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推开门就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来到这里十几年，威尔却从没有看清里面的格局和装饰，因为这里只有微弱的烛光。他难掩厌恶的小心走着，想起前世那长达三年的牢狱之灾。那些阴暗潮湿，四处滴水……那些惨无人道恶毒刑罚……那些血腥和腐烂的味道……周围的亲人一个个死去，最终只剩自己。后来被放了出去……也没有机会穿着干净的衣服正大光明的走在白天的街道上。

“威尔……来这里。”正前方深处，隐约是四柱床的地方传来略微沙哑但是柔和的呼唤声。

威尔朝着些微的烛光处走去，靠坐在床上的老人露出柔和的笑容看着他，湛蓝色的眼睛仍然非常的清澈。威廉·朗费罗，已经在这个庄园生活了五十多年。

“爷爷……”他小心的握住老人的手，感觉到干枯的手上有着很多凹凸不平的旧疤痕。那些都是灼伤的痕迹。这一次，不过就是夕阳不具杀伤力的光线，竟然就让老人的身体机能全面衰退。这难道是朗费罗家族的诅咒吗？

老人的手轻轻回握，眼里有深深的眷恋和疲惫。

“威尔……你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有机会就离开吧。”

威尔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管家走了进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一向挺的笔直的背，深深的弯下，霍普紧紧握着爷爷的手，低垂的头看不清表情。

他静静的关上门。

在那之后不久，他就离开了朗费罗庄园去了霍姆帕克。

然后遇到了，阿德莱德。

如果一种情感可以被解释说明，也许它就称不上纯粹……威尔的确无法准确的说出，阿德莱德到底是什么吸引了自己？他不能否认外表的作用，没有人能忽略阿德莱德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外貌，然而每当看到他，威尔总是会忍不住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就像是阅览室里无数册的图书，永远没有看透的一天。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忙碌于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们的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却又不是在看他，他们在笑的时候又不是在真的笑……可是当威尔注视着阿德莱德的眼睛时，发现他的目光里有的，就是自己。他看着自己，就像是穿透了无数时光，在很多的人里，只有自己能够吸引他的注意。

威尔想到那双冰冷的灰蓝色眼睛就会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像极了十岁的时候，他看着李兴向自己弯下腰，喊自己“大少爷”的那一刻。有一样珍贵无比的东西，拥它在手就会由衷喜悦，可是现在，他必须亲手放开它。他其实非常想要伸出手，拉住李兴的手，然后告诉他不要这样称呼他……可是他没有勇气。

在心里极隐秘的角落，有着很不堪的小心思。阿德莱德拒绝他的时候，他很伤心，但是又有着小小的庆幸。如果阿德莱德答应了又会如何？等到自己发现他吸血鬼的身份时，又会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他绝对，不要再在阴影里生活。

“你醒了？”丽贝卡冷淡的声音传来。

威尔慢慢睁开眼睛，眼睛周围有着很干涩的感觉，好像刚刚流过泪。他坐起来，看到自己躺在一间像是实验室的地方。穿着红色衣裤的女子坐在一堆监视仪器后面看着他。

“我……”他看着丽贝卡，脑袋里有些迷糊。

“你在十分钟前刚刚注射了新型抑制剂，”丽贝卡走到他面前示意他抬起胳膊，“……针眼没有愈合，没有排斥现象，血液恢复正常流动。”

威尔回过神，低头看自己的胳膊，那里有一个还在微微留着血的针眼：“没有愈合……没关系吗？”

丽贝卡抬头看了他一眼，一板一眼的说：“要是这么快就愈合了，抑制剂就没有发挥作用……那你就走不了了。”她退开一步，让少年下实验台。手术室的一面是一整块透明的落地窗，和城堡其他地方不同，这块玻璃就是一块普通的防紫外线的钢化玻璃，如实的反映着外面大片的阴森景象。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威尔低声问。

丽贝卡沉默着，从一边的银白色的实验台上拿出一个纸袋，“里面是校服，现在是下午四点，等太阳落山的时候，我送你离开。”她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落地窗，一抹融入黑暗的身影一动不动的立在百米外的大树上，已经注视这边很久了。

她带着威尔穿过长廊，准备先回威尔之前休息的房间。少年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既不看一扇扇窗户外美丽的风景，也没有出声，好像只是下意识的跟着她。丽贝卡不由皱起眉，红唇严厉的抿起。

她真的不太明白，人类尚且软弱动摇就算了，为什么一向冷漠理智的阿德莱德也失去了理智。她也是梵卓族的一员，并且为自己和阿德莱德来自一个族类感到骄傲。梵卓族从来都是吸血鬼世界的骑士和国王，他们从不像那些有了永恒生命就恣意挥霍的同类，骄奢淫逸，反而以自律出名。所谓的情爱，只会让他们嗤之以鼻。

