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幽平静地道出一个名字:“圣武帝。”顿了顿又道:“而且幽太子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
***
圣武帝想害人,不管什么理由我都能理解,可是幽太子……?
我问:“先太子怎么可能害人?更何况是云馨的老爹?”
寻幽道:“圣武帝是蓄意,幽儿不过是被借用罢了。当年东海突然出现一群海盗,他们肆无忌惮地欺压渔民,抢夺财物,
圣武帝先后派遣四五批官兵围剿。同年,幽太子与云馨重逢于南涧。当时年少不知其中关联,现在想来,哪有什么海盗,
不过都是官兵假扮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暗宫宫人尚武却不知政治,唯一有心的云少宫主却被绊在了南涧的温柔乡里
。”
他边说边叹息:“朝廷军队是狼,以群围攻;江湖高手是虎,独来独往。你武功高强能以一敌十,朝廷就派一百;你能以
一敌百,那朝廷就派一千。更何况圣武帝筹谋多时,打暗宫一个措手不及,岂有不胜的道理?”
我的眼睛瞪得堪比铜铃,这段历史我明明从史书中看过。
其曰:圣武二十二年,东海海盗猖獗,圣武帝心怀百姓,督促加紧战备。同年八月,其先后调派军队五支,饷银五十万,
酒五千坛,生猪两千头,活羊五百只,白米三十万石。有饷有粮,士气大振,誓灭海贼。
可谁曾想,这平平淡淡的数十字之后竟然隐藏着这等血腥的真相。
而我在这真相的背后,想到了一种更加令人惊恐的可能。
我问:“当年圣武帝执意要在南涧为幽太子建立行宫,可是早已打算好要断宸宫主的后路?算好了南涧与东海之间的路途
,算好了幽与云馨的感情,算好了动手的最佳时机?”
寻幽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周身蓦然一寒,谁说只有修习某种邪功才能冷血无情?
在幽太子的故事里,那些口口声声说爱他胜于爱自己的人却一个接一个的,不遗余力的把他算计进去。
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
也许他们爱你,但这并不耽误他们利用你。
在某些自以为高深的人眼中,“爱不爱”和“利用不利用”本身就是两码事。
遗憾的是,我们这群俗人却是接受不能。
在我的脚下,海浪正在疯狂地翻涌,然后疯狂地撞上崖岸,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一种疯狂的偏执。
而在它身后,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我知道那里会有一片白色的海滩。
弯弯的,如同一眉淡淡月牙儿,半挂在山壁上。
即使是最恶劣的天气,那里也总是飘荡着一种馥郁的温暖。
在面海的山坡上,在草里,在风里。
……
寻幽立到我背后,突然开口:“你可是怕了?”
我默不作声。
寻幽又道,话中有些调侃的味道:“难道又想不开,准备从这里跳下去?来个死遁,一了百了?”
我讶然,这等丢脸的事……竟然连寻幽都知道?
寻幽见我一脸窘色,大笑不止,半晌后微微收敛,正色道:“不过我劝你还是算了。这里崖高水深多暗礁,更何况,今天
也没有内力深厚的云宫主陪你发疯。”
我愣愣的,感觉有些幻听:“你说什么?”
寻幽道:“我说云馨今日不能陪你跳。”
我大惊。
猛地抓住寻幽的衣襟:“孔雀,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云馨他……”
寻幽一脸困惑:“小落儿,难道你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碰巧活着的?夕落崖又名断魂崖,别说你,就是我跳下去都很
难确保一定能活着看到岸边。”
晴空一声惊雷。
今天值得惊讶的事情太多,一个个接连不断地砸下来,砸得我透不过气。
夕落崖,寒风凛冽。
我捂住嘴,仍然抑制不住地咳嗽。
身体外层像是已被冰封,但内里却犹如生长出一棵繁茂的春树,幼嫩的枝叶穿过内脏、将血管经脉搅在一起,慢慢的撕扯
、撕裂,一点点的穿透过去。
痛彻心扉。
“噗——”得一口鲜血喷出,一地星星点点的斑迹。
我想如往常一样说笑几句,在这种临近零度的天气下,喷出的血珠儿都有种凝固的僵硬,确实值得调侃。
只可惜,方开口,星星点点的就不仅是土地,还有寻幽华丽的衣袍。
呼吸变得紊乱,感觉整个世界翻了个方向,而我,直挺挺地朝寻幽砸了下去。
“放开他!寻幽,不许你碰他!”就在寻幽接住我的同时,一狠厉的惊叫声响起。
那声音游走在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沉稳之间,开口极为仓促,竟然是鼓足内力喊得,震得人耳膜生疼。
寻幽表示挑衅不需要借助冷嗤、篾笑等等表情,他只是那么站着,稍稍扯动嘴角。
同样的,残疏表示愤怒也不需借助呼喊、谩骂等等负累,他二话不说,直接把手中的冰玉萧扔了出去。
寻幽侧身避过,左手倏出,手中隐隐闪烁的冰丝挡住了回环来的玉萧。
这会儿功夫,残疏已然纵身跃起,逼近。他抓住空中的萧柄,稍加施力,只听“噌”的一声,暗藏其间的利刃向寻幽劈头
击下。
寻幽侧身再挡,但这次用的俨然不再是冰丝,而是腰间的软剑。
砰一声响,响声猛恶之极,火星四溅。
残疏提萧向后急跃,身形不稳,跟着一个踉跄。
方才那玉萧一半在残疏手中,另一半却向上疾飞,遇到障碍后再次回环。
寻幽反应不及,险险避过要害,却被挑了发带,然后直插入院中地里。
这番争斗过后,我那停滞的大脑终于稍稍缓解,而后莫名其妙的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
残疏和寻幽?
