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常不为所动,开口仍然是疑窦满满。
杀人越货,说得容易,但是没有真凭实据,世无常是不会相信的。
逝水又无法提供准确的,他所杀的人名,或是他所犯的国法出来,所以,世无常虽然放下了戒心,但是离打消怀疑,还远得很。
逝水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便轻笑出一声,说道:“火,自然是真火,而且是燎原之火,我不敢有所欺瞒,但若是二当家的不信,我也是无可奈何。”
世无常单眼挑过逝水的从容,便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说道,“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逝水,无姓,或者,以‘无’为姓。”
“很有意思。”
世无常不置可否,然后转向舱里另外的人,吩咐道:“新来的人,你们都关照着点,多提点着点,不要让人觉得无所适从了。”
“是,二当家的。”
舱里的人齐声应答。
“多谢二当家的,多谢诸位兄弟们。”
逝水仍然笑意盈盈。
摆明了,要监视着自己啊。
果然,非得拿出自己杀人越货的明证,把自己抹得比乌墨还要黑,让世无常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晰晰,他才会相信。
而若是想让他彻底不怀疑自己,不再认为自己是朝廷派来的奸细,这个杀的‘人’,摆给他看的‘明证’,还是官兵,或者直接便是朝廷命宫,最好了。
——真是对不住了,金曹大人。
第三章:朝廷命官,才需杀
月落中天,虽然乌云密布,但还是投射出了些许的微光。
茂密的芦苇丛中,忽然发出了细细碎碎的声音。
不是枝叶向摩擦的XX,而是金铁交加的激鸣。
芦苇丛中,忽然有什么闪亮的东西,泛出了冷冷的白光,然后又被人迅速掩盖住。
江风呼呼的吹过,芦苇丛齐齐往一边倒去,露出了里面隐藏的秘密。
上百个官兵,身着铁甲,手拿着钢枪和弓箭,静静地伏在芦苇的根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正缓缓行驶过来的大船。
在这上百个官兵的中央,围拢了一个钢盔上飘着红缨的人,他手里握的不是钢枪,亦不是弓箭,而是出鞘的一柄长剑,锋芒毕露。
这人正是依腥风之命,来扬州剿灭私盐贩子的金曹。
他看着像鬼魅一样沉沉飘过来的大船,眼中欣喜异常。
那个罗网派来的人,不知从何渠道传来的信,果然是分毫不差。
——七月初三子时前后,会有运盐船经过市河,数量较少,随行之人也不在多,望金曹大人亲自带兵前往拦截,祝大人马到功成。
子时前后,市河,数量少,真是一一命中。
罗网的人虽然从未露面,但是消息路子多,很是可靠啊。
金曹看着船越来越近,当头的一只船已经进了埋伏圈子,就把手中的长剑往空中一指,而后大吼一声:“杀!”
匍匐在地的官兵们顿时站了起来,两岸边,近近站在河沿上的两列官兵抽紧了早已攥在手中的,碗口粗的绳索,两张结实紧密的网顿时从河底被拉了上来,从河这头横跨道那头,一张网在第一只船的船头,另一张网在最后一只船的船尾,瞬息间便将几只大船的路前后锁死了。
掌舵的人一时不防,当先的船一头撞在了网上,狠狠一顿,船里的人知觉有异,齐刷刷的都跑了出来。
世无常当先立在船头,看着不知何时埋伏在芦苇丛中,手持弓箭的官兵,然后朗声说道:“诸位大人,不知草民犯了什么罪,要大人们深夜来此,拦截住草民?”
回答世无常的是一只撕裂空气的冷箭,带着淬毒后黑漆漆的箭头,咄咄逼人地直冲世无常的胸口。
世无常一个闪身堪堪避过,眼里已经显露怒色,正想再问询一声,忽然黑子从船舱里跳了出来,手里明晃晃的大刀,身上的渔民衣服已经脱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了里面备好的铁甲。
世无常见已经暴露,也不生气黑子的莽撞,更不再白费口舌,直接撕裂了身上的衣服,对着黑子吼了一声:“刀!”
