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男人琢磨着说：“你要真没地方去……我这儿还差一个洗碗工，我知道对你来说是大材小用了，我就这么一说，你要是觉得不妥当也别放在心上。”

周凯停了停，最后在风里背过身来，冲男人笑了笑，“行吧，我回去想想，改天再给打你电话！”

去餐厅接余洋下班的路上，周凯没坐车，而是走了一路。

他想了很多，回忆起以前自己和老祝在师傅那里学出之后，曾多么的心气高傲。国内厨师长做了这么几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这一身手艺。都说要成为一个好的厨师，就必须要执着甚至固执，因此很多时候顶级的厨师往往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而是领导者。周凯自问这些年里的自己，虽然不至于不通人情，但却也从未放低过自己。他的自尊心太高，不允许自己犯一点错，也让他一开始连回杜塞都不愿意。

但当那个男孩从餐厅侧门里出来的时候，坐在对面杂货亭前等他的周凯冲他喊了一声“喂！”

然后余洋左右看了看车，就急匆匆地小跑着来到马上的这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十点又来了一桌，吃到刚才才走……等很久了？”

周凯望着他，站起来伸手就揽了他的肩膀，“没多久，走，回家！”

听说家里有上午就炖好的牛肉汤，余洋开心得不得了，“你按照菜谱做的？”

“是啊，”周凯撇撇嘴，“搞什么，原来也很容易嘛。”

“你得意什么啊，都不知道好不好吃……”余洋笑着泼他的冷水，然后又问：“对了，你今天怎么到杜塞来？会自己买车票噢，真能干！”

听出他阴阳怪气的讽刺，周凯就不爽起来，“操，一张车票老子不会买啊？……来杜塞找工作啊，不然哪个来养你？”

“好端端的你干嘛……”

余洋忽然意识到，一定是因为签证的问题。原来自己日思夜想担心的事，男人比自己更早一步做出了行动。

“是啊，就火车站后面那家中餐厅，你知道的吧？”

“他们缺厨师？”

周凯一手插着口袋，很潇洒地说道：“不缺，我去厨房帮忙的。”

他还以为只要自己想明白，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但没想到余洋却停下了步子。周凯有点诧异地转过身，看着停在原地不动的人，对方的脸上挂着一幅不可置信的表情问道：“……你是要去做洗碗工吗？”

周凯在风里笑了起来，好像遇上了什么前所未有的开心事。

“是啊，不好吗？”

第五十五章

周凯信手捏来的笑话才说到一半，剩下的句子就在转头过来的瞬间被吃掉了。

大脑中原本设想的场景明明是自己嬉笑着打余洋的脑袋，问他是不是超级感动，感动的想哭？但那个应该潸然泪下甚至会扑到他怀里哭一场的男孩却呆住了，五味陈杂的表情看上去木木的。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没有感动，更没有哭，一直到周凯拿钥匙开了门，余洋才跟着他进去，然后站在还没开灯的屋子里说：“不去了，好不好？”

——周凯黑暗中抓着钥匙的手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去，”片刻之后他打开灯，无视余洋那商量的语气，走向厨房，“饿了吧，喝牛肉汤吗？”

男人打开火开始热汤的背影太熟悉，余洋站着没动，光是看他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一下子没来由的心尖比鼻子还酸，他紧紧拽紧了拳头，说话的分贝也随着身体里的那股力量高了起来：

“你能不能别去？”

“为什么？”

面对对方再一次的发问，周凯终于转过来面向他。余洋看到他这时的眼神，没有感情的冷淡，掌心被自己握得发疼。

平日里的周凯连厨师服的衣襟和围裙都一定要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自己的刀每天用完之后都会小心翼翼用干净的厨房纸擦干净；任务栏上的所有菜单在走菜前一定会细心再对一遍……这每一个瞬间，余洋都曾用自己的双眼为他记录。他了解这个男人面对炉灶时的所有自尊和骄傲，也正因为这样，才不愿意也不忍心看到他做这样的退让，任他拿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去做交换筹码。

锅里的汤烧热之后，周凯舀出一碗来。

看到余洋从近门之后还是那样站着没动，便弯起嘴试图逗他，“干嘛呢，都快站成傻子了，过来喝汤。”

可对方似乎丝毫没有想要附和自己，放过这个话题的意思。

“周凯，我是真的不想你去，不想……不想看你只是为了留在这里做出这么大的让步，这种牺牲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你自己清楚吗？”

只是为了留在这里？周凯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的签证上还剩多少时间吗？”周凯没法解释自己忽然变得焦躁的缘由，这种感觉有点像在恋人面前被剥光了凌迟，以为自己忍辱负重做了多么伟大的妥协，最后却得不到恋人的理解。

“所以对你来说，你宁可坐以待毙，也要去顾全那些没用的东西，是吗？等到那一天真的来了，就干干净净洒脱地和我分手，是吗？你要是喜欢那样，我特么也可以啊。”只是我不愿意不甘心而已。

