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无术躺在床上，启动精神引导仪，进入了河越星系。

在秦弋的身体里，再烦躁的心情都可以平静下来，而现在，他需要这种平静，才能克制住自己离开首都星，前往混乱星域这种无用的冲动。

“怎么了？”在温室中细心检查着植物生长状况的秦弋，在斐无术进入身体的瞬间，便察觉到这人不稳的精神波动，漆黑的眸子冷凝下去，焦虑，不安，压抑……这些情绪怎么会出现在无术身上？

“啊？”斐无术才看清周围的环境，便听到秦弋式的平淡关心，心中毛刺刺的焦躁感宛如被清水淌过，躁动的心情渐渐宁静下来。果然来小弋弋这里很有用呐，冷静这种东西，是可以传染的么？

他再开口的时候，语调已经平和了许多：“我家老头子下落不明，我很担心他。”

担心这种事，也不是那么难出口不是吗？说出来，心情都畅快了不少，或许是因为有个人，还是个很可靠的人和自己一起分担了这份焦虑。

秦弋淡淡道：“不止。”

不止这个原因。

真是敏锐。斐无术无奈的坦白：“小弋弋你是知道的吧？我上辈子的记忆？”

“只有对你而言印象深刻的记忆。”秦弋纠正。

“这个记忆绝对印象深刻，你该知道的。”斐无术道，每回想一遍，就再次体会一遍当时的绝望心情，这种记忆，怎么会不深刻？

“老头子前往新星球，感染了未知病毒，包括后来的一切，小弋弋你在我记忆里看见过对吧？”斐无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过今天我才知道，老头子并没有去什么新星球，而是去了混乱星域。”

“本该五年后才发生的事，提前了。”从最开始，他在秦弋面前便没有了秘密，因此在这个人面前，无需隐藏太多，“我不能确定，再见到老头子的时候，他会不会像记忆中那样，再次昏睡不醒。”

记忆碎片中的斐无术，濒临绝望前的最后一线，灰暗又疯狂，若不是斐无术此刻提起，秦弋大概已经淡忘了这些记忆碎片……因为那里面的斐无术和现在的斐无术，完全不是一个人，怎样也联系不到一起来。

斐图的出事究竟给了斐无术多大的打击，秦弋不能完全确定。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非常不喜欢那个眼神干涸黯淡的斐无术。

所以他在脑海中仔细回想了一遍了斐无术的记忆碎片，然后平静道：“不用担心。”

“小弋弋你也会说这种场面话来安慰人了？”斐无术笑道，心中的担忧是本能的，但压抑的负面情绪却终于在秦弋一本正经的安慰中彻底清空。

“不是安慰，是事实。”秦弋平淡的语气里，是绝对的强大自信，“联邦的药剂师无法治疗，并不代表我不可以。世上没有未知，只有打碎未知的能力。”

他平静的补充一句：“而我有这个能力。”

“……”斐无术愕然，然后在精神世界中笑了出来，第一次觉得小弋弋自恋的这么讨人喜欢。

没有得到斐无术的回应，似乎以为斐无术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秦弋再次平直而严肃的陈述了一次：“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我知道。”斐无术终于笑着回道，他一直是相信小弋弋的，强大、骄傲、无可阻拦的。之所以向这人坦白一切，大概是潜意识中也是抱着，小弋弋一定有办法……这样的期待。

而秦弋，也从来未让斐无术失望过。

心静下来，斐无术瞧了一眼此刻的景象，不由戏谑的笑道：“呐，我说，小弋弋——你还要捏着那片可怜的植物多久？叶子已经碎掉了！”

秦弋面无表情的看向自己的右手，捏着厚厚菱形叶片的雪白指尖，已经被破碎的绿色汁液浸染。

“下次不要用这么大的力。”斐无术忍着笑，“都是你的宝贝植物嘛。”

沉默片刻，秦弋没有表情的道：“只是意外。”

他转身，朝浴室走去。

斐无术轻笑，承认你很在意我会死吗，小弋弋？

不过比起言语的承认，像现在这样明明白白的表现出来，似乎也不错呐。斐无术有些困扰的想，不过以小弋弋的严谨自律，想再见一次小弋弋的情绪外露，似乎需要更加敏锐的观察力了。

还想再打趣几句，却发现秦弋已经退去了衣物，下意识的扔出一句“我先走了”，就忙不迭的离开了河越星系。

在宿舍的床上睁开眼，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斐无术抬手捂脸，身子蜷缩成一团，这次绝对是上次的惯性！惯性！下意识的反应真是太要不得了！

在床上滚了两圈，心情却和刚躺上床时完全不同。

天塌下来有小弋弋撑着？带着放松的笑容，终于沉沉睡去。

该来的总会到来，即使努力希求了，希望斐图一切平安，但事实往往不随人所愿。

几天后，宗守的消息发了过来。

——斐图的星舰在混乱星域边缘被路过商船发现，而斐图在其上已经昏迷不醒。据斐家特聘药剂师诊断，是感染了未知病毒。

与曾经一模一样的说辞，让斐无术在瞬间有种重返过去的错觉。然而下一秒，他的眼眸便恢复了清明，不，这一次不一样了。心情是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镇定，心中一直有个淡漠的声音——“一切有我”，所以足够心情安定。

