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这种事都告诉你啊！”

“……秋彦哥？”

“对现在的……不，对以前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虽然我会信赖一些人，但我无法想象自己会让某人逾越我的生活空间。”

秋彦口中逸出的话语，让美咲有一种全身血液被逐渐抽干的感觉。

从两人相恋到开始同居，相隔了数个月的时间。虽然秋彦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他的意识在这段时间里应该做好了与美咲共同生活的心理准备吧。

但是，对现在的秋彦来说，就像是一觉醒来，突然之间要和外人共同生活，也难怪秋彦会如此困惑。

“我……我果然还是成了秋彦哥的负担吗……？”

“你不要多心，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吓了一跳。因为就算和血浓于水的亲人，我都相处得不甚融洽，所以更难想象和外人一起生活。不过，你是特别的。”

“这是真的吗？”

“嗯，你为我做这么多事，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不仅如此。不知为何，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就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秋彦哥……”

（没想到现在的秋彦哥是这样看待我的……）

美咲一直想为秋彦尽一份心力，所以能帮上秋彦的忙，不仅让美咲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心头更是涌上一份欣喜的暖意。

“不过，我真是太没用了。”

“咦？为什么这么说……”

秋彦抿起和缓的嘴角，皱起了眉头。

“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书架上自己写的书。我确信那是自己写的文章，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写的。真丢脸……”

像是责备失去记忆的自己一样，秋彦露出自我解嘲的笑容，仿佛重新体认到失去的岁月，他的笑容显得落寞消沉。

“一点也不丢脸！”

“是吗？”

鲜少示弱的秋彦也说起了丧气话，让美咲心里一阵刺痛。

虽然秋彦表现出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但任谁失去了将近四年的记忆，都会沮丧。

（就算是秋彦，觉得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的……）

美咲眼中的秋彦是个完美无缺的成熟大人。对他来说，秋彦曾经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然而，秋彦让他相伴左右，两人开始交往，美咲才知道秋彦也有“焦躁”、“愤怒”这些情绪。因为秋彦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大家不知道，其实秋彦本来就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深知秋彦真性情的美咲，看到秋彦露出怏怏不安的神情，也难掩心中的冲击。

“如果我一直无法恢复记忆怎么办？”

“不会的！总有一天，秋彦哥一定会想起来的！你千万不能心急。”

“如果能回想起来，那是再好不过。老实说，我没有自信是否能再写出这个『藤堂秋彦』的作品，甚至还想，干脆从此封笔，退出文坛算了。”

秋彦再次自我解嘲地笑了。想消弭秋彦脸上那抹带着灰心的笑容，美咲奋力说道：

“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就算是现在的秋彦哥，也能写出拥有秋彦哥独特风格的作品。所以，你不要说那种令人难过的话，只要写你想写的东西就好了！”

“美咲……”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秋彦哥的作品都能引人入胜；只要是秋彦哥写的东西，就是『藤堂秋彦』的作品。而且我认为，比起至今的评价或过去的作品，未来的事更重要……！”

美咲想为气馁的秋彦鼓舞打气，于是激动地说道。他希望秋彦能稍微打起精神，所以拼命想将自己的想法化为语言传达给秋彦。

“……谢谢你，美咲。”

“我好像说得颠三倒四的……不过，我真的很喜欢秋彦哥写的东西，所以我希望你能继续写下去。不过，这或许只是我任性的要求吧。”

秋彦的作品本身也让美咲深深着迷。就算他对秋彦没有恋慕之情，也不会影响他这份支持激励秋彦的心意。

“不，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知道你在等我的作品问世，就让我涌起一股写作的欲念。”

“真的吗？！我很期待哦！！”

美咲反射性地握紧秋彦的手，他抬起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秋彦，却发现秋彦脸上浮现困惑的微笑。

“不过，为什么你会为了我这么尽心尽力？”

“啊，这……这是因为……因为我是秋彦哥的书迷啊……”

美咲连忙松开下意识紧握住的手。

现在或许是告诉秋彦真相的大好时机，但美咲仍不敢将自己是秋彦的“恋人”一事说出口。因为，他仍然无法消抹去盘旋在心中的不安。

美咲不知道现在应该拿出什么表情来面对秋彦才好，于是佯装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垂下脸来。

“那么，为了不让你这个书迷变心，我也得多加把劲才行。”

秋彦拍了拍美咲的头，轻轻搔乱他的头发。

这是秋彦心情好时常有的动作，美咲安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秋彦似乎对他的书迷宣言欣然大悦。