这个人类，虽然有着亲王的血统，却丝毫没有吸血鬼的骄傲。可是就是这个人，让阿德莱德差一点忘记了梵卓的荣誉。

“阿德莱德一直在看着你，人类。”丽贝卡轻声说，推开房间的门。

威尔停在门口，愣住。

阿德莱德……

他深吸口气，走进了房间，反手关上门。

阿德莱德立在树上，看着威尔的背影消失在实验室的门外。他闭上眼，倾听少年的脚步声。那个轻微的，恍惚的脚步声就像是响在他的心上，一步一步的，在逐渐走出他的生命。

生平第一次，了解到名为“后悔”的感情。

如果那一次，紧紧的拥抱住少年，然后吻住他的红唇，一口一口把他吃下肚，禁锢他，拥有他……那么现在就不必像这样远远的观望，然后无能为力。

“……你会忘记的，阿德。”霍尔脚步轻巧的落在他身后的树枝上，然后优雅的坐下，“时间能治愈一切伤口，我们比任何生物都能了解。”

“我会忘记吗？”阿德莱德轻轻问。

“你接触的人类太少了……”霍尔看向城堡低沉的说：“我们也许会动心，但是一旦百年之后，当那个人的痕迹消失太久……就会只剩下怀念，再久一点，就连怀念都不留痕迹。”他漠然的说：“他不愿意转变，你们的时间就已经不同步了。”

“这也许……”阿德莱德缓缓睁开眼，威尔已经进了房间，“这也许，就是我动心的原因。”也许就是他的拒绝，让他感受到了阳光的珍贵。人类会为很多东西所蛊惑，永恒的青春，强大的能力，无数的金钱和可以挥霍的时光……他们可以为此轻易抛弃人类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投入黑暗。可是威尔一直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有时在想，我希望是什么……”他露出一点微笑。他希望能够再强大一些，看清威尔的思维，了解他的一切秘密……他也希望是那个女孩，被威尔轻轻环抱旋转在舞池里幸福的晕眩……当他独自端着酒杯站在剧院外面时，舞池中威尔的每一声轻笑都让心在烧灼。想到这里，他忽然对自己当时对威尔拒绝有了一点怀疑。

霍尔困惑的看着阿德莱德的背影。“你在笑？”

阿德莱德没有回答，他优雅的转过身，如履平地的跨过树枝间的空隙走过来，俊美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柔和的痕迹，金色的发丝就像是揉碎的阳光，在暗沉的森林里光彩夺目。这抹光彩下一刻就出现在几丈之外。

“阿德？”霍尔喊道。

“我想要平静一下。”大脑里响起阿德莱德重新高傲的声音。

第十四章：剥离（下）

我把你从我的世界中剥离。就像从未存在。

——梅瑞狄斯·汉弗莱·朗费罗

阿德莱德不知道自己在森林里奔跑了多久，实际上，他怀疑自己已经越界了。当一个吸血鬼无意识的奔跑时，控制速度就已经不在考虑之中。

“停下，小蝙蝠！”突入而来的粗噶声音回荡在森林里，“你已经越界了！”

阿德莱德慢慢停下，姿态优雅的随意靠向身后两人直径的巨树。“西尼尔……你活过的岁月只有我的一半不到，这个称呼显不出对前辈的尊敬。”

随着他轻柔隐含危险的话语，对面两米多的灌木丛里闪出一个人。一个非常高大的充满野性的男人。这个叫西尼尔的男人有着一头长到腰间的银发，古铜色的皮肤健康亮泽，深邃的五官刚偏向雅利安人，只有眼睛是野兽般的竖瞳。

“我们狼人和你们这些鸟类是不一样的，”西尼尔抱臂也靠在树上，没有刻意放粗的声音低沉磁性，“别老是前辈前辈的挂在嘴上。”

阿德莱德无所谓的耸耸肩，他看了看周围，自己已经到了森林的腹地，身后不远处的角落倒着一块墓碑……那是林区两块领地的分界线。他无奈的叹息，界限本身都已经不被重视，也不能怪他没有注意到。

“我会马上退回去，”他脚步无声的返身往回走，优美的声音轻轻在森林里响着，“顺便说一句，你们的自然生物课真的应该好好上一上……蝙蝠属于哺乳类，不是鸟类。”

西尼尔愤怒的喷着气，看着远处走远的吸血鬼，拔腿就开始跑。他一把拽下身上和气质不符的校服，裸露的上身健硕性感……随着周围景物倒退的速度变快，他仰头长嗥一声，四肢着地加快速度……快了，快要追上那个该死的鸟类了……光亮的皮肤不断被银色的毛皮覆盖，四肢变得粗壮，骨骼啪嗒啪嗒的抽长着，让他更加兴奋……

阿德莱德瞥了一眼呼哧呼哧跑在身边的银色巨狼，慢条斯理的加快速度。这个森林里的狼人，大概只有这个家伙这么单纯吧……不过等他的年岁稍长，就不会还想着和他比速度，而是不见血不罢休了。这是狼人和吸血鬼的敌对天性。

