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和穆衍仪提了他的事,穆衍仪虽还是不是很赞成他学医,但却也没多说什么。对于这个儿子,他觉得还是很愧疚的
。
“齐王不要挂心,”那时穆衍仪说,“蕲明终究是祈儿的故国,他为蕲明苦了这么些年,我们不会亏待他。”
既然他已开口承诺,我当然再无话可说。
我看着阿远,他神色平静,眼中却有惶色。暗叹一口气,我那时说带着他的话,看来是要毁了。
他嘴动了一下,话却没有说出来。我的心微微一疼,却也只得开口道:“阿远,你父皇说需要你,留下来帮他吧。”
他一听此话身子顿时一晃,竟开始像昨日在大殿见穆衍仪一样,脸色惨白,身子微抖。
我心疼的更甚,甚至想就此不管不顾将他带回大胤。可我怎能真的将他带走?且不说他是蕲明皇子,就是我真把他带走了
他又以什么身份留在大胤?到时大胤会怎么看他?蕲明又会怎么看他?
这时卫于鞍,或许应该是封昭了,他忽然一把扯过阿远将他护在身旁。
“天色不早了,齐王昨日就要急归,怎么?现在不急了么?”
我转眼看他,道:“还是很急的。”说着轻叹一声,“我和桥尉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却没有学会他的淡定,像无痕令那种不
死不休的命令他居然轻飘飘一句话就下了。”
此话一出卫于鞍脸色骤变,眼内寒光厉厉。他以为回到蕲明事情就过去了吗?桥尉早已下了最高追杀令无痕令,现在怕是
惊蛰和清明都在找他吧?
“董大人回吧,本王就此告辞。”说着向董翰安示意,然后又看向阿远,顿了顿才道,“阿远……保重!”
说着就要转身,却被他忽然叫住。
“等等,我,我送你。”
我倏地转回,见阿远想挣脱卫于鞍过来,却被卫于鞍死死拉住。阿远抬头看着卫于鞍,脸上竟是乞求:“昭,昭哥哥,我
就送送他。”
“不行!”卫于鞍厉声道,然后转头向我,“齐王好走,我们就不送了。”
我看着阿远煞白的脸一股无名火在心头升起,脸上却笑了,转头对董翰安道:“董大人,阿远与本王一向交好,且如今蕲
明与大胤合作在即,本王便也想与贵国皇子殿下再做深谈,不知董大人可否让阿远再送我一程呢?”
董翰安为官数载,自是明白轻重,于是忙道:“我皇子殿下曾多蒙齐王关照,且送一程本是应该。”说着转头向卫于鞍沉
声道,“封公子,让殿下再送送齐王。”
“我也去。”卫于鞍看着我道。
“哈哈。”我笑道,“你去?本王可曾邀了你?再说,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送本王?曾经鞍前马后的手下?嗯?卫于鞍?”
说着一把将阿远从他身边带开,转头向董翰安道,“董大人可是训下不严啊,本王现在开始担心我能否平安到达大胤了。
”说着笑了一下,“也是本王疏忽,昨天与陛下详谈时居然忘了回来的事宜,我以为蕲明做事一向是稳妥的。”
董翰安忙躬身:“齐王殿下放心,我保证您一路平安。”
“好,我信蕲明。告辞了”说着拉过阿远转身进谷,当没看到董翰安看着卫于鞍沉寒的脸。
***
这条路果然好走,没有沼泽泥潭,没有猛兽毒花,就连荒生的藜棘都少见。前面半路是荒草,慢慢的树木开始多了起来,
按光照逐层生长着。
我拉着阿远,像去时走泽潭一样紧紧握住他的手。而他的手,更紧的握住我的。
走了好远,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一直静静走着。
似乎不说话,就可以这么一直走下去,到地老天荒。
我不知自己怎么会想起地老天荒这个词,但一旦想起了,便似疯魔了一样一直在心里盘桓不去。我想就这么牵着他的手,
不让他再受任何委屈,也不让任何人能欺负他,让他永远都能露出那种开朗迷人的笑。我带他,我来保护他,我来宠他,
我来爱他。
我来爱他……
我爱他……
心猛的一震,随即闭了闭眼。却不想就这么闭眼的一瞬,那些曾经与他在一起的影像一帧一帧像流水一样滑过眼前。
初见时他从皇宫的巨柱后闪出半个身来,露出的怯怯神色。接着是冬日的风亭,他长身而立为别人辩护着。然后便是那一
夜一夜窗下的聆听,我看不清屋里的人,他的样貌却总是在脑海里一遍遍浮出,然后期待白天他可以来府上玩。还有那三
天的九死一生,他的忧伤,他的凄惶,他的希望与绝望。
原来,自己一直逃着迦耶曾暗示过的命定,却还是没有逃脱掉。自己以为潇洒,却不知时间早已将那人的一举一动定格在
了你眼里,你心中。
再睁眼时,我松开了他的手。
“阿远,回吧,已经很远了。”
他没动,半晌,轻摇了下头,伸手又把我手拉上,兀自拉着我往前走。
我眼睛猛然一酸,没有再说,任他拉着朝前走去。
太阳滑过正中,又慢慢向西滑去。夕阳在他身上映出淡黄的光。
又走了一段,我终于没办法再沉默了。我也不想放手,可是再走天就黑了,他怎么回去?