（果然，没有说出我们是恋人，或许是正确的决定。）

说出来，也只会徒增秋彦的烦恼。美咲再次决定，现在应以协助秋彦为重，自己的感情暂时摆在一旁才是。

“秋彦哥，我的头发都被你弄乱了啦！”

“没关系，你的发型无损于你的可爱。”

“什么跟什么啊？唔哇！秋彦哥，你真是的！”

虽然美咲乐于看见秋彦哥笑逐颜开，但过多的肢体接触，会让他的身体反射性地产生不必要的期待。

美咲怀抱着五味杂陈的心情，正苦于无从对应时候，家里的电话再次响起。

“啊，大概是刚刚的编辑。他说他会再打来，还是由我来接电话吧。”

美咲以电话为由，竭力笑出空气中愈发高涨的浓情蜜意。然而，就在美咲正要拿起话筒时，不知为何，却被秋彦阻止了。

“这次让我来接。还是由我亲口说『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暂时无法写作』会比较好吧？”

“咦，但是……”

“放心，我不会说出自己失去记忆的事。而且，如果我身体不适的消息传了出去，向其他人说明起来，也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第六章

出版业这个业界其实意外地狭小，许多不同出版社的编辑彼此之间也互相认识。所以秋彦认为，一旦放出这个风声，马上就会传得沸沸扬扬的。

“原来如此……”

秋彦说的没错，如果想要全盘隐瞒，在应对上难免绑手绑脚的。但是，只要透漏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对方就会自行想象，反而不会多加深究。

更何况又是本人亲口说的消息，可信度就更高了。虽然秋彦有过拖稿的前科，但那也是基于对作品的不妥协以及坚持。所以，由秋彦亲口证实身体不适的话，出版社和合作对象应该也会深信不疑，比起美咲的虚以委蛇更具说服力。

“喂，我是藤堂……什么啊，原来是你呀！”

然而，秋彦接起电话的反应，却大大出乎美咲意料之外。

秋彦的用语明明是很冷淡的，但是声调中却透着几分温柔。对方一定是和秋彦关系匪浅的人吧？

（不过，会让秋彦哥露出这种态度的人，到底是谁呢？）

对方不可能是关系恶劣的亲人，也不可能是工作上的合作对象；如果对方是刈谷，或许是彼此太熟了，秋彦的态度应该会更尖锐一些才对。

“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我的伤势恢复得很顺利。不会，美咲能陪在我身边，实在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他真的很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他了。”

（秋彦哥提到我……？那么，是哥哥打来的啰？）

美咲心里浮现一个不祥的预感。

秋彦出车祸之后，美咲也联络了人在大阪的兄长——浩孝，并告诉浩孝秋彦出车祸一事，以及事后的情况。

但是，美咲害怕浩孝会要求自己搬回老家，所以没有说出秋彦失去记忆的事。

“我真的家里头的事都不记得，连你调职到大阪的事我都忘了。『如坠五里雾』应该就是指我现在的情形吧。……什么？你听不懂？难道美咲没有告诉你吗？”

（唉呀……）

秋彦一脸诧异地望向美咲。

看来是无法隐瞒浩孝到底了。美咲向秋彦比了个“对不起”的动作，秋彦安慰美咲，用唇语要美咲别放在心上。

“你知道我发生车祸对吧？那时，我好像撞到了头，所以忘了这三、四年的事。……嗯，然后美咲一一向我说明家里的事。”

美咲无法清除掌握浩孝在电话另一头的样子，只是，浩孝似乎相当心慌意乱，连珠炮似地向秋彦发问。

“对。……不，我不知道。”

而秋彦也耐心十足地一一回答。每回答一个问题，似乎让秋彦再次体认到自己对这几年的事一无所知，表情也益发阴霾。

“秋彦哥，让我听吧，我来跟哥哥说。”

“但是，美咲……”

“秋彦哥不用担心，我也从医生那里听说了不少事。”

秋彦说了声“抱歉”，便将话筒交给美咲。

“哥哥？”

“美咲！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之前你打电话来，居然还守口如瓶。刚刚听到秋彦提起时，我吓了一大跳耶！秋彦失去记忆……”

“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才什么也没说……”

听到美咲垂头丧气地道歉，浩孝这才注意到自己太过激动，于是干咳了几声，平稳自己的语气。

“抱歉，我好像有点太激动。帮我跟秋彦说，我很抱歉，刚才不该对他咄咄逼问。”

“我会的。”