虽然意识到他们的谈话正在走向一个无法和解的死胡同，但理智在这一刻却敌不过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集中向自己袭来的刺激。

“如果现在我能为我们之间做什么，我也很想去做啊！哪怕再苦再难，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分手，连一秒钟都没有想过！有时候我做梦都梦到你走了，然后和我断了一切联系，等我回国再找你的时候……等我回国再找你的时候！……”他用近乎于大喊的声音说着，“……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自己把以前的老路再走一遍！？”

“操！那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我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你特么还在别扭什么？！”只要能让我能留在这里，做什么不是做，做什么不还是我？

周凯说着就抓起桌上的烟摔门而出，否则他真担心自己犯起脾气没准要动拳头也说不准。

过道里的感应灯等他烦闷的脚步声一个一个踩亮，他边走边擦打火机。走到楼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就这样蹲着坐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走远，这大概是他和余洋第一次真正吵架。周凯心里烦躁的不行，一直猛力地吸着烟，被自己呛到的时候他咳了两声，眼眶被烟雾熏得发涩。

偏偏这时候想起以前总有人说自己和老爹像，其实一点都不像。记得老头要是生气起来，最多也就是坐在院子里闷声抽烟，绝不动口，更不动手。可自己的臭脾气在小时候就俨然初露端倪，那时自己脾气犯了和邻居家孩子打架群殴是家常便饭，老头总是领着他回家，路上叹气教训，回去却闭口不提。想来老头不在这么多年，自己更是没人管教，这臭脾气恐怕是愈加见长了。

可一想到刚才余洋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周凯就后悔起来，一根烟还没抽完就被自己踩灭了——犯错犯得比谁勤，认错也认得比谁都快，这一点也是从小到大没变过。

坐在桌边的余洋还没理清刚才的对话是怎么发展成这个地步的，明明两个人的出发点都是好的，最后却也能不耐烦地争到面红耳赤。餐桌上的那晚匈牙利炖牛肉汤还留有一些余温，余洋望着白色搪瓷的碗，有点晃神。

有人抽手把碗端走的那一刻，余洋才抬起头，看到周凯把汤重新放过微波炉里加热，两分钟之后重新端出来。

还以为周凯气得走了，没想到男人不到一支烟的时间又回来了，然后把调羹递到面前，在自己身边坐下来说：“快把汤喝了。”

于是，原本就红着的眼睛好像更痛了。

余洋没有动，这下才像是真的要哭了，“……你还走吗？”

周凯看着这样的他，心一下子软了大半截，一点气都撒不出来了，“不走了，我回来。”

旁边的人大概觉得流眼泪是件很丢人的事，所以赶紧埋下头开始喝汤，一口接着一口送进嘴里，番茄酱汁的酸味加上青椒红椒的味道让这碗汤喝地心里发酸发烫。

“你要真不喜欢，我不去就是了，总会有别的办法。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一点也不介意自己是去炒菜还是去洗碗，我还是我。”

这次余洋第一次听到周凯用这种郑重其事的语气说话，楞得手上喝汤的动作都因此停下了。

“我以前也以为自己很清高，以为自尊和理想很重要，但原来不是。”

那双哭过的眼睛认真地抬了起来，无比坚定地说着：“别人的我统统不管，但你的骄傲、你的理想，就很重要！”

所以说什么都不允许被践踏，就算是你甘心丢掉，我也想帮你守好护好。

周凯有点惊讶，但随即就用同样认真的口吻回答说：“……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东西。”

第五十六章

刚认识余洋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有多执拗多死心眼，但他没想到让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原因，居然是余洋比他更珍重自己的理想和自尊。周凯不能否认，当余洋铁板钉钉说出他的理想他的骄傲很重要，他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往大脑上冲，然后……又全部流向下面，除了高兴还是高兴，有点克制不住想要上去狠狠抱他的冲动，立刻、马上、就在那一刻！

周凯确实也这样做了。

在他身上太努力的结果就是连床都晃动起来，最后气喘吁吁的两个人头挨着头躺在床上，周凯撑起身子拿来水喝了一口，然后又递给身边的人。

看着刚才折腾到最后嗓子都有点沙哑的人咕噜咕噜地喝着水，周凯横着揽过他的腰，没来由地说了一声：“讨喜宝。”

余洋歪过头来问他：“什么是讨喜宝？”

“讨喜宝都不懂啊？我们那儿管特别招人喜欢的孩子都叫讨喜宝。”

果不其然，窘迫的脸了红，然后推开周凯的手，“我去冲澡！”