一直小心打量着他脸色的宗守，虽然疑惑，但还是为斐无术镇定冷静的表现松了口气，自从得知匪首出事的沉重心情，终于多出了几分宽慰，无术少爷长大了，匪首如果知道了这点，想必又会到他的一干朋友中大肆炫耀了吧？

看来无术少爷不需要他来担心了，宗守欣慰的看着光屏中的斐无术：“匪首的事情不用担心，只是未知病毒而已，联邦优秀的药剂师千千万，总是可以解决的。”

是有千千万，但的确无一人拿得出办法。

看着眼神坚定的宗守，斐无术实在无法将这点告诉他。曾经的宗守大叔在老头子一年年的治疗未果后，一点点的憔悴下去，后来为了寻找可能的治疗药物，便再也没能回来。

咽下口中的苦涩，他认真的看向宗守，虽然是开玩笑般的语气，但宗守听得出他的坚持：“我认识一个药剂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露面。宗守大叔可以将老头子身体的详细检查发给我一份么？那个人兰洛特也是认识的，如果谁能治愈老头子，他必然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好。”面对这样坚持的斐无术，是没有办法拒绝的。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斐无术认真道，“他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没有坦诚相告，真是抱歉了，宗守大叔。

“好。”宗守应下。

结束联络，斐无术大步朝寝室走去。

他要去河越星系找一个人，他无条件愿意信任并信赖的人，从未让他失望过的人，对他说一切有我的人。

所以，他不用担心，是吗？

第六十七章：惊变（三）

“兰洛特，要拜托你一件事了。”

站在园艺系缤纷的花圃里，斐无术看着修剪着枝条的好友，诚恳的提出请求。

“说吧。”兰洛特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只是笑着斜睨了他一眼，打趣道，“从小到大，你拜托我的事情少了吗？”

“看来兰洛特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斐无术镇定道，“我家老头子出事了。”

“出事了？！”兰洛特停下动作，站直了身，蓝色眸子探究的看向一脸平静的斐无术，拿不准这个出的事究竟有多大。他皱了皱眉，“为什么我没有得到消息？”

三大家族层层关联彼此依赖，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被拧成了一股力量。除了极为机密的事情外，其余消息都是共通的。若是斐图出了事，生为凯撒家继承人的他，会在第一时间被告知。

斐无术耸了耸肩：“大概是宗守大叔的保密功夫做得太好？”在外界看来，斐图还在探索新星球的过程中，并没有返回斐家。

兰洛特目光慎重起来，如果斐叔叔真的出了事，而连凯撒家都没有得到这个消息，那么只能说明，斐图出的这事已经严重到除了少数心腹外，再也不能被另外的人知道的地步了。一旦消息走漏，对地下世界而言，必然又是一翻风波一场地震。

莫非……他震惊的看向斐无术：“斐叔叔他难道？！”

斐无术坦诚道：“目前昏迷不醒，斐家药剂师说是感染了未知病毒。”

兰洛特敏锐的反问：“实际上呢？”

斐无术弯了弯眼睛：“小弋弋说是被下毒了，是慢性毒药。”

“秦弋？”兰洛特怔了怔，本来都绷紧了的精神，倏然放松了下来，“他开口了啊。”他好笑摇了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见面不过数次，交谈几乎等同于无的男人那么信任，但此刻再也紧张担忧不起来的心情，却是明摆着的，他想了想，才缓缓开口，“是要制作解药么？”

秦弋可以在河越星系配置出让人眼花缭乱的药剂，然而在联邦，介于接触时间太短，对不少植物药性都理解甚浅，独立配置药剂总是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试验药性上。而斐图的事情拖延不得，由此便需要兰洛特的辅助，兰洛特于秦弋，便相当于一本联邦植物百科辞典，专门用来将河越的药剂配方翻译成联邦的。

兰洛特已经当过好几次百科辞典了，这次自然也是猜到了秦弋的用意。

果然，斐无术爽快的点头了：“麻烦你了，兰洛特。”

“虽然只被当成一本会走路的百科全书很郁闷……”兰洛特在斐无术毫不意外的目光中微微点了点头，微笑道，“不过我会尽力的。”……不是尽力提供翻译帮助，而是尽力忍耐不去抢夺实验器具，这一点倒不能说给无术听。

和秦弋合作，真心郁闷。兰洛特偷偷向吴起抱怨过很多次了，看着秦弋行云流水的动作，是个药剂师都得心痒痒，偏偏他被秦弋禁止触碰任何器具，理由是跟不上他的节奏，会打乱配置步骤，影响药剂效果。

你委婉点说行不行？一丝不苟的认真语气是要闹哪样？再温柔的奶爸也会抓狂啊有木有！

“要辛苦你了。”斐无术笑嘻嘻的道，“小弋弋说为了效率，这次他会很严格的。”

