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君心 上——老庄墨韩
老庄墨韩  发于:2011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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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木一皱眉,还没开口问,流川枫已沉声道:“水户将军!”声音里隐隐有一丝恳求之意。
洋平一直敬重流川,从未听流川用这种语气呼唤过自己,心中再恼,终难以再板着脸拒绝,只有无奈地轻叹一声。

 


“看来流川枫一早知道我们在这里,那一番话其实也是刻意要说给我们听的,只是湘北军明明可以轻易将我们剿灭,又何需他一个文弱书生亲身来冒险呢?”
仙道目闪异彩缓缓道:“你没听他有意让湘北王知道我陵南一些不屈之民的事吗?可见他私心中对这种人有着极度的敬重。也因此生了不忍之心,不忍我们丧命于大军之中。可是他同样知道,我等心系国家,必会与湘北军拼死。一旦我们发动,他就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救我们,所以才冒险前来,有意找机会向我们表明和谈之意,令我们暂时不要妄动。唯一没有料到的,竟是湘北王居然突然闯入。虽然不知道我们是否认出了湘北王,也足以令他惊心。若是湘北王丧命于此,他难辞其疚,更不能面对湘北臣民。只是他心中千怕万怕,却不敢开口叫破,只要他一叫破我们就会立刻出手,他不知我们这里到底有多少人多大的实力,自然心惊肉跳。又知道湘北王若要离开,亦会引我们孤注一掷出手袭击。所以他一方面要想法拖住湘北王不走,一方面又要借与湘北王对话让我们知道他们有谈和的诚意,无须再起事端徒伤无辜。我猜他暗中必是怕得要命,又怕我们不肯信他,最终出手,更怕湘北王表示坚决反对,把事情全部弄糟。”

弥生微笑道:“想来倒也可怜,暗中心惊肉跳,又不能说出来,还要强自镇定不能有半点心虚害怕的表情落到咱们眼中来。再想法子以言语缓解即将到来的危机,换了是我呀,怕当场就要急晕过去了。只是这个文弱尚书胆子倒大得很,且不论湘北王之事,难道他就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安危吗?要是我们不肯信他,将他掳了或威胁湘北或杀了以祭死者又该如何?”

仙道忽然觉得身上伤口疼了起来,苦笑一声:“你别看他是个书生,胆子却是大得让人震惊,越是危难之时,越是镇定。换了旁人,纵然身手一流,又岂能伤我?不过这一番他若真能将这场已死伤无数的大战化解,他便是我最敬重感激之人了。”

弥生梦一般朦胧美丽的眼波流转,笑问:“即是如此,你为何又说他的话有不尽不实之处?”
仙道微微一笑,悠然道:“流川枫方才所言其悲悯之意绝对出于真心,所以我才敬他重他也谢他。但大家各为其国各有立场,如若你我完全相信他,把一切都交托给他,那就是无能蠢才了。流川枫敢来和我们谈,显然他心中多少有点儿把握可以让湘北君臣同意议和的。而仅仅说些珍惜人命的话是根本无法阻止一场战事的。更没有办法说服湘北那些胜得兴起的将领。他只让我们听到想让我们听的话,要引发我们的认同感,让我们知道湘北君臣的仁爱之心,打消我们的杀意,同时也不肯暴露弱点给我们知道。”

弥生脸上那似笑非笑奇异神情消失了,讶然问:“湘北有何弱点?”
“我陵南决定对湘北动手是经过君臣反复考虑的,我也曾屡派人探听湘北国情,知道湘北在历年征战和连年天灾下国库极度空虚,民间百姓家中男丁多已应征入伍,十室九空,一片哀声,认定其已失去发动大战之力,才断然举兵的。却因为这一着料错失了先机,如今反而败给了湘北。但湘北虽打了胜仗,他们的国情仍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如若我们一败而慌,只盼着湘北大发慈悲给我们和谈的机会,从此任他们予取予求,那流川枫纵真心救助陵南无助百姓,但也会从此看不起陵南,认为我举国上下无人了。”

