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烨却只抱着他不动,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吸着他的体热,半天没有说话。
时维正要发火,却忽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沾湿了他的颈窝,顿时僵了一僵。
那是……什么?
是什么?
不可能。
应该不是他猜的那样。
时维低头看着自己肩上孟烨漆黑的发梢,轻声问:“孟烨……你在……干什么?”
28.摊牌
“孟烨?”时维的声音有些飘忽,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猜。
自己也不过就骂了孟烨几句,至于摆出这副德性吗?他这个屡次三番被……被那什么了的人,都没有这样那样的想不开,孟烨这是在干什么呢!是要哭给他看吗!。
“孟烨!”时维沉下肩,不愿孟烨再靠在他身上。
孟烨抬起头时却是一脸平静,连眼睛也不见红。
时维几乎怀疑自己刚才猜错了,伸手往颈窝上一抹,那丁点的湿润居然也不在了。
果然是……错觉么?
“药已经找到了。”孟烨端过药碗继续喂时维。
时维本不想张口,但望着孟烨深邃的眼神,不知怎么的,竟拒绝不了,皱着眉让他喂了。
“明天就可以让若雅印一些药方,各县都发过去。”孟烨低声说着,又舀了一勺送入时维口中。
时维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人现在,就像被剃了刺的刺猬,被削了螯的蝎子,被拔了牙的老虎,被剪了翅膀的老鹰。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老态龙钟,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碍眼有多碍眼。
时维心里一时也说不清什么感觉。孟烨究竟有多爱着他的那个“维”?既爱他,又不去找他,偏要在这里与自己纠缠不休!是懦夫吧……还是,那个人已经再也找不到了……以孟烨那样的执着,如果那人还在的话,怎么会舍得放手?。
可笑啊!名字一样就被当作是替身吗?可是这么可笑的事,时维却笑不出来,相反,胸口闷闷的,酸涩难消。为了什么?为了谁?
“孟烨……”时维犹豫着。
“恩……”孟烨安静地听。
“……放手吧,他不会回来了。”
孟烨手一颤,药水溅落在被上,染褐了几朵绣梅。孟烨立刻要擦。
“本王不是你那个什么维,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孟烨默默将那药汁擦干,心底有什么,绷得紧紧的,被拉扯,要被生生拉扯出心肺,细如发丝,好像脆弱得一碰即断,却又强硬得无论如何不肯断裂。孟烨一言不发盯着时维良久,忽然道:“如果我说是呢?”
时维冷笑:“是什么?”
“我说……你就是他。你就是那个维。”
时维呆住。
孟烨微笑着,大掌抚上时维的耳,珍惜万分地看他:“你就是他。维,快想起来吧。”
半天,时维才反应过来。
“啪!”
他一手挥开孟烨,打碎了药碗。
他匆匆掀开被子就要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他一刻也无法再待在孟烨身边,他坐起身,脚却是软的,他居然站不起来。脚下是纷飞的碎片,满地的狼藉触目惊心,他没有踩下去的勇气,就那么坐在床边,脑中一片空白。
“你怎么样?让我看看。”孟烨急切道,快步走到他身前抬起他的脚查看他的脚底,见没有扎进碎片,呼出一口气,将他抱回床上。
时维安安静静,任由孟烨抱着,替他盖好被子,又亲亲他的脸。
孟烨蹲下身,收拾好地面,临走前对他道:“你就是他。不管你信与不信。”
“不信。”
“滚。”
时维说,抬眼,正好看到孟烨走出屋去。
门被关上。
孟烨回到自己屋里,他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一点,好盘算今后的事。
盗圣水的事也许很快就会被发现。这让他觉得时日无多。
他不知道华澄仙君会如何对他。
当年华澄仙君就不赞同他与恒清在一起,说他们是执迷不悟,道性不坚,劝他早日回头,不过到最后,又是华澄仙君为他求情。
他这位师尊,讲原则,心肠却软,大概……也是还没修炼到极致吧。
所谓神仙,参透人道,参透天道,参透鬼道,达无我之境,究竟需要轮回多少次?修行多少年?
孟烨站在阴影里,烛光在他身后黯淡摇曳。
如果华澄仙君独自来找他,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若将此事报之天庭,就只有放手一搏了……
有人敲门,孟烨心头一跳,开门,却是若雅,搓着手就要往门里进:“我们屋里说。”
孟烨见了他,毫不客气,杵在门口问他:“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若雅一边笑着一边侧身要往里头挤:“就是到上君您这来补补觉。”
见孟烨不肯让开,若雅又状似无意地笑道:“这两日为了照顾时维,我都没怎么睡好。”
孟烨的身子微偏了偏。
若雅看他,又笑道:“今晚得好好睡一睡,明天再仔细给他看看。也不知道那药对他有没有效。”
孟烨低头瞥他一眼,终于撤开身子让他进门。
若雅径自坐到孟烨床上,脱了衣,扯过那原本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转了个舒服的姿势,笑着问孟烨:“上君,您晚上不睡的吧。”
孟烨横了他一眼,到桌前坐下。
若雅嘿嘿笑着,闭上眼要睡,忽然又拨拉开被子问孟烨:“上君,您那有没啥神器,恩?能让我睡得安稳一些的,送我一个?您也不用这么辛苦不是?”