“二当家的,接着!”
三子把手中的刀丢过去,然后对着船舱里的人吼了一嗓子:“狗官兵们来了,兄弟们,都放开了砍吧!”
船舱里的人应声而出。
逝水随着人流跑出来,看见两岸边乌压压的,各站了上百个人,大船已经被前后两张网逼迫得进退不由。
逝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很快找到了手拿长剑,满面倨傲的金曹。
金曹大人,好生守时守信。
逝水眼里闪过微不可查的笑意和歉疚。
‘嘶’‘嘶’几声。
带着火光的箭往船上飞过来,点亮了漆黑的夜色,然后狠狠撞在甲板上,船舷上,火一遇上木头,瞬时燃烧了起来。
红色的火焰在船上跳动,江风助长了火苗,灼热在甲板上蔓延,船上的人浑身被烤得有些发热,视线便开始模糊了起来。
世无常眼中一冷,知道必须得把船开出火箭的射程,否则不但盐保不住,船保不住,人都会保不住,就站在船头,手中的大刀带着风声,劈上了挡在前面的网。
网虽然结实,但是世无常出手凌厉的三下两下,便也将网砍出了一个口子。
金曹眼见着大船有撞破开了口子的网,离开这个河段的趋势,就有些心焦,一边命官兵们快点放箭烧船,一边就命熟谙水性的人口中衔着短刃泅入水中,到船底直接开始砍凿。
水面上,灼灼发光的箭直直地冲向大船,虽然船上的人在奋力用刀枪斩脱飞箭,阻挠它们再进入船体,但还是阻止不了火势的蔓延。
水面下,衔着短刃,屏息潜到船底的官兵踩着水,一手扒着船,一手拿出了短刃,用尽了力气狠狠劈向船底的木头。
腹背受敌,船体开始摇摇欲坠,世无常紧紧拢起了眉,正在左右为难间,忽然听到身边有人说道:“二当家的,盐大概是保不住了,跳船吧。”
世无常一回头,见是逝水手里捏着刀,一边左右开弓迅速斩飞乱飞的流矢,一边向自己建议。
“你的意思是,弃船,丢盐,逃命?”
世无常有些恼怒地挑高了眉毛,看向逝水的眼里带着轻蔑。
逝水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跳船上岸,灭了那帮子官兵。”
世无常眯起了眼睛,轻蔑之意一闪而逝,转头看了看火光冲天的船,感觉船体正在不可遏抑地下沉,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不肯弃船跳河的人吼道:“兄弟们,别管盐了,跳船,上岸宰了那帮兔崽子!”
话音刚落,落水的声音纷纷传来,世无常就看见河里一颗颗黑乎乎的人头,以分外迅捷的速度游向了岸边。
船的甲板有水没过,逝水抬脚就跳下了水。
仍然有箭贴着水面横飞过来,在水中游动的人没法躲避,不时传来中箭的闷哼声,月色下澄澈的水中慢慢浮现了几片血光。
运盐船上,随行的不过数十人,金曹因为是将人马埋伏在芦苇丛中,怕多了暴露,所以也就上百人,但是世无颜的人是逐一分批上岸的,所以一脚踏上河沿,劈头盖脸便是一阵围攻,还未反抗,便倒回了河里。
惨叫声接连不断,河水愈发浑浊。
世无常在河中央看得怒火中烧,早就没了心思猜测金曹是如何得知他们的行踪,心中只想着要将这个斩杀了他十数个兄弟的官员身首异处。
忽然,世无常眼里闪过了意思讶异。
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双脚点水,将浑身都暴露在官兵视野中,单手轻巧地挥刀劈开向他袭去的火箭,转瞬间便踏上了河沿。
是那个刚进来的逝水!
