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间富贵花》
安、方两家是“世交”。
好几十年前,当安家的老太爷还不及马鞭高的时候,被一身戎装的父亲单手抱着雄纠纠气昂昂进城,前呼后拥众星捧月,
马蹄颠颠如在云端。
城中贵胄方家的大宅院被强行征用改做了帅府,几番交涉之后余下一栋偏僻的小红楼给妇孺暂居。
历史的车轮隆隆转动,无人能阻挡。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垂花门前,惊鸿一瞥,世纪回眸。
十余年以后,未及弱冠之龄的方家小公子出洋求学,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物品便是安家少帅赠送的一块鎏金怀表。
这块内盖刻了主人姓名的怀表后来一直放在方老的却一直走得非常准时,不管是实行夏时制还是北京时间总是精准到秒。
方老从突然昏迷到撒手人寰,不到二十四小时。好像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这个传奇一生的老人就离开了。
追悼会开了整整一个星期,前来吊唁的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
方云深只出现了短短一个小时。其余的时间他在家里整理爷爷的遗物,一脸平静,一天说不到三句话。
发现这块表的时候它还在老地方,指针还在正常地、规律地走动,一如之前的数万个日日夜夜。
被强行压下去的情绪翻腾起来,方云深靠着爷爷的书桌无力地滑坐在地上,面前是大扇的窗户,有雅致的黑铁窗花分割日
光,窗外,葳蕤的花木在和风中轻轻摇曳。太阳一点一点偏斜,渐渐沉没在对面的屋顶,黑夜像一张披风温柔地盖过来,
掌心中的细微震动渐渐放缓直至停止。
方云深终于意识到,爷爷这次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番外:儿女债
1
傅元小朋友上初中了,是离家最近的九中,省重点。青梅竹马的乾乾小朋友这次终于没跟过来——他去了另一所省重点七
中。
开学第一天,曾钊提议送她去学校,小丫头一挥细白的胳膊,说:“您歇着吧,我自己骑车去!”她爸爸刚花了一个暑假
的时间教会她骑车,正是着急显摆的时候。
目送小身影离家,曾钊扭头对傅守瑜感慨:“女大不中留哇!”
傅守瑜在他肩上轻推一把,笑着说:“快出门,上班要迟到了。”
如果不是上课,对于一个科研工作者来说,学校规定的开学时间其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概念——实验室里早就热火朝天开
工多日。
进了实验室,换上实验服,曾钊来到水槽边,一看电泳仪眉头就拧起来了,说:“这谁的胶啊?人上哪儿去了?条带都跑
歪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拔电极,傅守瑜赶紧拦住,从口袋里摸出一副乳胶手套让他先戴上,自己从边上拎了一根玻棒过来把琼脂
糖凝胶的位置拨正,说:“没事儿,不用拔,还能接着跑。”
急匆匆赶来的小本科生吓得连招呼都忘了打,慌忙鞠躬道歉,手里还拎着一袋牛奶。
不等曾钊发作,傅守瑜比他还生气:“谁准许你把食物带进实验室的?出去,吃完了再进来!”
怒气冲冲进了办公室,曾钊还在后面起哄:“严师出高徒,傅教授,教训得好!”
傅守瑜一转身,皱眉瞪着他:“你没摘手套就摸门把手?”
曾钊赶紧高举双手投降。
午饭是在南门外边的新川面馆吃的,曾钊喜欢这家的炸酱面,傅守瑜习惯吃凉面,再来十块钱的卤肚,一碟酸渍黄瓜条,
清爽又开胃。饱足之后,头顶着秋日湛蓝高远的天空并肩散步回学校,实在是再怡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老太太去世以后,傅守瑜就把教师宿舍还给学校了,说是现在教师宿舍太紧张好多青年教师都没地方住自己已经白占了好
几年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曾钊知道他心里其实舍不得,毕竟里面留存着一些回忆,但是那人一旦拿定主意,就没有回心转意的余地,索性连劝都不
去劝,举双手双脚高调支持。
回到办公室不过下午一点,关起门来还可以睡一小会儿午觉。那张双人沙发傅守瑜睡起来都觉得憋屈,曾钊特意买了一张
折叠床,高效率的铺好,拥着人一块儿躺下。其实折叠床也不大,傅守瑜往曾钊怀里一缩,刚刚好。天气仍然燥热,随意
搭了一条薄毯,不一会儿就捂出薄薄的汗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更加腻歪。
没那么多心猿意马,两人都忙碌了一上午,下午和晚上各自都还有一堆事,身体本能地选择争分夺秒的休息,几乎是一沾
枕头就着。
2
第一天上中学,小丫头显得很兴奋,放学回家叽叽喳喳一直在说班主任姐姐好漂亮,数学老师居然是校长,入学考试第一
名就在她们班之类的琐碎事情。
“对了,爸爸,会会也在我们班!”