这二人之前虽不怎么对盘儿,但如何也不会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寻幽长发已被打散,迎风飘拂,很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图。
他毫不介意地扬了扬下巴:“小残疏,这一年长进不小啊。”
残疏黑着脸不鸟他,眼前一花,人赫然已在身前。
那瞬移可谓不遗余力,速度堪比云馨。
我感觉他的手按在我胸口,似乎想用力按下去却又不忍心,思来想去却只是保持原状的僵在那里。可即便如此,对我来说
依然不啻为一种折磨。这种疼很难用语言去形容,说的直白一点,类似心脏周围箍着密密匝匝的尖针,若轻轻碰触,无数
锋利就会刺入皮肉,若用力按压,就会……
“包率参,白冻。”
鲜血窝在嗓子眼儿里打转,开口就如同含着一汪水,咕噜咕噜的。
这时别说是残疏,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出口的究竟是不是“暴力残,别动”。
所以下一时刻,我无意外的看到万里河山一片红。
如果此时是一部电影的某一镜头,那么偌大的荧幕中必定是鲜血涔涔,音响中扩放的必定是若有若无的脉动。
唯一的区别是,彼为艺术的夸张,我却在真实的经历着。
真的很疼,很冷,很闷……
我感觉寻幽紧贴着的身躯瞬间僵直,而残疏的手却是不断地颤抖。
在我彻底失去知觉之前,似乎听见残疏暴怒的低吼:“寻幽,你真的……没有人性。”
第八章:风闻言事(下)
火,地狱升腾的的涅火,凤凰涅磐的烈火。
不知这是第几次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熊熊的燃烧。
似乎从光明到黑暗,从远古到未来。
然后又一次次地由黑暗回到黑暗,由永恒回到永恒,
直到腥红的大幕升起,遮住了整个儿天际。
烈焰中似有一个人在起誓:上碧落,下黄泉,不离不弃。
而后,似乎又在叹息:
我等得不是一生一世,而是生生世世。当千百年之后,当我的灵魂终于找到你的灵魂,才能得到永远的安宁。
……
话至此,我艰难的抬手去触摸他的脸颊,纵使肢体有千斤重。
挣扎间,听见有人大声地吵嚷着。很是聒噪,又似混杂着担忧和惊喜。
我睁开一丝缝隙,缓了缓又闭上:“……残疏,别吵。”
当我再次睁眼时,看到了本世纪最令人磕掉下巴的景象。
眼前的竖满了各式各样的针,即使我能忽略它们皆插于我身上的事实,也无法忽略层层叠叠间残疏那双红通通的眼睛。面
容上明显挂着干涸的泪痕,睫毛开阖间还有颗颗晶莹在颤动。
他一遍遍抚摸我的左手,反复的念叨:“还好你醒了,还好还好。”
我讶异:“你……怎么哭了?”
残疏说:“没。”
我玩笑道:“残小子,我还活着你哭什么?”
残疏扁嘴:“没。”
同样的答案,这次却有些哽咽。
我闭了闭眼,缓了好一阵儿才再次开口。我说的是:“没有就没有,我累了想睡会儿。”
残疏几乎同时开口,可他说的是:“苏和,我有事要离开这里。不过这次,我要带你一起走。”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何会冒出这么一句。
残疏道:“苏和,这里太复杂不适合你。”
我道:“我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残疏道:“别说你搞不明白,现在连我都是糊涂的。我只能告诉你,现在的发展早已脱离原先的计划,没有人知道最后会
变成什么样。”
完全答非所问状态,我更加一头雾水。
残疏见我不反映,更加愤愤,他继续大吵大嚷:“苏和!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可我不能让你死,你明不明白?”继而
循循善诱:“跟我走!我带你去西域。那里有草原有大漠,山峦是一胍一胍紫色的,羊群是一片一片缓缓的,还有无尽奔
腾的马群……反正你看到一定会喜欢。而且我是大夫,跟着我你就不会有事。”
这孩子想一茬是一茬,边说边拔我身上的银针,那架势仿佛要立刻动身似的。
“残疏,这些事情毕竟不是逃走就能解决的。”我轻轻扯住他的衣袖,问道:“我问你,在我晕倒之前寻幽说云馨曾随我
跳崖,可是真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残疏怒极,这次不仅是眼睛,脸庞都涨得通红:“你还敢提那件事?!你说!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竟需要你去跳崖?师
父狠心,把话说得那么绝其实是为了逼你走;可你更狠,二话不说直接去死!你知道你在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心里是什
么滋味吗?你惩一时之快,可有想过我的心情吗?”