“阿远……”
“天快黑了。”他忽然接口,“我不想赶夜路回去,明天一早我再走吧。”
我本来就担心这个,见他这样说也只得作罢。隐下心中丝丝的欢喜,我上前两步领路。
晚上我们依旧像前几天一样睡。我搂着他,他伏在我怀里。
看着他静静的睡颜,我犹豫着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脸颊,他的唇。
心中一阵欢喜一阵凄哀,只有将搂住他的手收紧再收紧。
就让我再搂他一晚吧。
第二天还是我拉住他走,不想停,却也不得不停下。
太阳再次滑过中天,我知道,时候终于到了。脚下停住,我试了试,却还是没能将头转过来看他。
“阿远,回吧。”话一出口,手却握的更紧。再紧一下,便决然的放开了。一失了那温度,心里蓦然变得空荡荡。
不能再留。我抬脚慢慢往前走。
阿远,原谅我看不见你的心,原谅我毁了自己的诺,原谅我不能带你离开。
头上是密集的叶,将洒下来的阳光割裂成碎片。脚下是膝高的草,随着每一步的踏出分开,又合上。
似乎前路漫漫,就要这样一点一点的生长,然后荒芜。
好像已经走了很久,走过了日升月沉四季春秋,但却还要继续走下去,不能停。因为一停,就会忍不住回头。
那人,可还在原处?
又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琴音。零零落落,盘桓而来,然后却在瞬间兜头将你淹没。
一个低沉的声音和着琴音缓缓唱起:
“辚辚炊烟远,萧萧抚柳枝。
一夜听惊鸟,岫重千万里。
桂殿兰宫非遥,
四方天地。
云水鹮鹤即见,
异言殊礼。
抚瑶琴以慰明月,
尝荨艾而安白驹。
天地岁月远,
星辰做棋局。”
我立住再也动不了。六年前,那时你才十四岁,从千里外的家乡来到陌生的国度,就是这么一日一日的过着,数着时间的
纹路么?慢慢的琴音又舒缓起来:
“夜添烛火晓,临窗弄伏羲。
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知?
泠泠兮流水,
高山巍嶷。
铁马兮冰河,
残阳落日。
哪知玉笛轻敲案,
东风起,
锦花残花开满地。”
琴音时而平缓,时而又湍急,时而透着忧伤,时而却又添欢喜。那个吟唱的声音,也除却的先时的低沉,变得舒缓起来。
阳光开始透进来,照出一片青色。我手扶着一旁的树,想着他那锦花残花,慢慢溢出微笑。突然,琴声开始急厉,似平空
下的骤雨,瞬间淹没了晴阳。
“天下梦,一夜烽烟起。
战非罪,烽火烧几季。
塞北秋草掩枯骨,
江南春柳犹独倚。
若身止战殇,残命何可惜?
可怜炊烟薄,天涯随风起。
且住山水永远间,
再不妄飘离。
君何惜?君何惜?
东风已吹罢,
又何再吹起?
叶离残月光,
幻音铃不息。
君行天地缥缈间,
躬身再抚离别曲。
人间无永夜,
流水恣花溪。
君从此一别,
相见永无期。
永无期……”
凄哀的琴音,和着那哽咽,将我泪瞬间击下。
君从此一别,相见永无期,永无期……
阿远阿远,还能让我再回头,再回头看你一眼吗?相见永无期,永无期啊……
注:心事付瑶琴一句,出自岳飞《小重山》。岳飞为宋人,明河设定只到唐,按理说此句不该由阿远唱出,但这句用在那
里很合适,所以……咳咳。下一个,“战非罪,烽火烧几季。”出自小楼的歌《寒衣调》。其他借代的没什么了。以上。
第一五六章:土壤
人间无永夜,流水恣花溪。君从此一别,相见永无期。
我手紧紧扣着一旁的树干,仿佛一松手自己就会倒下去。阿远哽咽的声音还在耳畔,那凄哀的琴音也一直不绝。
我多想回头去看一眼,抱抱他,告诉他不用哭,我带你走。可是不行,我能做的只有深深吸一口气,抬起沉重的脚一步一
步往前走。
不能回头。
因为自己知道,一回头,就会放不下。
头上密集的叶割裂阳光,被割裂的阳光又割裂我的脸。膝高的青草缠住我的腿,却又被另一只抬起的脚分开。
往前走,一步一步,不能回头。
我攥紧手,不顾指甲掐入掌心的疼痛。
“苏征……”
忽然一声带着哽咽的叫唤,让我滞重的脚步顿了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征!”