“喂，听说你喜欢上一个人类？漂亮吗？”变身后沙哑的声音嗡嗡作响。

阿德莱德微微皱起眉，心中突起警惕。连狼人都已经知道了，那么长老议会……

“你怎么不回答？难不成果然是谣言？！我就知道……像你这种冰块一样的家伙……”西尼尔想要得意的捶捶胸，结果发现手已经变成爪子，只好作罢。

“的确是这样……”阿德莱德轻轻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类。”他看向前方，他们已经快到森林的出口。出口的位置就在接近霍姆帕克校门的地方，离圣彼得大教堂却保持着一段距离。

“到了出口，你是不是应该回去了？西尼尔？”他轻拍巨狼的脑袋，得到别扭的回应。

“你还没有回答我，小蝙蝠！！”西尼尔愤怒的挠地，“漂亮吗？！”刚说完它的耳朵猛地支楞起来，动了动。

阿德莱德也转过头，看向身后森林深处。他瞥了一眼西尼尔，纵身跃到树冠上，“你想要知道的人类快来了……他今天要离开林区。想看的话……就藏起来。”

威尔跟在丽贝卡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森林外围走去。越向外围走，漏下的光线就越密集，虽然很微弱，还是让威尔感受到了一丝温暖。虽然在刚刚接触到第一束光线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恐的避开。

前方那个光亮的出口很近了，他突然向后望了一眼。那种在林区第一天醒来时异常灵敏的视觉已经消失，现在那里看起来就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他忍住差点逸出的叹息，重新将视线回到丽贝卡窈窕的背影上。

“你会后悔吗？”丽贝卡突然问道，她没有回头。背影笔直高傲和阿德莱德极其相似。

威尔静静的看向前方，心里一瞬间有些茫然。但是当夕阳的余温照拂到全身，他重新平静。“……我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

任何人都有选择自己想要生活的权利。他不渴望永恒的生命，即使那能够让他和喜欢的人长久的厮守……他只希望能够在温暖的地方平静的过完这来之不易的新生。至于会不会后悔……他不知道。也许那一天阿德莱德转身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但是谁又知道如果他变成了吸血鬼，会不会在哪一天开始怨恨阿德莱德，然后诅咒一切呢？

请原谅他的懦弱……

“我就送到这里。”丽贝卡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停下，看着他说。

威尔眯起眼挡住光线，然后转身对冷艳的女子微笑：“谢谢你，再见。”他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笔直山道，从那里他可以沿着来这里第一天走过的路回到玫瑰园。

“等一下，”丽贝卡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等到少年困惑的回头，沉默了一下，红唇微启说：“你说的没错……”少年惊讶的睁大眼，于是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们比任何生物都了解永生的痛苦……就不应该把这份痛苦强加到你的身上。”

她轻拂了一下浅褐色的秀发，微笑着对威尔说：“再见……威尔。”

最后一句话她是在威尔的脑海中说的。

威尔……阿德莱德，目送你的离开。

威尔的笑容加深，却带上了一丝苦涩。他转身慢慢走着，脑海中却想象着，阿德莱德会站在哪一个地方，怀着什么样的情绪看着自己离开。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阿德莱德不曾平等。他们经历的岁月注定了这一切。

是不是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懦弱，其实在阿德莱德的眼中一清二楚，无所遁形？还是他早就能够预料到如今的一切，才会在他还满心喜悦的表白时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的拒绝？只要他还是人类，他就永远没办法深入了解那个男人。

他永久的放弃了那个机会。

当、当、当……教堂塔楼的大钟被敲响，神圣的声音回响在整个霍姆帕克。威尔仰头看着宏伟的建筑，泪水无法控制的滴落。这不是他的信仰，可是却让他的晦涩和痛苦得以宣泄。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天堂，不知道能不能宽恕他的罪过……虽然阿德莱德不是上帝的信徒，但自己对他的伤害不会因此减轻一分一毫。时间能剥落一切美好，记忆也会随着时间而消散……这对于他们恰是再好不过，可是……

“能不能……晚一点……”忘记？即使这是一个自私的想法……

威尔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他往下望去，中区巨大的两座天使雕像清晰可见。

一阵风吹过，什么东西擦过威尔的脸颊，十分柔软。他低头看去，一些粉红色的单瓣花瓣散落在还没有生长茂密的草地上，娇艳无比。

“这是……富贵花……”威尔诧异的捡起一片花瓣。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种花开呢？刚想着，又有花瓣宛如细雨一般飘落。他循着方向仰头看去。

那栋中华馆隐藏在教堂的阴影里，五六层的一个窗口不断的飘落着花瓣。威尔仔细的一看，发现原来那里不断的伸出一只手散着花瓣……那是和西方人截然不同的柔和肤色，就像珍珠一样美丽的白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