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烟怕他咬舌,只拿唇去堵他的嘴,灵犀疼的张口就咬,猩红的血沿着唇角流淌下来,浓重的血气蔓延在口舌之间。
灵犀的嗓子叫哑了,却还是拔尖了用力吼着,脚下一抽一抽的开始痉挛,满面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入潭中,像是溅起了惊涛骇浪。
渐渐的,他失了气力,挣扎开始减弱,只从鼻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唇间的血一路流淌到了胸口,像棵被折断了茎叶的娇嫩株草,绽放出凄绝的美丽。
无烟始终没有睁眼,离开了灵犀的唇,他依然紧咬着牙,若是快了,怕他受不住,若是这般慢慢的来,这痛苦也太深了。
终于,他暗暗提气,指尖在他额头一个用力,就见已经昏沈的灵犀猛地一个抽动,惨然的大张着眼,却已经脱力的喊不出一个字来,面色一片灰败,然后一点一点垂下手,陷入死寂。
与此同时,灵犀的眉间处却出现了一条殷红的细缝,像被用利刃割破了的小口子,而细缝中慢慢溢出一抹莹蓝的青烟,细看又像一个半透明的人形,缓缓飘到到无烟的手中,被牢牢握住,半晌消失在掌间。
无烟快速的在灵犀眉目处结下一个印,一道暗金闪过,似是显出一个繁复的字来,最后终是幽幽不见,仿佛是隐到了骨血之中。
无烟看着面色渐渐由灰白回复成初的灵犀,长长出了一口气,收回的手却后怕的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在灵犀眉间印下一个吻,把他揽到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
“好了……好了,不疼了……以后都不会疼了……”
灵犀的气过了许久,才又慢慢悠长起来,只是眉间的轻皱显示着,方才那撕裂的痛,不是一场噩梦。
无烟缓缓的摩挲着他的后背,一遍一遍的安抚着,月光下,掌间的那条红痕若隐若现。
灵犀混沌间,仿若听见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说,
“灵犀,我会回来接你,你要等我,信我……”
“你要等我,信我……”
尹之钥其实知道那昏君早晚会下旨杀了自己,只是未料到会在此刻这么急的要他的命。
仅仅为了一个男人,那昏君可以将这个天下都搅得翻天覆地,不得安宁,所以尹之钥向来都能够投其所好,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棋差一招。
琅维的兵权,他想方设法的依然没有拿下,那昏君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却偏偏在此事上万般推脱,可笑他原来还未真的被完全蒙蔽了心智,竟想为这天下百姓留条后路。
尹之钥于是千方百计的阻止琅维回京,却不想被半路杀出的臭小子破坏了计划,之后便一路被琅维压着后颈动不得手脚,他心下计量,只要时刻注意边外的境况,一有风吹草动就可参他一本犯上作乱,还怕自己抓不到他的痛脚么。
只是他忘了自己是只老狐狸,而琅维却是只成了精的狐狸王,偷了他的蓝玉宝鼎,让他的满腹心思留不得转,在外竟让人乔装成国师的暗探,一路放出消息,国师要在皇寿那日逼宫!
此话其实不假,于是暗下一传十,十传百,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当那浩浩荡荡打着国师旗号的十万精军入了城,竟城门大开,无人阻拦。
直到撤了旗,换了帅,一个银白的“琅”字高挂当空,国师大人的门生才惊觉被人下了套,却早已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
尹之钥大惊之下,细想又定下心来,宫中两万御林军几乎都是自己的人马,只要那昏君没有咽气,自己就可以大权在握,掌管朝臣。就算那昏君一不小心升了天,他照样能够让那继位的小皇帝服服帖帖。
皇子皇孙现下都捏在自己手下,除非你琅维想断了皇家的血脉取而代之,要不然,哪敢有半分轻举妄动呢。
只要拖过了皇寿那日,自己天眼一开,别说是十万大军,千万百万也不在他眼里了!
尹之钥想到就在眼前的美梦成真,忍不住兴奋的微微发抖起来。
而他原先担心的那些奇人异象,随着玲珑阁的那一把火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自欺欺人的想那些人应该不是为了同他作对而来,若非如此,早该出手了。只是那日惊鸿一瞥的绝美艳影,午夜梦回时总在眼前无限徘徊,被刻意隐匿在心头黑暗的角落里,却像是充了气的泡般,日日胀大,下一刻就要撑破了。
面前燃着青烟的蓝玉宝鼎,那幽色的火光诡谲跳跃,映的这人的眉目在恍惚的迷醉中越发的狰狞阴翳。
一旁几个蒙着黑面的仆从轻轻道,“国师,只剩下最后四人了,现在就投入鼎中么?”