孟烨闭着眼:“去投胎吧。别在凡间祸害他人。”
若雅的笑容一僵,很快又笑道:“真没有?”
孟烨不再出声。
若雅等了一会儿,见孟烨毫无搭理他的意思,长叹了一口气,拉过被子闭上眼睡了。
梦里,有个人一直守着他,背影挺拔又坚定,让他心定神安。
这一觉睡得熟,第二日也起得早。
孟烨和若雅一前一后开门出去的时候,隔壁时维的房门也正好打开。
时维穿了件单衣就走出来,侧头看到孟烨,以及孟烨身后正从门里走出来的若雅,立刻别开眼。
孟烨不以为意,只道:“这么冷的天,快进屋去。”说着就要把他推进屋去。
时维却不肯动。
孟烨便不再强求,越过时维进屋拿了件披风出来,替他披上,又仔细为他系好。
时维的目光飘向站在一旁的若雅。
若雅看着他们,呵手跺脚笑一笑,识相地往边上走去。
时维按住孟烨为他系披风的手。
“我记得你说过,我跟他长得不像。”
“恩。”
“脾气也不像。”
“恩。”
“那你为本王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时维语调平淡,听起来,就像是随口一问。孟烨却感到那人抓在他手上的力气,像要把他的手骨捏碎一般。看他的眼神,脆弱又倔强着,直想让人立刻就在这外头廊柱边上了他。
孟烨没回答,继续系着披风的带子。
“够了。”时维阴着脸喝道,一把拉下孟烨的手。
孟烨看着他。
“本王不是你那个什么维,不需要你假惺惺。”时维说完,忽然觉得疲惫,一句话脱口而出,“孟烨,你走吧。”
走?去哪里?孟烨想问他。
孟烨就那么定定站在原地。
话出口时维自己也后悔了,可是见孟烨若无其事的表情,忍不住恨恨又加了一句:“去王枫那把你这段时间的俸禄领了,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孟烨抚上时维的脸,眼神阴冷。
时维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那人撕碎了,却还是那么强硬地反瞪着他,不肯露出一丝惧意。
“我爱你。”那人忽然开口。
低低的,一闪而过。看着时维说。
时维怔住。
崩了,坏了,乱了,眼睛里酸涩地要流出来的是为什么?心里翻腾着莫名的情潮,到底是空空落落还是满满当当,时维根本就辨不清。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话,不过就这么一句话,不是没想过那人终有一天会出来,可是终于说出来的时候,自己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呆若木鸡。像是站在洪水之中的尾生一样,紧紧抱着一根柱子,任凭四周急流冲垮所有。
仿佛过了几百年,听到远处传来致远知县的声音:“王爷——朝廷急报。”
致远知县举着廷寄急匆匆穿过走廊跑过来,气喘吁吁对时维道:“王爷——朝廷急报。”
时维心神不宁,接过信看了半天才看明白。
原来他私自出城又染上疫病的消息已经传到宣帝耳中,宣帝在信中询问他的病情,并让他多注意身体,早日解决疫病之事回京。
这信现在落在他的手上,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太子的眼线布满他的四周,而他的眼线,或许已经被太子发现。
时维不经意瞥了孟烨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对致远知县道:“让王枫来找我。”就自进屋去了。
孟烨便守在时维门口。
若雅在旁看了半天。
他想起很久以前,时维还是个孩子,高兴了就赏他点好玩意,不高兴了就罚他不准吃饭,结果到了半夜带着点心轻轻敲他的房门,问他饿不饿。
那个孩子,脾气是坏了点,心肠倒不坏。
却是可怜。
若雅打了个呵欠,对孟烨道:“好饿。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
孟烨却还陷在自己刚刚那句话里,没注意到若雅。
若雅摇头笑着,搓着手往厨房去了。
29
“王爷,这是昨夜刚刚收到的密报。”王枫接过时维递来的廷寄看完,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呈给他。
“说的什么?”时维一边展信一边问。
“廖正将军丁忧停职,太子殿想让胡旻继任。”
“胡旻……”时维用食指敲着桌角,陷入沉思。
“还有……”王枫微微躬身。
“什么?”