小丫头口里的“会会”大名叫虞绘卉,跟小丫头小学同班六年,感情深厚。
“很好呀,又可以继续做朋友。”傅守瑜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子由着吃也不见胖,都长在个子上了
。
小丫头嘴里塞满饭菜,含含混混地纠正:“是又可以继续做同学了,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一直都是好朋友。”
傅守瑜敲敲桌子:“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饭。”
在家父权为天,傅元小朋友乖乖地埋头安静吃饭。
曾钊给她夹了一块牛肉:“宝贝儿,来,多吃点儿肉,长得高。”
吃完晚饭,一家三口下楼散步。在小区花园兵分两路,小丫头从曾钊手里接过溜冰鞋迫不及待地换上,不远处几个家住附
近的孩子老远就一声长一声短地招呼她快点过去。
傅守瑜和曾钊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绕着小区走了半个小时,傅守瑜要赶论文便先上楼了,曾钊回到小区花园等小丫头一
道。她太活泼,不玩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是不会肯回家的,尤其她爸爸不在的时候更是娇蛮使性,吃准了曾钊会惯着她。
周五下午开组会,借了行政楼一楼的一间教室,几个实验小组分别做完presentation,傅守瑜上台简单点评,布置下一周
的任务。差五分到五点,讲台下面就蠢蠢欲动。傅守瑜却一点不着急,拿了实验室安全管理手册出来逐条讲解。除了捧着
茶杯扮老头儿乐的曾钊,每个人都在心底哀嚎,那个在实验室里吃早饭的小本科生更是被诅咒了一百遍。
六点整,会议结束,一帮孩子作鸟兽哄散。傅守瑜在讲台上默默整理东西,曾钊帮他关掉多媒体。
“你今天可把他们给折腾惨了,半期之前,恐怕没人再敢犯了。”
“我还没让他们动手抄呢。”傅守瑜说着,抬头一看曾钊,他也正微笑呢,两个人都想起了那次细胞全部污染,曾钊带头
抄实验室安全管理条例的事情。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傅守瑜的母亲去世了;傅守瑜升了教授;曾钊辞去了生科院副院长的职务;傅元一天天健康快乐地长大;生
科院的规模进一步扩大,新修了十二层高的实验大楼,旧实验楼改作行政和教学。
人是软弱而复杂的动物,有时难免会做些时过境迁的无病呻吟,每当这时只要回首望向灯火阑珊处,见那人依然不离不弃
,所有的感慨都化作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原来今生今世所求的,不过是与那人十指紧扣一起走到尽头。
锁了门出来,走廊里空荡荡的,行政楼这边基本不剩人了,对面的实验大楼还亮着数盏灯。
傅守瑜等在生科院门口,曾钊取了车过来接他。上了车,边系安全带边说:“你现在不对了,越来越不管事,孩子们也跟
着越来越散漫,长此以往可不行。”
确切来说,从前曾钊就不大管事,但好歹有个威严的架子摆在那里以示震慑,如今却一天比一天装聋作哑,完全指望不上
。
曾钊轻轻笑道:“这不有你唱黑脸么,我老咯,心、胸、豁、达,乐得唱白脸。”
“哟,真稀奇,堂堂曾教授也有服老的时候。”
“岁月不饶人啊,不过你也别得意,再过五小时,我才不服呢!”
傅守瑜被他呛了一下,忽然正色道:“你趁早别想,我明天还要去T市出差呢!”
恰好前方路口红灯转绿,曾钊大笑着踩油门。
3
清晨六点,曾钊被身边人起床的动静闹醒了,正觉得奇怪,忽然想起来这人今天要去T市出差,随后拍着被子感慨大周末
的让人出差实在是该遭天打雷劈。
傅守瑜洗漱整理完毕回到床边俯身给他一个goodbye kiss,趁着他还不太清醒,嘴唇轻轻一碰就离开了,不敢多做停留,
新任的细胞所所长还在小区门口等着呢。
从A市到T市走高速只需两个小时,自驾车绝对比坐城际快车快捷省时,但傅守瑜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也没能学会开车,一到
这种时候就分外不方便。今天曾钊抽不出空来送他,因为这周末女儿要参加日报主办的少儿围棋比赛他得全程陪同。
七点整,傅元小朋友过来闹,爬上床掀被子:“起来了起来了,曾叔叔,要迟到了!”
她今天特意穿了新买的白纱裙,露出粉雕玉琢的小胳膊小腿儿,头上扎着配套的缎带蝴蝶结,甜美可爱,像个小公主。
八点二十分,父女俩提前赶到报社三楼大会议室,在签到处遇见最不想遇见的老熟人——流氓父子,乾乾小朋友和他那老
不正经的父亲。
“程叔叔,早上好。程潜,早上好。”傅元乖巧地问候。
“早上好啊,宝贝儿!哇,今天好漂亮啊,来来来,乾乾也过来,你俩站一块儿,叔叔给你们照张相!”程潜的父亲热情
如火。
这一照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曾钊在想这姓程的到底是个警察还是个摄影师啊,眼看着比赛时间快到了,没好气地打断:“
行了行了,比赛快开始了,让孩子们进去吧。”
每人四十分钟包干的赛制,一天下四盘棋,傅元两胜两负,没能顺利进入下一轮。连续三年铩羽而归让她颇为沮丧,曾钊
连忙蹲下,搂着她的小肩膀柔声劝慰:“咱们好歹还赢了两盘呢,比去年有进步!”去年小丫头只赢了一盘。
“有一盘对手弃权!”小丫头嘴撅得可以挂油瓶。
“另外一盘对手没弃权吧?”曾钊循循善诱。
“可我赢的是他!”小手一指,正中程潜。
这小子是去年的亚军得主,今年可是奔着冠军的头衔来的。
“呃……”曾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了。
还是程潜自己从容淡定地解释澄清:“咱俩棋风相克。”
真是完美的理由。傅元想了想,决定接受。
时间不早了,曾钊询问女儿晚上想吃什么,傅元小脸一扬,笑容如春花灿烂:“烤鸭!”
傅守瑜最不爱吃的就是烤鸭,他嫌这玩意儿腻得慌,所以只要他在,口味几乎一致的傅元和曾钊都决口不提烤鸭这个词。
“得嘞!”曾钊弹了个响指,牵起女儿的小手就走。
傅元没动,扭头向程潜道:“喂,你不是说你爸爸妈妈今晚都不在家么,跟我一块儿吃晚饭呗。”
程潜像是考虑了一下,看向曾钊,询问:“曾叔叔,可以吗?”
曾钊看看那小子,再看看自家小公主,想,我能说不可以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