“为了斐叔叔，我也会奉陪的。”兰洛特的眼皮不祥的跳了几下，努力挂着温和的笑，内心下着一场磅礴的雨，这次会很严格？难道上几次就轻松的很了吗？秦大少，在你眼里，究竟要严苛到什么程度才叫严格？！

“嗯，那我先回去了。”斐无术笑道，“宗守大叔将家族产业移交了部分给我打理，说是我已经到了渐渐接触这些的时候。本来该老头子指导我这些，不过最近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了。”

他朝兰洛特摆了摆手：“和小弋弋好好合作呐。老头子早一天醒过来，我的工作量就早一天减半。全靠你们了！”

“等等，无术……”

“还有事么？”斐无术扭头看他。

“不，没事。”兰洛特看着斐无术明亮的眼，咽下了口中的话。为什么这么信任秦弋，难道就不担心他配置不出解药，斐叔叔再也醒不过来么？但看着现在这样没有丝毫阴霾表情的斐无术，实在是问不出这样残酷的话。

“小弋弋往培香星去了，在湘水谷家等着你。”斐无术敲了敲脑袋，“差点忘记了，唔，话带到了，我走了。”

他转身大步离去，唇边带着笑，兰洛特想问什么，和他一起长大的自己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担心老头子必然是有的，但是想想那人冷静的承诺——“至多一月，若是兰洛特不拖后腿的话”……啊，忽略掉后半句好了，这种话真的是很让人安心，尤其在了解这人从来都极其严谨的性子时。于是放下心来也是顺其自然的事。

目送着斐无术走远，兰洛特扔下手中的修剪工具，扭头看向身侧的吴起：“我真的很好奇，无术究竟是怎么跟秦大少相处下来的。”他想想秦弋漠然冷淡的眼神，还有让人窝火的嫌弃语气，就替无术感到深深胃疼。

吴起罕见的微眯着红色的眸子笑了，他声音低哑：“我倒是很好奇，接下来的一个月，你究竟该怎么和秦弋相处下去。”他很想再嘲笑一次兰洛特不淡定的样子，比起平时沉稳可靠，天塌下来也是一张笑脸的样子来，那样会有趣很多。

兰洛特嘴角抽了抽，默默抬头望天：“严格啊……秦大少的严格就是地狱吧？”

摇摇头，不去猜想接下来黑暗的一个月时光，他无奈的笑道：“回去了。要返回培香星么？要想个好点的理由跟布洛林告别呐。”他若有所思的垂下了眸子。

回到了宿舍，瞧见被宗守大叔从天网订购来的一大堆学习资料，斐无术脸上的笑容就垮下了——这绝逼是宗守大叔最近心情抑郁找人发泄呐！他怎么就从没瞧见老头子抱着这一大堆的书看？他怎么就看他家老头子要多轻松有多轻松？！

坐在书桌前仇大苦深的想了一遍，斐无术终于悟了，他比起老头子，少的就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管家啊！做这种事，小弋弋最是合适了，不过现在小弋弋不在……

斐无术大爷状的眼角一挑，斜睨趴在床上装死的某人：“阿道夫，之前几天我为你奔波劳累各种辛苦，现在给你个机会来回报我。”

“我不要这个机会可不可以？”阿道夫郁闷的抱着枕头，闷闷的问。

“不可以。”斐无术邪恶的翘起唇角，偶尔玩玩管家养成游戏，貌似也不错？

河越星系。

兰洛特从不是做事拖沓的人，在答应了斐无术后，他就与吴起回了宿舍，进入了河越星系。

秦弋从白冰星离开后，兰洛特却还是留在这里的……因为，这里的主人布洛林，似乎格外对他青睐有加。

若非从一开始就怀疑警惕上了布洛林，兰洛特以为，自己说不定真会和这人交上朋友。虽然布洛林完全没有丝毫人气，相处起来会感觉身边这人枯燥得与机器无疑，但庞大的学识与对事情独特的见解，却足够让人钦佩不已。

他从白冰星山体中的房间走出来后，便前去了布洛林的房间。

房间的门敞开着，一眼望进去，可以看见布洛林在屋中看书，除了浅蓝色的眼珠子偶尔转动外，他就像一尊没有呼吸的冰雕石刻一动不动。若是胆小的人见了，指不定会被吓得心跳漏掉半拍。

兰洛特抬手敲了下门扉，发生声响示意有人到了。

听见了门被叩响，布洛林放下书，看向这边，语调平板冰冷：“谷郁，有事？”

“家中有事，我要回了。”兰洛特直指重点，“来跟你说一声，谢谢这几日的照顾了。”

“不用谢。”布洛林推着轮椅滑到他的面前，抬眸道，“家里的事，需要帮助吗？”

“这倒不必了。”兰洛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嗯。”布洛林也不再挽留，淡蓝色的眸子盯着兰洛特，让人有种连内脏血管都被看透的森冷感，“那么，一路顺风。”

“下次见。”兰洛特温和的道别，在布洛林的注视下，朝山体外的停泊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