尹之钥眉头一挑,眼内竟闪过一道红光,笑道,“只有四个了么?九月初九日月并阳生的少男少女果然灵气,那就等到今夜子时再投吧,那时的月色比较美。”合着蓝玉宝鼎的青蓝火光,像极了那天那人衣衿的颜色,简直就是人间奇景啊。
仆从呐呐一声去了,尹之钥独立半晌,又忍不住得意的细细笑了起来,那喑哑的笑被清冷的风吹远,散下一串的凉。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白玉长阶,九重宫阙。
明黄色的龙床上,蜷曲着一个佝偻的身体,若不是偶尔会有几声粗重的呼吸和咳嗽,几乎已是一片死寂。
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屋角,在原地伫立了半晌,才游移的跨出了一步。
床上原本睡死的人,竟敏感的一个战栗,猛然转醒。
“谁…,是…谁……?”
无人应答。
“景…景儿……,是你么……?景儿……?”
那人又走了半步,在月光下露出了面容,竟是那早已葬身火海的玲珑阁主──如景公子!
“景儿…景儿……,真的…真的是你…,朕就知道…知道你…你不…会…不会…死的,你…终…终于…愿意来…来见朕…一…一面了么……”
床上的人伸出早已瘦骨嶙峋的手,费力的向前企图可以触碰到那月下的人,却努力的许久,最后脱力的垂下。
如景慢慢的走到他的面前,却还是隔了一臂的距离,低下头打量着当朝天子枯黄憔悴的脸。
“我不是你的景儿,从来不是……”
那声线带着淡淡的清冷,却震得龙床上的人一个惊起,半晌,才颤颤的回道,
“朕…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的景儿…从十四…岁那年就被…就被调换了…”
如景微微皱起眉,“那你为何……?”
“呵呵……那…那又怎样…呢,朕…要的…景儿…就是你……,就是你……”
当第一眼见到面前的人时,他就知道,他不是那个曾经唯唯诺诺,不谙世事的如景,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可以深深惊艳他的少年。
如景烦躁的一把挥开他又伸来的手,打断道,
“那你可知道,我今日来,是做什么呢?”
皇帝呵呵笑了声,笑着笑着又猛烈的咳了起来,然后再继续笑着,
“你…是…是来……,要朕…朕的…命。”
如景有些疑惑的抬眼去看他,这个人的感情,他从来没有看透过,像深渊的水将他淹没,像熊熊的火,将他燃烧。
难道这就是凡人口中可以倾其所有的爱情么,爱到不惜泯灭苍生,爱到不惜赔上自我?
他不懂……
他一点也不懂……
如景没有说话,他要的不仅是他的命,还要他的魂魄,要他灰飞烟灭……
“你……”当下,他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景儿…,你…你可有恨朕…?”
虽然之后放他自由,可七年的深宫囚禁,若是一般人怎能不恨断心肠。然而他却还是想问个明白,想有个期待,一个念想。
恨?!
七情六欲,爱恨痴缠这些当是离他很远很远了,他不会有爱,还会有恨么?
“没有……,我没有恨你……”
皇帝嘶哑的笑了,果然,他的景儿冷血到连恨都吝于给他,果然……果然……
如景看了看月色,时辰差不多了。
他慢慢伸出手附在了这人的额头。
床上那人淡淡一笑,仿佛褪去了病魔的痛苦,显出一份轻松来,
“景儿……你再喊我一声……喊我一声……好不好……”
如景蹙起了眉,手下微微用力,唇际颤了颤,终是唤了声,
“皇兄……”
许久之后,如景才发现,不知何时,脸颊竟然已湿润一片,他紧紧闭上眼,伸手轻触那人慢慢冰凉的脸庞,那骨瘦如柴的身子缓缓淡去,凝结出一道璀璨的彩光,最后,终结于他的掌上。
打开手,一颗晶莹透熠的珠子躺在掌心,他慢慢握紧,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一点点温热。
“出来吧。”
即便面色稍缓,那声音却冰冷一片。
屋角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暗影,只这暗影纤秀柔美,显是一个女子。
如景向她走了两步,那女子已吓得哆嗦不止,整个人都趴在地上。
如景向她探出手,将那颗浑圆纷纶的珠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拿着吧。”
那女子动都不敢动一分,只一径的抖如筛糠。
如景讥笑一声,拿过她的手半蹲下将珠子交去,一把捏起她的脸,道,
“倪荒还真是窝囊,派这么个没胆的来拿龙珠,竟还妄想夺位?”