功夫还不错。
世无常暗自点头,看着逝水被三五个官兵包围,长枪横扫,从上首到下盘封住了所有的退路,逝水却只负手立在原地,手中的刀架住了面前的钢枪头,四下里一转,将三柄钢枪柔柔绕在一起,而后手腕一沉,刀锋一转,竟将钢枪当中切断,枪头齐齐跌落在了地上。
官兵们手中一轻,正在发愣,便觉眼前白光一闪,脖颈一凉,圆睁的双眸竟然看到了自己没有头的身躯。
毫无拖沓,一招毙命。
世无常也放弃了潜游,从河中跳出来,点着水,欺身飞到岸上,一边舞刀斩开围上来的官兵,一边轻笑了一声。
——火,自然是真火,而且是燎原之火。
如他所言,这般利落,不见半点犹豫的身手,果然是杀人越货过的燎原之火啊。
世无常再分神看见,逝水如入无人之境,踩着脚下的根茎,头向前倾,沉肩飞奔,不时屈起手肘,手中的刀刃抹在身侧的官兵的脖颈处,血光一闪,立时有人扑地不起。
芦苇丛中不断有人倒下,青黄的根基处,鲜血铺陈开来,犹如织就了一张血色的衣锦,裹实了灰黑的大地。
今夜无星有月,乌云蔽天,却是杀人放火的好时节。
挡在金曹面前的官兵越来越稀薄,金曹看着瞬息已经在眼前放大的,如同修罗的身影,忽然大吼一声:“我,我是金曹!我是朝廷命宫,你要是杀了我,你——”
金曹的声音戛然而止,逝水有些卷刃的大刀直直捅进了他的胸口,穿心而过,腹背而出,刀尖对着清浅的空气,同样的一招毙命。
正因为你是朝廷命宫,所以才要杀,给人看。
对不住了,金曹大人。
逝水手腕一抖,抽回了刀柄,血珠子洒出来,在空气中划出了华丽的弧线,映红了逝水明澈的瞳眸。
世无常眼一瞥,看着那个朝廷命宫的尸体像麻袋一样跌落在地。
“如你们所见,金曹已死,你们护主不利,回去也会受重罚,不如归降世无颜。”
逝水开口,清朗的声音传遍两岸,像是重锤一样,将金曹的死讯,狠狠敲打在了在场官兵们的心上。
混乱的场面顿时一滞,正在厮杀的官兵们手脚一顿,登时被世无颜的人钻了空子,风水轮流,局势陡转。
一方士气大振,一方群龙无首,余下的数十官兵,竟然在十数世无颜的人手下,节节败退,再无翻身机会。
‘扑通’一声。
忽然一个官兵跪地,哀嚎出声:“我投降!好汉饶命!”
一人跪地,便带倒了了一大片儿,数十个官兵双膝一软,丢掉了手中的长枪,齐齐吼道:“我也投降!”
世无常终于欣然挑眉,虽然心中怨愤,但是仍然顾全大局,对着正在挥刀的兄弟们说道:“也罢,住手吧,若是他们肯归降,便是兄弟了。”
第四章:用人见疑,疑人需用
“也罢,住手吧,若是他们肯归降,便是兄弟了。”
世无常说着便当先丢掉了手中的大刀。
明晃晃的凶刃跌落进芦苇丛里,沉闷的‘扑’一声。
“不行!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跟他们称兄道弟!”
世无颜中有人吼了一声,然后手中手起刀落,血光一溅,将跪在他面前的一个官兵的脑袋齐齐斩了下来。
两眼圆睁的头颅猝不及防地飞起圆润的弧度,再跌落进芦苇丛时,是比刚才大刀落地更沉闷的‘扑’声。
跪在地上的官兵们开始骚乱,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世无颜其他的人也开始高举手中的大刀,跟着那个人叫嚣:“是!投降怎么样,投降就是跪在地上让我们砍!”
