道:“也可能是一条死路,或许,里面有十几只王母娘娘在等着咱们?”
白大褂一听,青着脸瞪了瞪我:“她们长得美若天仙,老子也不进去!”
看来他之前真吃过王母娘娘不小的苦头,竟怕成这样。
我转身朝姜五爷:“五爷,你们先进去,我和老白随后。”
姜五爷点头,组织着其他人依次进入洞中,我让老白去把张睿和独门独派带过来,老白却僵在那里不动。
我说怎么了,他扯扯我袖子,手一指。
就在张睿和独门独派原本呆的地方,独门独派不见了。地上一堆烂衣裳,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昏暗里隐约看得出穿着白衣,披着长发,面目看不清楚,只觉得瘦如柴干。
一瞬间,我顿时想到方才怎么会觉得不对劲了。
独门独派倒斗几十年,脾气虽然古怪了点,毕竟在漩涡泥流中铤而走险无数次,与人与鬼周旋,如此一个老行家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与姜五爷像小孩子耍无赖似地贫嘴?
我一直以为阿藏是内奸,方才也亲眼见证他是阿缺假扮的,但我却忘了一点,阿缺原本和独门独派是一块的,他们一同在黄羊川呆了那么久,独门独派也可能早就不是真身。
现在一切一目了然,独门独派也是别人假扮的。至于什么时候被掉包的,我也想不出答案来,只觉在苏州分别时的独门独派应该还是本人。至于在黄羊川见到的,就说不准是谁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假扮独门独派的这个人,我曾在沈家古宅的塔楼里见过!
那人尽管看来瘦小,却以极为轻松的姿势单手托住张睿。白大褂发急了:“操!出鬼了!”
我心里面却有一股渗透到心底里去的寒冷,冷得手脚冰凉,不住发抖。
那人是人是鬼,我们分不清,但他抱着张睿,咯咯咯地不断轻笑,笑声仿佛扩散到了每个角落,分成好几种声音围绕着我们,那种阴森恐怖之感深刻到了在脑中不断回放,无法抹去。
我无法眨动眼睛,只见那人裂开嘴角,轻轻地在说:“本该是用他来代你的,但他已是将死之人,对我已经没用处了。李琅玉,想要回他,就到我这里来。这个人即便对你来说不如某人重要,但你也不想他死无全尸吧?”
“你是谁?!”
“呵呵……”那人的嘴角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来。但凭口形,我看出那几个字是:沈、千、九。
83.齐明王的侍宠
那人竟说出“沈千九”三个字,令我大为骇然。
我与白大褂都愣在原地半晌,等想到要追过去时,面前墓道口忽然落下一道石门,沈千九和张睿消失在我们眼前。
我们两个急得发疯似的到处找开门机关。白大褂为张家效力几十年,忠于张睿的心天地可鉴,在明王墓里时我就看出来了,现在见受了重伤的张睿被人带走,自然心急如焚,连连爆出粗话。我被他吵得心情也更加烦躁不安,然而越是急越是乱,眼见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石门却纹丝不动。
我一发急,愤恨地猛往墙上砸拳头。
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一砸竟歪打正着,把门又打开了。
我们一阵狂喜,刚想踏出去,我猛然觉得不对劲,忙拉住白大褂。
门一落一起,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可是外面那块地方竟已发生了巨变。
原本中央凹陷下去的地方竟一下子上升数米,超过了四周的地面形成一座突起的高台。四面台阶也倒了过来,变成从上往下的排列方式。
八卦形的空间,中央的一座高台。
这情景顿时让我想起了什么。
一瞬间,我仿佛捕捉到了那潜藏在迷雾深处的真相,焚香炉第一次抱我时问的那句话,在这一刻重新浮上脑海,如斯清晰,如斯彻骨。
“拖油瓶,你会不会介意我曾与人有过夜夜欢爱,那时候我虽然是没有选择的,但的确是做了的……”
已然长命到活了两百多年的齐明王为什么还要到处掘墓去寻找“凤凰涅盘”?
涅盘的拓样明明就刻在墓中石壁上,说明他已然得到了。前后岂不是矛盾?
沈千九不过是个堪舆司户,王爷凭什么信任他?
如果焚香炉就是沈千九的徒弟,他们后来又是因为什么而分道扬镳的?
发生在几百年以前,那个原本只是被沈二拿来给我做写作参考的故事,如今却清晰得如同巨幕电影出现在我眼前,一个个疑点背后的真实破茧而出。
京城华街,车水马龙。
沈千九应邀至酒楼看戏,两个徒弟陪同,请他喝酒的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齐王爷。
酒过三巡,戏台子上刚演了出武戏,此时又来了段文戏,同一个旦角,方才还惊才绝艳,引得整个酒楼里人人叫绝,然演起煽情戏来却颇显得生涩了。
齐王爷酒意酣然,横在雅座凉席上,忍不住道:“演花旦的小生,功夫是了得,可惜还嫩着。”
沈千九在帘外,意味深长的笑着,忙作揖:“这个小生乃是下官门徒,今日特客串一场,给王爷庆生。”
“呵呵呵,沈司户不亏为当朝第一堪舆大师,本王以为你只看风看水,原来还会看人。”
沈千九自是连声说不敢,齐王接着把话一转:“改日到府上来坐,本王再请你吃酒。”
于是那一日,沈千九拜访齐王府时只带了一个小徒弟,齐王一见那小徒弟就是演旦角的小生,眉梢一挑,称心满意的笑了:“沈司户,你这是带你的得意门徒来我这儿取经呢?”