我被吼得愣愣得。
残疏一拳击在床头的圆木上,继续吼:“你总是觉得委屈,觉得其他人都对不起你,那是因为其他人为你做的你都不知道
!退一步讲,就算大家都对不起你,你也不该想到死。那天之前我们还在一起喝酒,可你怎么能一转眼就投崖自尽?你怎
么能……你这个混蛋!”
我被他异常激动的神情震住,支吾着辩解:“我没想死好不好?明明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残某人冷哼:“就你?那也叫准备?你确定不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边说边凶狠地瞪了我俩眼,瞪着瞪着又不知哪里犯
抽,态度软了下来:“算了算了,师父不跟着你跳,我也会跳的。本来打算好等你回来揍你一顿出气,可是看看你现在这
个样子……算了算了,遇到你是我倒霉。”
我问:“可是残疏,他这是为什么?”
他不理睬,径自说下去:“别以为这样就算我原谅你了,要不是你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让我狠不下心,我才不会手下留情
。”
我道:“我是问他为什么?”
残疏道:“什么为什么?”
我叹气:“残疏……”
残疏再次燃烧:“行了!行了!你想听什么?因为他不想让你死?因为他不想让你在那个时候死?因为他想让你死的更有
价值?哼,你觉得哪一种说法比较好接受!”
我皱紧眉头,不言语。
残疏长叹一口气:“苏和啊,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确实,你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你不能理解他蛰伏数年又谋划数年的
目的到底为了什么?只是你这么单纯的为他牺牲,不值得。”
我试探道:“按寻幽的意思,他是摄政王,对吗?”
残疏讶然,张大嘴巴:“寻幽他……他竟然……”
我反问:“竟然?”
残疏呆愣着沉吟:“我猜不透寻幽这个人。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造访。毕竟在如此敏感的时期,不管是作为溯阳王还是侠
士暮寻,他都不该出现在此。总之你离他远一点,我怀疑他有所图谋……不过,尚不能确认。”
话至此顿了顿,又道:“至于师父,苏和,他的秘密太多,如果他想让你知道自然会说,你没有必要从其他人那里旁敲侧
击得到些风闻。我跟着他这么多年,只能说这人是天上的星宿,璀璨得让人不得不仰望,却永远无法接近。”
此时的残疏异常严肃,严肃到我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到残疏真得长大了,不再是个只会吵嚷的孩子,而是凡事颇有见地的人。
他说:“苏和,师父是个值得托付生命的主上,却不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爱人。当年幽太子至死无法理解这点,我不希望
你也是如此愚蠢。”
我闭了闭眼,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残疏,我们不提这个。我有个疑问,今天你为什么不叫我苏小落了?”
残疏反口道:“这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就是你。”
身上的银针多数去除,我翻了翻身道:“记得一来就被叫做璧落,当时觉得这名字太娘娘腔,可是说来也奇怪,刚刚我梦
见了这个名字。”
残疏原本急躁地收拾东西,听到此动作骤停,讷讷地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什么呢?
我似乎看见一座三楹正殿,正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泥金黑匾。
匾上的题字我并不喜欢,因为那并不代表我,或者说并非全部代表我。
它更多得是代表另一个已过世的女人。
所以我擅自改了,便叫作“碧落”。可是其他人都劝我,说这名字犯了忌讳。
既如此,我便按照《周礼》所言:以璧礼天,以黄琮礼地,改用“璧”字。
从此以后,那座宫殿就叫做“璧落宫”。
说到这里,我问道:“残疏,你知道那座宫殿原来叫做什么吗?”
残疏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不可置信状:“这不可能!”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点一滴的异动,慢慢地开口:“它叫做幽—华—宫。”
***
残疏依旧保持定格的状态:“梦不过是梦,忘了便是。”
我语气平淡地继续道:“我还记得为什么要改这个名字。”
残疏抿紧嘴唇,眼神飘忽。
我说:“因为有人对我说,上碧落下黄泉,不离不弃。”
残疏别开脸:“他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