美咲也明白哥哥慌乱的心情。如果自己站在哥哥的立场，也会一样六神无主吧？

美咲捂住话筒，将浩孝的话传达给秋彦，秋彦温和地微笑着说他没有放在心上。

“秋彦哥，我和哥哥可能会讲很久，所以我回房里去讲。秋彦哥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可是，我不能把责任全部推给你……”

“没关系没关系，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再去你房间找你就行了。”

花了一些功夫说服秋彦后，美咲跑回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关紧房门，重新拿起话筒，对电话另一端的哥哥说道：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秋彦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秋彦哥伤势恢复得很顺利，现在不用仰赖拐杖也能行动自如了，碰撞造成的疼痛好像也消退了。”

“这些我都听秋彦说了。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的记忆。你是离他最近的人，应该最清楚他的情况吧？”

“那个……”

浩孝的询问，让美咲一时语塞。老实说，秋彦的记忆恢复情况，实在让人说不出“乐观”两个字。

美咲和秋彦一起去超市或是在公寓附近散步的时候，有时，秋彦会说“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有时秋彦会回想起某一幕像照片一样被撷取出的光景，但仍然无法记起之后的事。

从美咲的沉默察觉了秋彦的情况，浩孝在电话另一端轻轻叹息。

“我听到秋彦失去记忆时，也吓了一大跳。不过，他不是忘了所有的事吧？”

“嗯，秋彦哥好像只忘了这三、四年的事，不过，医生说，只要他像平常一样过日子，记忆可能不久之后就会恢复。”

美咲竭尽所能地想将医生的判断告诉浩孝。

浩孝与秋彦相识的时间，长久得远超过秋彦所失去的那段记忆，所以浩孝才会这么担心秋彦吧。

“所以，为了让秋彦哥能够早日恢复记忆，我才想尽可能地让秋彦哥过着像以前一样的生活。”

“真的吗？我也会尽快抽出时间去探望秋彦，当面和他聊一聊，或许他会回想起一些事吧。——不过，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什么？”

话锋顿时转向自己，美咲一时之间哑然无语。

美咲不明白浩孝话中的涵义，浩孝又补充说明：

“你还是先回去跟爸妈住比较好吧？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秋彦，但是，你总有你自己的生活要过吧？”

“但……但是……！”

“我知道你想为秋彦尽一份心力，但是，对失去这几年记忆的秋彦来说，说不定他会觉得你是他的负担吧？”

“……”

美咲无法断然否定浩孝的话。

不久前，秋彦才说“美咲的存在，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是，秋彦也有可能下意识地觉得，与他毫无瓜葛的美咲只是徒增负担。

为了秋彦着想，或许必须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但是，我不能丢下现在的秋彦哥一个人不管……！）

秋彦还没有完全掌握家里的情况，他不能就这样丢下秋彦一个人一走了之。而且，必须有人在秋彦和编辑之间居中斡旋——最重要的原因是，美咲无法做出壮士断腕的决心离开秋彦，离开这个家。

“美咲？你在听吗？”

“……果然，我还是不要留在秋彦哥身边比较好吧……？”

“不，他也说了，你帮了他很大的忙，我想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不过，或许他本人没发现，你毕竟是个外人，说不定你的存在会造成他的负担吧？而且，秋彦的个性又那么孤僻。”

“说得也是……”

“只不过，让你费尽心力照顾，秋彦似乎感到很过意不去呢！”

既然与秋彦交情甚笃的浩孝都这么说，铁定不会错。

秋彦虽然对自己心存感激，但如果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存在造成了他的负担，那还不如就此离开秋彦身边。

“我不知道你们平常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但是，现在的秋彦一定像我一样，对整个状况一头雾水吧？一醒过来，突然就要他跟别人一起生活。不习惯和他人共处的秋彦多少也会感受到压力吧？”

“是吗……”

在秋彦失去记忆之前，他们互相配合对方的生活步调，渐渐调节出各自分担的责任。这并非某日心血来潮便一蹴可几的。

然而对秋彦来说，现在的生活就像是被赶鸭子上架，非关他的意志而开始的。所以，秋彦心里一定感到相当困扰，对美咲应该也有许多意见吧？

或许，我应该更早察觉到这一点才对——美咲在心里暗自反省。

“我也和你一样担心秋彦，但是，让他一个人独处也是很重要的考量，不是吗？如果你坚持的话，也不是不行，让你像以前上他的家教课一样，一个礼拜去他家几次。”

浩孝想说的是，他们应该尊重秋彦的个性，让他在安静的地方一个人独处。但是，美咲知道，秋彦隐藏在孤僻背后的，其实是一颗害怕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