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命，一个人的一生，对你而言，不过是如此吗？”

“除了你，其他人的一生，对我而言，不过如此。”

天香觉得，经过了这样多年，他现在听到这种话，心里已经麻木了，甚至没有丝毫感动。对于面前这个男人，这个他曾经

尊敬仰慕如父亲的男人，他现在却提不起一丝的感情。

尘虚不在乎天香怎么想，他只在乎他想要天香如何。

“你如果为了净意感觉不值，那么你应该怪你自己。如果不是因为你自小心性不定，我又何必设计如此来磨练你。只可惜

，你太让我失望了，十年了你仍旧执迷不悟。”

“悟了，就是像你这样吗？”天香反问，“我活了三十几年，只有在山下那几年，是真的再活着，只有那一年，是开心过

的。你所希望的，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像你一样，顶着除魔卫道的名号杀戮一生。”

“那你想要的是怎样！”尘虚在克制自己发怒。

天香似在回想，“我遇见一个小鬼，它做鬼已经几百年了，但是一直没有投胎也没有变成怨厉之鬼，对它而言做鬼和做人

，和做老鼠，都是一样的，都是活着。我遇见过一个树妖，它虽然是妖但是真的有大爱之心，但是我在了解这一点之前，

就将它魂飞魄散。我还遇见过另一个树妖，他们一族，你当然是知道的，持于修仙之途，纵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修仙，也始

终一路坚持，这样看来倒是和我们很像。”

“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老人，他一生行善，但是只因他的儿子与一个女妖相爱，终归闹的家破人亡。虽然那个女妖

比许多人的心地都要善良，但是因为她是妖，没有人想去了解和认可她。”

“最重要的，是我遇见他。他用他不太聪明的脑袋，领着我从一个我没有考虑过的角度一点点重新看这个世界。他真正的

有赤子之心，让我知道什么是快乐。他不因为我的外貌或者能力而敬佩我，他只因我是我而跟随我。他肯定的是我的存在

，不是我的任何价值。这是我从没有在你这里得到过的肯定。”

屋里安静了，天香抬起头看着坐在那里的尘虚，而尘虚透过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三十几年前，也是在这里，有一个人说了和你差不多的话。”尘虚的声音很沉，“我当时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面对

坐在如今我坐的这个位置上的师父。我被他的这一番话打动，陪他跪下求师父谅解。然而师父终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他

偷跑下山，背师弃门。我曾经为他惋惜也为他祝福过，但是事实是，两年之后他又回来了，然后再一次离开。这一次离开

后不久，他就死了。”

天香心里有些紧张，注视着尘虚。

“那是你的父亲，我的师弟。你虽然从门派典籍中知道他的事情，但是我从来不曾向你提过他，是因为他是我门派中的耻

辱。”尘虚面孔冷的像是一块石头，眼睛眯起来满是不耻，“你可知，如果他不曾叛离门派，这掌门之位，是要传给他的

。但是他竟被一个女子所迷，走上歧途，最终早早离世。”

“当他把你交到我手中的那一天，我看着他离开，就已经知道他将不久于世。当时我便在心中立誓，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

第二次，我决不允许你像他一样毁了一生！”

天香自嘲的笑，“你的‘毁’，于我而言，是‘立’。我想对于他，也是这样。你想给的，我们并不想要。”

“那是因为你们愚蠢！”尘虚拍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你一日不明白，就在后山想一日，一年不明白，就在后山想一年

，若是五年还想不明白，哼，只怕那人活不了那么久等着你！”

天香垂在身侧的拳头攥的死紧，咬牙问，“你说活不了那么久，是什么意思？”

尘虚冷眼看他，“他本来就是借尸还魂重生于世，那具身体又反复收过多次创伤，厉鬼的邪火更是伤了根本，当日我便看

出他即使救回来也没有多少年的寿命了，如果不是有咱们门派的秘药为他治疗，只怕连十年也活不到。如今已经过了十年

，他那身子，最多不会再有多过五年的时间了。”

心像是被蚂蚁啮咬，酸，麻，痛。

他一直以为，他会等着他的，等着他去治好他，等着他实现他们当初的诺言，陪他考科举，做一个不一样的修道之人。

他从没有想过，他会不能够一直等下去。

天香颓然的转身，失魂落魄的推开房门。

“去哪？！”尘虚凝声喊他。

“弟子……回后山……”咬碎了牙，也忍不住心里的煎熬，可他不能够冲下山去找他，心里纵然有十二分的不满，身后那

人是养他教他的师父，他十年前给他的许诺，他不能背弃。

看着天香一路失魂落魄的离开，尘虚挥袖带过一阵风关上房门，转身走进里屋。

这是他能给他下的最后一剂猛药了……

他以为，他会为了能够尽早下山见他，勉强自己答应他的条件，接任掌门并且一生按照他的要求除魔卫道。却没有想到，

他宁可心痛至斯，也不背弃自己的原则。

尘虚打开里屋的一个柜子，柜子的隔层上放着寥寥三两样东西。

伸手轻轻摸过那里静躺着的一柄木剑，尘虚无奈的苦笑，这样的笑容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但是对着这柄木剑，他不