弥生点头道:“幸亏你提醒,否则我倒是真的忘了这一点。不过纵然流川枫有心误导我们,也是无可责难的。他是湘北人,自然要为湘北人着想。而且即使他有谈和之意也完全没有必要来讨好我们。在这种敌对情况下,湘北军就是将我们全部剿杀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人能有立场说这不对,也不会影响国君的和谈之意。反而是流川来此确确是实实是拿他自己的性命冒险意图保全我们,这份情倒是不能不领的。只是,现在和谈的大臣不是你,和谈之权也不在你手上。你虽然看出了湘北底子虚的问题,但并没有证据在手,只怕难以说服旁人。我敢肯定,京中君臣早吓乱了阵脚,心中只有湘北军威,把以前调查来的资料全当做了无用的废纸,只是急于让湘北退兵,其他的根本不想。你又有什么办法去说服他呢?”

仙道朗声长笑,笑声中自有不尽豪情,无限洒脱。
弥生忽觉心头一热,自城破后,那因国难而消沉的男子终于真正振作起来了,当年那洒脱不群,智计无双的,永远能让人信托一切的人中之龙终于回来了。
仙道的笑是爽朗的,眸光是明亮的,语气轻柔却有着无比的信心:“我根本不必去说服他。”

 

三十四

 

“你果然一个人跑去琉璃馆了,你还把圣上也引入险地,你……”向来温和内敛的洋平眸中燃起怒火时,也一样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流川枫,我向来敬重你,但你今日的作为恕我不能苟同,你这样只凭一时意气,便自陷险地,如果被杀或被掳来威胁我们,将会陷圣上于两难,你还差一点害了圣上……”

虽说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个并无半个闲人,说话可以少些禁忌,可洋平的反应确实太也吓人,便是樱木与洋平从小一起长大,也从不见他动此雷霆之怒。亦是吓了一跳。
最奇怪的居然是流川枫默默无言,不曾反驳一句,这就更让人不解了。这只倔狐狸是好说话的主吗?自己身为皇帝,还不是被他一句句顶得头顶冒烟,今儿怎么脾气如此之好,难道真做了什么亏心事。

樱木暗里犯嘀咕,但看着洋平一句句骂流川,心里怎么就那么不舒服。这只狐狸虽然常让他不高兴,可就是要骂也该由他来骂,其他人没有这个资格,就是洋平也不行。

几乎是不加思考地皱眉道:“洋平,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用得着你这么动火,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清楚。一个一个,眼睛里全没有我这个皇帝了。”开始原是想骂洋平,说到后来,忍不住狠狠去瞪流川,看到他苍白着脸斜倚着床,几乎连坐都坐不住的样子,心中就是一痛。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流川枫不知是为什么事已然心力交瘁累到极处了。

洋平看了看樱木的脸色和流川的神情,心里暗叹了一声,放缓语气解释起来。
原来自湘北军入驻江阳城以来,时不时有百姓相抗的事发生,洋平也知道仙道彰这个高深莫测的人物一直没有抓住,为防他弄鬼,早在暗中布置。江阳城中巡防看来一如以往,但实际上外松内紧,随时能应付任何变故。弥生数次试图毁粮,都被洋平所布置的埋伏所阻。弥生亦知实力相差悬殊,一旦被发现,立刻领人全力逃走,不肯让湘北军捉住,以免顺藤摸瓜把整个琉璃馆都陷进去。但最后一次行动还是有数人在混战中受伤。洋平知道江阳城中百姓反抗的情绪很浓,大肆搜城,把人的衣服扒光了查伤者很可能引发城内百姓暴乱。洋平本人亦不忍伤及百姓,只是令人暗中监视全城的医馆药房。虽然第一二天弥生尚不敢让人出来买药,但是到了第三天,看城内驻军渐渐松懈下来,方令人乘着夜色偷偷去买药回来。哪知洋平早密嘱越是晚上越要小心在意,终是被湘北军中的高手发现行踪,追查到了琉璃馆来。洋平得讯后,立刻搜集琉璃馆的资料。知道琉璃馆是陵南国内最有名的古董店,老板相田弥生虽是商人却是长袖善舞,与陵南权贵多有交往,甚至与逍遥候私交甚笃。洋平心念一动,已猜测仙道极有可能是被弥生藏了起来,兴冲冲来通知流川和樱木。恰逢樱木到城楼查看去了,洋平只找着流川欢欢喜喜一说,原以为流川必会如他一样高兴。谁知流川本心敬重那样一心为国的义士,暗有了保全之心。洋平原打算招集人马去琉璃馆的,流川故意劝他。这样一来,城中百姓不知道的,只以为湘北军开始掳掠豪富了。反正他们必会再次打粮草的主意,倒不如布下重围,等他们来自投罗网。
洋平哪里知道流川的心思,向来敬重他,便依了他的主意。出府去布置埋伏。等一切安排好了再回来时,却听说流川不见了,皇帝为了找他也急得跳脚,如今都不在帅府。