周凯没有放弃找工作的事，一直惦记在心上，因为这是目前能让他留下来的唯一办法。为此他还特意在网上问过老赵，但是还是没有结果。

余洋对此倒是很坦然，一副顺其自然的模样。直到签证上的日期还剩不到20天，他还甚至提周凯提前关心起了打折机票。

之前之所以那么害怕分开，说实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上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原本和蒋宇洲约定好了要等自己这几年学成，但分隔两地的生活还没挨过一半，就遭遇恋人出轨劈腿，最后不得不以分手告终。他自问付出的所有真心和感情，怎么还敌不过这几个小时的时差带来的距离？

他当然想周凯留在身边。可是，当男人笑着说去洗碗也没关系的时候，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心疼周凯明明做了这么艰难的退让却还勉强作出事不关己的轻松样子，也心酸自己一直以来始终都在考虑自己的事，以维持这段感情为由，变向摧毁周凯重要的东西。当周凯认真告诉他，那个更重要的东西就是自己，余洋鼻子一酸：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愿再交付一次信任，再试一次呢？——不再硬扯着风筝线，让爱控制风向，让它自己飞。

回国的打折机票是余洋在网上帮他订的。

周凯走之前，如约约了刘斌和俞捷出来吃饭。

三个人一起去了火车站后面的那家中餐馆，餐厅老板见了立马就招呼他们到靠窗的四人座。

点单的时候，还笑着问周凯：“怎么样，工作的事后来解决了？”

“想通了，准备回国了！所以这不是赶紧来你这儿吃最后一顿饭吗？”

刘斌和俞捷当然不知道周凯之前忙着找工作，甚至差点来这里做洗碗工的事。话题里只有餐厅老板一脸了解情况的表情，“回国不错，机会也多。那可要多点些菜，这顿算我的！”

三个人叫了啤酒，准备喝个痛快。

饭桌上听闻祝云翔的合同也快要到期，最近正打算找关丽颖谈续签，又听说曹建国他们在国内又找到一个厨师的消息。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话题，一下子又听到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周凯喝着啤酒，还仿佛置身事外。

“也是个川菜师傅，应该是和杨昂一起的，听说因为签证手续的问题，所以耽搁了，不然这两天就该到了。”

“那老祝知道么？”

“知道！这两天楼上都在谈新厨师的事儿，老祝肯定知道！所以这不是急了吗？昨天下午就去找关丽颖说自己合同的事儿了。”

周凯低低噢了一声，没再接话。

在他第一次听说杨昂是做川菜的那时候起，他心里就清楚：日后要来的必然不止他一个人。厨房剩下的三个扬州人，要他一个做川菜的怎么来管理？菜单又怎么改动？餐厅是做川菜还是做淮扬菜，还是不伦不类两个都做？况且，厨师本来就讲究班底，换血是迟早的事，只是一下子全换完，还是一个一个来的问题。

“不说这些了，来，我敬你们！”周凯拿起酒，大大咧咧地笑起来：“这次我就先回去了，咱们一年之后扬州再聚！”

意识到自己大约也是做三年结束，老刘和老俞不约而同的一干而尽，“回头找你！”

等吃完饭回杜伊斯堡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兄弟之间聊得来劲了，三个人一起干掉了十几瓶啤酒，虽然离喝醉的标准还差得很远，但脸上烧得已是微微发热。

周凯站在门口，懒得掏钥匙，砰砰砰地敲门。

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在干嘛，等了很久还不来开门，周凯把脑袋歪着靠在门上等，等着等着就整个人都倚了上去，最后没什么耐心地用脚踹了踹，“……老婆，开门……”

门被打开的时候，他整个人险些摔进门里。

“大半夜的……我在洗澡呢，”余洋退了一步扶住踉跄跌进来的男人，“你喝醉了？”

“当然没醉，又没喝多少！”

“没醉你刚才瞎叫唤什么呢？！”

看他因为不好意思生了气，周凯反而笑了，“谁瞎叫唤了，喊你给我开门。”

还企图把人抱过来亲一口，余洋没让他如愿，只是拉着他在餐桌前坐好，然后端了碗绿豆莲子汤出来。

“这是我前天在亚超买的绿豆和莲心？”

“是啊，”余洋顺手从厨房里拿出糖罐，“刚才我已经自己喝过一碗了，要多少糖你自己加。”

周凯颇为清醒地看着余洋，眼里满是戏谑，加了一小勺糖之后就舀了一口来尝。

喝完之后故意作出又惊又喜的样子连赞好喝，“我操，你什么时候变那么能干的？这厨艺绝对是鬼斧神工，有赶超我的趋势啊。”

“能不恶心人么？”

“不行，你老这样对我展开柔情攻势，我特么可受不住，到时候不想回去了怎么办？”

“算了吧，你还是赶紧收拾赶紧滚回去的好，烦人！”看他那张嘴又开始犯贫，余洋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把碗冲了就洗澡去，我睡觉了！”

等周凯出来的时候，背对着他的余洋始躺在床上终没有动，于是周凯躺过去后也心照不宣地伸手把人捉进怀里。

他们以这样的姿势度过了很多个安心的夜晚，而此刻他们都相信，这种安心日后必定还会有很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