需要硬撑。

“你的儿子果然像你，倔劲上来了怎么也劝不回来。他说我想给的，并不是你想要的……所以当年你才离开吗？”

木剑的旁边，放着一块普通的灰石头，正是癸玉。

像是感应到了尘虚的靠近，癸玉有点不安的震颤。而尘虚的心脉抽动的发寒，阴冷。

不去理会受寒的心脉，尘虚打开木剑与癸玉之旁的一个盒子，里面一棵兰花一样的草，方茎绿叶红果，整株植物泛着柔和

的光，显得精灵秀美。

扣上盒子，尘虚叹口气。

这棵草，十年前他便去替他求了来，只是一直不肯给他。十年了，却还是不能把他的心磨冷磨硬。想起刚才他离去时心神

俱伤的样子，只怕这十年，把他磨伤了……

可总还是欣慰的，到了如此地步，他都没有背弃当年对自己的承诺。

笑着拍那木剑几下，“他比你强。”

拿起癸玉，关上柜门。尘虚将癸玉放到身前，开始打坐运气……

……

两年后，京城某小院中。

男子蹲在院子中的一个小土坡前，喃喃自语。

初次见他的人往往被他吓住，两只手和脑袋还有脖子，全都包裹着纱布，只露出两个耳朵，还皱巴巴黑乎乎的，头上没有

头发所以带了个帽子，但是帽子底下是个白布包着的脑袋更显得很怪异。

男子的声音听着像是五六十岁了，但是语气却很轻柔。

“阿摸，今天是你二周年亡祭……你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花生米和小黄瓜，都摆在这里了你吃吧。还有啊，前些天听说东

边集市上有一种新的点心，用花生做的，他们说很好吃。娇姐今天去给你买了，你等着吃好吃的吧。娇姐可想你了，你还

记得你走的那天，还有你头七那天，还有去年今天你一周年亡祭，她哭的……”再来打个哆嗦，“鬼哭狼嚎的啊……”

院子的角落里，一个几乎全身透明的十几岁少年飘在空中，拖着下巴，对着再来那个方向不屑的呸一声，“呆子，一点长

进没有，还教书先生呢……”

再来摸摸脖子后面，刚才那一下凉的很，转头看看，院子里没有别人啊……起身拍拍蹭上灰的衣摆，伸个懒腰，眯着眼仰

着脸晒太阳。

一阵风吹过，角落里透明的少年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鼻子，啊呜一声气呼呼的鼓起了小脸，眼珠一转，明白了过来，看着

还在晒太阳的呆子，嘿嘿笑着彻底隐去了身影离开了。

再来溜溜达达的往屋里走去，一进屋，便被桌上那一株草吸引了目光。

方茎，绿叶，红色的果子，周身泛着如月光般朦胧柔和的光彩。

心里泛起巨大的希冀，却克制着自己慢慢靠近，拿起那株草，是切切实实的手感。

猛的转身，那风华绝代的男人，站在门口，斜倚着门边笑看着他。

犹如十二年前，初次相见。

【后记】

君瑾瑜，淮北人氏，少家贫，失怙。然勤学不辍，流落京城十二载，未有一日停学，更多行善事，开学堂，广有善名。于

而立之年考中一甲三十七名，得觐天子颜。尝立于御书房前槐树林中吟诗感谢天恩，久久不肯离去。后入职礼部为吏，官

绩无甚，然于民间开馆授学，更有兼济百姓之义举甚多。年三十有四，病重，辞官。三年后病逝于京中私宅。逝时多有百

姓泣涕相送，言其虽无治世研学之才，却有爱民慈悯之心。后十年，殿试一甲探花木清晏面圣言道，其正乃君瑾瑜中举前

私馆所授之门生，君上乃叹，此人当得名士。

萯山第十七代掌门净身，幼失怙，为十六代掌门尘虚收养，引为入室弟子。其天资绝佳，少而修道有成。少年时奉师命下

山历练，于六年后归来，手刃门中恶徒净意，得尘虚掌门大赞。后于后山雪顶苦修十二载，方得大成。二番下山历练，于

八年后返回门中。其时尘虚掌门病重，于榻前接掌门位，立誓此生修道，不违正义。净身其人，貌神俊而质兰芷，为尘虚

掌门赞为天纵奇才。于继任掌门当年，创克制癸玉阴气返噬之术，为数百年来第一人，然其性谦，如有提及此事，皆感念

曰此乃其师之功，不敢妄领。其执掌教派七十年，宽于罚，吝于杀，绝百年来屠杀之习。年一百一十二，坐化山巅，临终

言，少时误造许多杀孽，倾此一生以为偿，而少时辜负之人，愿来生以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