沈千九寒暄几句,让小徒弟给王爷磕头。
那小徒弟面貌端秀清雅,却又无一丝媚气,眼底清清冷冷,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那风骨、那神韵确实叫齐王喜上眉头。
齐王便道:“沈司户,你知道得太多,本王理应将你铲除,可是如若这样做了,世间便又少了个能与本王谈心,开解烦闷的人。但凡活人都难与本王亲近,你,恐怕是唯一一个。”
齐王的话里说得很明白,沈千九是唯一与他亲近的活人。
所以小徒弟不是。
齐王活了两百多岁,不能与人亲近,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人,虽锦衣玉食,却是令人绝望的孤独。
小徒弟特殊的体质使得他能亲近齐王,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留在王府中侍奉齐王,一个男人总有需要解决的事。
早在我与焚香炉第一次办事的时候就察觉到,他是个老手。
小徒弟就是焚香炉,他与花景兰是有名无实,与王爷却是同床共枕,实实在在过的。
证据就是那颗含在齐明王口中的血玉。
曾经在云南鬼森,我亲眼所见白泽鬼对焚香炉下跪,邪灵恶鬼都怕焚香炉,而血玉曾保我在前往沈家古宅的路上,途径坟道不受鬼魅纠缠,和焚香炉有同样的功效。
况且它能长年保住齐王尸身不腐不烂,我已然能想见,那是焚香炉在齐王宾天之前,长期将玉含在口中以养玉聚气,再到入殓之时,亲自喂入齐王口腹。
封建社会如此迷信,丧葬制度严格,能与王爷的遗体亲近甚至触碰之人,必定是至亲至爱的侍宠。
虽然我不愿承认,但他与王爷床帏之中声嘶力竭的画面总是在我脑中浮现。
星夜寂寥,烛影朦胧。
在那垂落的重重帐幔中,他们搂抱在一起厮磨喘息,彼此有着相同悲哀和孤独的共鸣,也总会有那么一两句半真半假的情话……
让我嫉妒得发狂。
焚香炉说明王墓是齐明王参照古人墓中的设计建造,我忽然开始怀疑,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
山峦深处一片与世隔绝的尘土,隐秘而庞大的王墓,地下的六十四卦阵,掩人耳目的空椁,还有那碧玉棺前的青铜机关台,而这一切最终都淹没在山水之中,再无人能窥探。
能做到这样精心的安排,不是沈千九,那必然就是焚香炉亲自督建。
当时,沈千九不在。
他以焚香炉与王爷交换,得到紫檀木匣中的秘密,然后前往西土千年皇墓。
他带去的人中,恐怕并没有焚香炉。
焚香炉作为齐王的侍宠,必然要陪葬,同王爷一起下土。
我怀疑,那个捧着八只羊脂玉盒躺在地下棺椁中的人,就是他。他守着那座墓几百年,熟悉到不用点灯就能行走自如。他日,如果有人盗墓,深入到地下椁室,被掘出来的就是替代齐王躺在棺中的他。他不老不死,随时都会醒来,然后把闯墓者杀掉,保住王墓的秘密,真正的齐王就可以永眠地下。
好一座明王墓。
好一个焚香炉。
好一段不能说的过去,难怪他千辛万苦的隐瞒。
我蹲在墓道里,捏住血玉呆了很久。白大褂喊了我好几声,我都没听见,心里不但乱,而且很害怕。
我不知道焚香炉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我更不知道是该把这些压抑在心里,还是去向他求证。
如果他不说实话,我该怎么办?
84.鬼道
“小哥!人命关天,你别在这发呆啊!”
白大褂见我一直没反应,终于是急得在那猛跺脚。我看他六神无主,只想把我扛着带走的表情,忙双手拍拍脸让自己镇定下来。
“别、别急,让我想想!”我脑子里一团乱,根本就静不下心来。
白大褂见我婆婆妈妈,怒了:“他娘的,要么你继续在这想,老子先去救人了!反正咱们当家的命你也不在乎是吧!”
他这是纯粹拿话来激我,我忙拉住他,无奈道:“别扯什么在乎不在乎的,人肯定要救,但是这里不能再走了。”
“为啥?”
那人——姑且先当他就是沈千九——和张睿一起消失在我们面前,白大褂自然而然想到这地方一定还有别的机关通道,不然沈千九带着张睿是怎么离开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