“近日谣言四起,说王爷您……病危,医石无罔。”
“呵!”时维扯出一抹轻笑,“太子还真是恨不得我早死啊……你暗中盘查一下近日进府的人,先不要打草惊蛇……另外让人查查这个胡旻的底细。顺便提醒潘良,该收该灭的都做得仔细一些,别让人抓到把柄,廖正的位子,本王一定要拿到手。”
“是。”王枫答应着退下。到门口见孟烨还是一个人守在原地,也不进屋,天寒地冻的,衣襟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王枫心知时维存心疏远此人,冷笑一声,看了他一眼缓缓走开。
孟烨等了一会儿,见时维没有叫他,便站在门口提醒:“要用早膳吗?”
时维点头,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孟烨道:“让若雅过来。”
“好。”孟烨应了一声,见时维再没有话,这才转身离开。
时维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一下是孟烨的事,一下是太子的事,一下是疫病的事,一件比一件烦心。明明在想着怎么对付太子,思绪却不自觉转到孟烨的事上,却什么都想不出。有些事,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得了主的,即使贵为王爷。
他刻意绵长呼吸,想平缓自己的心情,硬是把注意力拉扯回正事上,可没多久又想到那件事上。
他无法自控,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放任这种无法自控。
孟烨端了早膳推门进来,放在桌面上。
时维盯着桌子,不愿抬头。
孟烨给他盛了碗粥送到他手中:“趁热喝。”
时维接过来,自顾吃着。
大约是看出时维的不自在,孟烨又替他夹了几样小菜,就站起身要走。
时维突然就有一股冲动想叫住他,话到嘴边顿了一顿,眼看着孟烨的背影走远,不由又来了气,放下碗筷冲他喊道:“站住!”
孟烨迟疑地回过头看他。
时维心中怒涛阵阵:你凭什么摆一副委屈无辜的神情给本王看。本王有错怪你吗?你心里真有本王?你摆这副脸是什么意思?你是存心想让本王不好过吧!本王偏不如你的愿。
时维道:“孟烨,把你这副表情收起来……”想说苦情戏对本王没有用,可是说到一半,又改口道,“本王不想整天对着一副哭丧的脸。”
“是。”孟烨应道,缓缓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时维,问道:“这样可以吗?”
“混帐!”时维气得直想把整张桌子搬起来朝孟烨脸上砸过去,站起身瞪着孟烨半天,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孟烨就走了。
时维一个人慢慢吃完了饭。
估摸着时维用完了早饭,孟烨又带着笑颜进来收拾桌面。
时维自起身走到书桌坐下,孟烨也不在意,收拾好了就把若雅叫进来,自己却到外面守着。
时维的视线跟着孟烨到门口,才收回来看向若雅。
若雅的神情就顺眼多了,微微笑着,一副任凭吩咐的神态。
“我今天好了许多。那药方你写下来,我们分发给各县衙。”时维道。
“药方?”
时维点点头:“就是你给我吃的药。”
若雅笑着摇头:“那个……那个不能给你。”
时维皱眉:“什么意思?”
“那药方,我们历代苗巫口口相传,是不能给外人的。”若雅道。
时维倒没想到还有这一重,想了想,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下疫病横行,你何必拘泥什么外人不外人,难道你能眼看着万千百姓因疫病而死吗。”
若雅还是不肯:“不行。这药方不能给外人。”
“你!”时维咽下火气缓了缓道:“你有什么条件,开出来吧。”
若雅笑道:“没有条件。不能给就是不能给。”
时维偏是不信,这天下还有他要不到的东西!但对上若雅那双似曾相识的眼,又吭不出一声来,只皱着眉瞪他。
若雅回以一个甚是无奈的笑容。
“若雅!”孟烨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若雅转过身,看见孟烨正迈过门槛走进来,对他道:“别玩了,把药方写出来吧。”
若雅笑道:“我没玩。真不能给。这是历代……”
“历代苗巫跟你有什么关系!”孟烨一步步迫近。
若雅惧他威严,不由连退两步,躲到时维身后,笑嘻嘻道:“我也是苗巫,怎么能没关系。我还指着这副身子多活几十年。我可不能再不明不白地死了。”
时维站在两人中间,孟烨没有再往前,站在原地隔着时维对若雅道:“我保你无事。”
若雅摇头:“我看不行……说实话,你自身都难保。而且当初你也只跟说救一个人,没说让我写药方。”
“只当你那药方是不小心被我学了去,族里自然不会为难你。”孟烨道。
“不行,我这条命珍贵得很,不能冒这种险。”
“你!”孟烨眸色陡然一沉。
若雅笑呵呵坚持:“不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