声音蓦然加大,然后便是“铿”的一声,一直不绝的琴音骤然停下。
“苏征!你回头!”声音有些凄厉,“你回头啊!”
我再深吸一口气,指甲将手心掐的更狠。阿远阿远……
忽然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便是脚步声。
“苏征!你回头!你带我走!你说过……你说过的……”那个声音仿佛真的哭了,一声一声泣着血。
我的脚步再也迈不开,嘴唇抖的像伶仃的叶。阿远阿远……
那个声音渐渐近了,似乎我一回头就能看到那张忧伤的脸。
突然“碰”的一声传来,随即便是阿远的闷哼。
心猛地一缩,然后尖锐的疼痛慢慢蔓延到全身。阿远,你……不要再倔强,不要再……
“苏征,你说过带我走。”他终于哭出了声,“我不能留在蕲明啊,苏征你带我走。你说过的。你是君子,你不能说话不
算话。呜呜……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假的?为什么你要救我让我看到希望?你说过带我走,你说过的,你说过……”
我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似乎不这样,我就会被窒息死。身后一声声的呜咽一声声的呼喊,像把最锋利的刀,一下一下
割着我的心。
“阿远……不要再……说了……”
“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你为什么救了我又丢下我?苏征……呜呜……苏征……”
我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我怎能自己离开,让阿远一个人在这里哭?阿远啊……
当慢慢转过身,看到摔到在地上的阿远时心痛的无以复加。他见我转身,抬起满脸的泪痕看我。
“阿远……”我一步步走向他,慢慢向他伸出手。
他抬头看着我,缓缓把手放在我手里。
我一把拉住他狠狠抱在怀里。阿远,你……真是磨人精。
他的脚扭了,我只有把他背在身上慢慢往前走。而那把古朴的伏羲琴,断了弦,被遗留在丛林的深处,像那些永远逝去的
时光。
***
回到凌谷关,大家看到我将穆青远又带了回来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看我的眼光透着复杂。
我没多做解释,只是把他交给医生便去找萧砚商量事去了。
我将对穆衍仪说的给萧砚也说了一遍,他反应和穆衍仪倒也很像。作为一个明君,怎样给百姓带来安康才是他们最看重的
。当我说穆衍仪提出要三国会谈时萧砚立刻就同意了,并马上着手安排回遥京。
我将路上想的另外一个事也告诉了他,既然模式要模仿,为了止战那为什么不设立类似联合国性质的组织呢?几个国家都
出人,然后共同遵守一些条例。萧砚觉得可以,于是决定回来在会谈上提出。
讨论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说完,他看了一会儿我,手指动了一下,然后微微瞥开了眼神:“你……辛苦了。”
我笑笑:“没事。”
他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说出来。
我又想起了那个夜晚,他身受重伤却还执拗的醒来给我解药,一时内心五味陈杂:“陛下,玉玺……”
他一愣,脸竟微微有些红了,轻咳了一声才道:“你,你不用管那个,我有办法。”
我看着他点点头,然后起身告辞。刚站起来他忽然叫住了我,见我看他又窘迫了一下,说没什么。我笑笑,想了想还是把
手放在他肩上。
“不要担心,我会帮你。”
那时我说了会帮你成为一个明君,让你的百姓都敬仰你,我说到就会做到。
他仰着头看我,最终还是抬起手放到了我手上。
***
一天都很平静,平静的就像泛着暗涌的平静湖面,直到晚上楚易风出现在我的房间。
“征,青远……蕲明同意吗?”
我端着茶看他,他还是像以往一样笑的温柔,只是眼内明明灭灭。我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那……”他犹豫了下,“青远还回不回蕲明了?”
我依然摇头:“不清楚。”
易风看着我不自然的笑了笑:“那你休息吧。”说着起身就要离开,我伸手一把拉住了他,一个转手将他带到腿上,唇微
微凑到了他的耳旁。
“你想说什么?”
他不自在的动了动:“没什么。”
“是吗?”我搂着他腰的手紧了紧,唇从耳朵移到了他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真的没什么?”
他微微撇头,被我又追上去,轻轻吸吮着:“易风,不要多想。很多事,或者不会存在,哪怕真的存在了,也不会发生。
”说着手缓缓摩挲着他的腰身,“你们在我身边,我爱你们,就不会对不起你们。易风,你去对桥尉和梅微他们说吧,有
你们几个,我就已经觉得自己很自私了。”
他双手扶着我缓缓将身子转过来,眼睛已湿润,微喘了两口才道:“真的?”
我看他一会儿,将唇贴上他的额头,他眼角清浅的皱纹,他微湿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