世无常眯起了眼睛,欺身到刚刚杀人的人面前,看着他黝黑的面膛,眉毛一挑,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大刀,反手利落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说,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都不跟他们称兄道弟?”
“是,是”那人的舌头开始打结。
“那现在,你是不肯听我的命令,与他们为兄弟了?”
世无常手往前一送,赤红的液体顿时顺着刀沿滴落下来,那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世无常继续说道:“当初加入世无颜的时候,个个都是立下了重誓的,绝不叛命,日子一久,就忘记了么。”
“没,没忘。”
“没忘?没忘为何要叛命?”
“我,我,我没有,没有叛命。”
“没有叛命?我刚刚说了,‘住手’,你却当着我的面杀了人,我又说了,‘便是兄弟了’,你却直言打死都不肯与他们称兄道弟,这不算是叛命,算是什么?”
世无常语调越来越阴桀。
那人额上见汗,缩了一下已经抹出血痕的脖子,下一秒却又立刻挺直了脊梁,昂头,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吼道:“我在给兄弟们报仇!”
“呵呵,报仇。”
世无常冷笑了两声,扭头,四处看了看刚刚叫嚣着要‘砍’官兵,现在却不敢再有其他动作的人,说道:“你们,也觉得,杀投降之人,是为兄弟们报仇?”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世无常收回手,狠狠将大刀刀锋钉在了脚边的地上,然后走几步,挪到杀掉金曹之后便不再有动作的逝水面前,一手揽住了他的肩头。
“他,才是报仇。”
世无常眼睛横扫过众人,声音郎朗:“在刚才我们处于下风的时候拼命杀敌,取官兵首领狗命,又在他手下的人跪地求饶之后,安然领受,这才是报仇。”
“而像你们现在这样,斩杀已经投降,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是鲁莽,是暴躁,是气量狭小,是懦夫所为!”
“当初收你们入帮的时候,你们哪个不是背负了条条人命的,但是只要是竭诚入帮的,世无颜都会接受,现下他们投降,你们有什么理由举起屠刀!”
“说什么‘为兄弟们’报仇,有本事的,就不要把气撒在跪地的人身上,以后遇上了官兵再大开杀戒!”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丢下了手中的大刀。
逝水侧脸看了一眼世无常,感觉他搭在肩头的力道大得惊人,就轻轻说道:“多谢二当家的赞赏。”
“你当得起。”
世无常咧嘴一笑,而后松开了逝水的肩头,对着仍然紧张地跪在地上的官兵们说道:“都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多,多谢。”
“虽然你们投降,我接受,但是说实话,我看不起你们这样子胆小怕死的人。”
官兵们听了世无常毫无掩饰的鄙夷,面色尴尬地爬起来,然后又不知所措地立在了原地。
“和他们一起回去,到帮里,明天入帮的时候滴血立誓,还有,带上你们的金曹大人,好好儿地送回到府上去,还朝廷一个全尸。”
世无常冷冷吩咐了一声,然后对身边的逝水说道:“你留下,我们等会儿再走。”
逝水抬眼,世无常在对他笑,但不是赤诚的笑。
“是,二当家的。”
逝水轻轻答了一句,看着七零八落的人逐一散去,世无颜的人趾高气扬,气势汹汹地走在前头,官兵们畏畏缩缩,噤若寒蝉地跟在后天,不半晌,视野中便只留了芦苇丛中横七竖八的尸体。
世无常走到河沿上,看着大半没入河流,还在连串地冒着水泡的船只,又看了看水面上浮起的一具具尸体,叹了一口气。
“今日,虽然盐未送到,折损了三五只大船,也丢了不少兄弟的性命,但是好歹取了钦差的命,回去也算是能向帮主交代了。”
“二当家的不必忧心,此番功过半半,帮主不会见责的。”逝水在旁轻轻劝了一句,半点没有着急的意思。
“功过半半,还是你的功劳。”世无常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