洋平是多智之人,把个前后事情一想,心中叫糟,带了人马就往琉璃馆赶去,半路遇着了樱木流川二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可满肚子怒气却是无论如何忍不住的。
樱木听洋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盯着流川:“狐狸,这都是真的?”
流川枫此时已基本上恢复了镇定,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樱木的双眼在一瞬间喷出熊熊怒火,大吼一声,吓得本来正在发脾气的洋平满腹怒火都不知飞哪儿去了,震惊之下望向自己的好友兼君王,实在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样夸张。

樱木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铁一般的大手伸出恨不得要把流川揪起来抓到面前狠狠骂一顿,伸到一半,看流川虚弱之态,纵是盛怒之中犹是不忍,右掌硬生生收回,握掌成拳,用力锤在桌上,好好一个酸枝木的桌子立时四分五裂,桌上的杯茶碗盏更难以幸免,动静大得声传帅府。外头说说笑笑正在谈论胜果的兵士们立时噤声,你眼望我眼,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樱木怒极之下,手指流川,竟是想不出要骂什么才能泄心头之愤,好一阵子,才吼出声来:“你这不知死活的笨狐狸,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你就这样自作主张送上门去,你知不知道,在那里的时间足够你死上几十次。你怎么就敢肯定他们一定不会杀你掳你辱你……”开始本是想骂流川,可是说到后来,这一番假设先把他自己吓着了。虽然此刻流川活生生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可回思起来,竟觉心寒胆战,向来无所畏惧的他连声音都颤抖了:“你以为你胆大,你不怕死,就可以这样胡做妄为吗?你,你,你……”樱木痛极之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要出了事,我怎么办?”

他一语出口,声如雷霆,房里房外听得清清楚楚,人人均觉莫名其妙,他自己却觉是言由心发,半点没觉着不对劲,不合适。
洋平只能在心里唉声叹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流川枫怔怔望着樱木,向来机变的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是冒险,他也知道如果说出来,必不会有人同意他亲身犯险的,可是除了他之外又能让谁去呢。只怕很难说服旁人同意放过仙道弥生等人,更何况若是由其他将领带着人马过去,难免会引起误会,令得琉璃馆中众人情急拼命,只有不会武功不带兵卒的他亲自去,才能让那些人莫名其妙,不会贸然出手。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为必会引来旁人不满和责难,但心意一定,也就不再考虑会被如何责骂。

事实果如他所料,连洋平都对他的行动大为不满,樱木对他发火更是情理中的事。
可是他所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樱木生气的理由。
洋平会从道理上利害上来指责他行事冲动,说明他这样做如果出了错将会有何等可怕的后果,洋平的气怒责备都是完全合乎道理的,可是樱木不讲道理。身为国君身为主帅,他不谈自己的行为对国家对湘北军会有何等影响,樱木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生气的唯一理由,只是自己置身于险地。只是……

“你有没有替我想过,你要出了事,我怎么办?”
如此简单的理由,如此直接的理由,也是对一个君王来说最不合理的理由。从他口里说来,那样自然那样平常那样天经地义无可指责。他也确确实实大声地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丝毫不觉得诡异,不觉得不合常情。