那被他捏在手中的女子,仔细看去,竟长的和如景有九分相似,原来这就是天下鼎鼎大名“千城醉”的瑜妃娘娘。
原想她不过是沐香楼一个小小的歌姬,却哪知人家竟是别人派来取圣上性命的侩子手。
如景放开手任她害怕的跌倒在地,径自回身去拿了一卷明黄卷轴,头也不回的出了寝宫。
天朝历一百三十二年,如降帝驾崩,当夜天呈异色,一道红光现世,帝身遂隐,人皆道其得道飞升,已登极乐。后,其子继位,国号靖德。
24.天下要大乱了
驻扎在城外的琅维是在夜半子时等到前来的如景的。
他的手里还牵了一个锦衣玉衫粉面红唇的男娃娃,男娃娃似乎是在睡梦中被生生唤醒的,揉着眼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
琅维放下手中的茶,悠然一笑,起身去捏捏他的脸,嘴里道,
“在这里住一晚,明儿个送你回去。”
那小娃娃乖乖的点头,嘟囔道,“琅将军,我饿了……”
琅维招了招手,让人把备好的点心拿上来,领了小娃娃去了后帐。
如景径自坐下倒了杯茶饮了起来,琅维看他面色如常,轻轻叹了口气。
“做什么?”如景暗暗瞪他一眼。
琅维打马虎眼的笑笑,问道,“东西呢?”
如景“啪”的将一卷明黄卷轴往桌上一摔,右手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琅维拿来一看,金色的绢帛上腥红的书满了诏文,用的不是朱砂,却是鲜血,衬得落款庄重的镇国玉玺都显得诡谲凄厉起来。
如景勾唇一笑,慢慢道,“不用这样瞧我,不是我代的笔。”
琅维不在意的笑笑,把东西收了起来,他看着如景默默的摩挲着杯上的花纹,说,
“要走了么…?”
如景过了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末了,又补了一句,
“事情都办完了,所以该回去了。”
琅维也不追问,只淡淡点头,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静默无语。
许久之后,如景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向外走去,掀起帐帘的手顿了顿,还是道了句,
“明日,要小心,”
琅维沾着杯的唇微微挑起,回了句,“后会有期。”
如景点点头,身影隐入月色。
后会有期……
有期,终有再相见的时期……
灵犀是在一片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回复清醒的。
睁眼的刹那,他竟有种死后重生的感觉,微微一动,全身都酸软麻木的刺痛非常。
待脑瓜断了的弦慢慢按上后,才渐渐忆起了昨日的事。
灵犀将头蒙在被子怪叫一声,然而发出的鬼哭般凄厉的嗓音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搞的?!
他不记得当时自己有吼的这么悲惨啊,怎么现在连话都说不口了,喉头竟还弥漫着一股血的气味?
灵犀暗暗咂咂嘴,真像是灵魂出窍了一回,命都丢了半条。
慢慢撑起身,手肘都止不住的抖,挪啊挪的靠在床栏上,喘出一大口气来。
一边的床榻早已经空了,灵犀动了动鼻子,仿佛四处还留着那人身上幽幽的冷香。
他就这么呆坐半晌,迷迷糊糊间,整个人支撑不住的又慢慢往下滑,将睡未睡时,一阵冗长的震动响彻云霄。
灵犀也跟着一颤,心下却默默的数着,一、二…七…八…九……
不多不少,正是九下。
阳数中,九为最高,天下间,帝为至上。
九,是帝王之数。
辰时,钟鸣,九生长响,是帝王驾崩的丧钟……!
灵犀当下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天下要大乱了!
他颤颤巍巍的想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坐稳,就一头歪倒了,脑袋还“咚”的一声砸在了床栏上,当下就肿起了一个大包。
灵犀疼的“嘶嘶”抽着凉气,想抬起手揉一揉都没力气。
可是,一想到外头那乱七八糟的形势,他又咬咬牙,努力的挣扎着向外挪去,脚刚落地,又一下子栽到了地上,直接脸朝下,摔了个大马趴……
这下灵犀连哼都哼不出声了。
然而天下还就是有小叶子这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一根筋,这越是刀山油锅你不让他钻,他还就皮痒了跳脚的想往里爬。
掘劲一上来,谁也拦不住。
别说是全身没力气走不动路,就算成了瘫子,他还能想方设法的给你滚过去。
于是乎,就这么一路跌,一路爬,跌跌爬爬,爬爬跌跌的,待到京城时,好好的一身白色锦衣,恁是教他摔成了脏不拉几看不出色来,更不用谈那张脸了。
不过,四处都是乱成一团的逃难百姓,他这一身装扮,倒也符合时下的氛围。
摇摇晃晃的逮住一个急着出城的叫花子,灵犀忙追问城里的情况。
那叫花子倒也客气,许是以为碰见了同行,叨叨着什么皇上驾崩,琅将军带了大军破了城门已经杀到了皇宫了,国师的御林军还在拼死反抗,现下正乱着呢。
果然,城门口已经戒严,只留一扇小门,只出不进,两旁把守的琅家军个个威武不凡,一看就不会是好相与的人。
灵犀眼珠咕噜噜的转,心里想了千百个主意,摸摸身上的“维”字玉佩,要是拿这个给他们看,会不会放自己进去呢?可是自己一身狼狈,怕是要被认为是偷来的可就不好了。
这怎么办好呢?
正苦大仇深着,突然眼前一亮。
这守城门的人,怎么好生眼熟……
是谁呢……?
等等……这人……这人不正是以前李府那每日辰时来卖大白菜的刘二么!?
再定睛一看,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