流川忽然忘了自己想好要说的所有话语,除了呆呆望着樱木,竟然无法做出其他的任何反应。
樱木见流川不出声,只道自己说的句句在理,流川无言以答,口里倒是越发骂得起劲了:“再说,你明明是怕死得很,偏要硬着头皮装没事,明明怕得全身发冷抖得象个……”

正骂得起劲,骂到后来忽然消了声,原本满面的怒容也变得极为奇怪,本来伸在半空指定流川的手也定在那里动也不动,整个人忽然在一瞬间僵住了。
流川枫脸上现出无法掩饰的讶异,洋平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见。
以他们对樱木的了解,这位皇帝要发起火来又快又厉害,消气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怎么会这样?
这一下,倒是比方才的天颜震怒更加让人不解。
樱木本来满是怒火的眸子在瞬息间深得让人无法看透,那样的眸光原不该属于这心性粗豪的男子,这样的眸子竟令得向来胆敢犯颜抗主的流川心里发毛,差点没垂头去躲避他的视线。

樱木早已忘了洋平还站在旁边,只是自自然然坐到床边,伸手去握流川的手。
因为常年征战,他的双手大而有力,粗糙却温暖,几乎将流川的手完全包住了。
掌中这一双看似无力却能撑起一个国家财政的双手还是这样冷,方才一路上呵护着他,温暖着他,好不容易这双手有了点儿暖气,怎么又冷下来了,这只狐狸的手是不能放开的,要一直晤暖他的双手,要牢牢抓住他,再不容他胡闹乱来。

流川枫心中没来由一慌,想要抽手出来,却又觉那一对大手中的温暖那样令人留恋,居然没有力气反对,心中似乎也并不太想要反对。这里心中慌乱,耳边已传来樱木的话:“狐狸,我知道你向来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可是今天,你明明怕得发抖,你老实告诉我,你怕的究竟是不是我出事,你是因为害怕我被杀才会那样恐惧,已至于差点当场急晕过去,是吗?”那是一句完全的询问,可语气之肯定,却根本不需要任何回答。

“咯登”一声,有什么东西忽然从喉头直落向心窝,心里有什么在这一瞬突然碎裂,流川枫的身体甚至也无法承受心头的这一种奇异感受而微微一颤。
是的,他害怕,怕得要命,只是为了眼前的人。
生平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事,后悔过任何决定,可是当“狐狸”的呼声入耳,看着一身甲胄,满脸焦急的樱木快步抢入琉璃馆时,他真的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心中已悔了千次万次,为什么要到琉璃馆自陷险地。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后悔。
他知道如果暗中的人出手,没有防备的樱木极有可能被杀,他知道,陵南的人可能也会想要杀了湘北王来令这场战事停止。他知道樱木若死,则湘北国必然大乱,所有被湘北军控制的陵南地区必遭血洗,这琉璃馆中上下人等无一人可以活命,他自己也将成为国家的千秋罪人。

可是在那一刻他全部忘了,心心念念只有一件事,他要让樱木活着,活着走出琉璃馆,活着回湘北,活着做湘北王,活着开创一代盛世。一切一切,都只要他活着。
他忘了湘北国,他忘了无数大军,他忘了眼前的大局利害,他也忘了他本来想要保全救护的陵南义士,一切一切都已忘记。唯一在心的,只是樱木的性命,偏偏又是他令樱木陷入那样的险局之中。

看到樱木走进琉璃馆时,他心中懊恼地恨不得杀了自己,急得差点儿吐出血来,之所以还能保持神智清明,是要歇尽所有的心志,让樱木可以安全走出去。
他引樱木说起议和之事,说明心中对无辜死难者的怜悯和意图停战的诚意,希望能让暗中偷听的人感受到,希望可以打消他们的杀机,尽管他自己亦无半分把握。最后拖无可拖必须离开时,他却已耗尽心力,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樱木扶着他一路往外走,心里只有对他的关切,他却是每踏一步一惊魂,必须拿起所有的意志来控制自己才没有当场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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