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大声答应:“嗯。”抹脸舔爪子很卖力。
妈妈看他舔得差不多了,说:“差不多了,咱们该回去了。”
这一路走着,青岛特别晕,明明妈妈说要回去,可是走过的路一点都不认得,完全不像是原路返回,只好盲目地跟着妈妈。最后,走了很久,妈妈指着墙角说:“闻到味道没?”
青岛很诧异说:“这不就是我刚刚撒的尿吗,怎么会在这里呢?”
妈妈笑了,说:“终于知道撒尿的用处了吧?一路闻着自己味道,就怎么都不会迷路了。”
第6章
青岛一个晚上没睡,大清早就出去跑了一大圈,吃了两个丸子,回来又是一大段路,困得站都站不稳了,妈妈衔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啤酒筐中间的缝缝里一塞,他立刻昏昏欲睡。最后的一点神智,看到妈妈正在转身离开,急得咕哝:“妈妈不要走。”
妈妈说:“小没良心的,你妈什么都没吃,肚子也饿呢,你自己好了,吃饱了就睡,不管你妈死活。我也要回去转转,还要找点东西吃。”
妈妈唠唠叨叨的好像说了很多话,可是青岛都没太听清,眼皮子重,支不起来,一下子就睡着了。这一睡真是久,醒过来又是晚上,妈妈早就不在身边,又只剩下了他一个。
在这个巷子背后的阴暗角落里,青岛过得百无聊赖。他不停地想着,是不是应该自己出去,可是又担心,要是妈妈回来了没看到自己以为自己丢掉了,那又怎么办呢;或者说妈妈好不容易来了,看到自己不在就又走掉了,自己岂不是错失了一次看到妈妈的机会吗。就这样,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等到妈妈再来的时候,青岛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嗓子里渴得快要冒烟。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没出息的,妈妈不来,你还要饿死在这里吗?”
青岛对妈妈很生气,一抽一抽的想哭,可是就连眼泪都已经全干了。
妈妈过疼惜地舔着他背,说:“好了,别难过了,妈妈带你去找吃的。”
从此之后,青岛越发难等到妈妈过来。妈妈来的时候,总是很欢乐,一起冒险,一起吃东西。妈妈还一样一样地教他各种捕猎小动物的技巧,怎么样一动不动地隐藏自己,怎么样匍匐前进,怎么样脚沾地走路不发出声音,怎么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击。妈妈在身边的时候,青岛觉得天空都特别的明亮,世界都特别的美好。可是妈妈越来越少过来看他。
最开始,妈妈不在,他就死拧着不出去,不吃不喝。可是有一次,妈妈好些天都没有来,他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按着妈妈教的,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的气味做点记号,免得迷路。看到好吃的东西,先沉住气,观望清楚才出击。
于是,出乎他自己预料的,妈妈不在的时候,他没有饿死渴死,他还是死皮赖脸地活了下来。等到妈妈再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天之后的事情了。青岛不得不平静下来,妈妈总不能永远陪着自己的,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或许还有了新的情人,他总是在她身上闻到别的猫的气味。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竟然就真的再也没有来过了。青岛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找到了新的住处,还是遇上的危险去世了?青岛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妈妈没事的,妈妈还在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着。
青岛放弃了那个让他在很长时间内遮风蔽雨的小角落,走了出去。他慢慢地走遍了那个迷宫一样的大住宅区的每一条小巷子,翻遍了每一个小角落,可是他再也没见过妈妈。就连他出生的那个小吃店的厨房,都像是他头脑中的幻想了。
第7章
妈妈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留给他一迭一迭的恐惧忧伤失落寂寞。他那小小的头脑也许天真也许幼稚,可是并不笨。他花了很多时间去反反复复地思考,对于他的生活来说,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是那么需要她那么舍不得她,可是她却说走就走,毫不留恋,或者说他看不出来她有多留恋他。她给了他一条命,可是他对她来说不是必需的;她教会他生活的路要朝着什么方向走,可是不论他怎么走总是与她再没有交叉点;他想要她再为自己付出更多,可是其实她也只是在这世间苦苦挣扎,她给他的已经很多。
他太小,还不够坚强,可是就像妈妈说的,他跟妈妈不同,他毕竟是男孩子,怎么可以放任自己懦弱胆怯。没有了妈妈,他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好好活下去。
有那么一次,他在那堆啤酒筐下面苦苦蹲了好多天,他倔强地想,他一定一定要等到妈妈来看他,他要让妈妈看看,他独自一个活得多凄惨。可是妈妈没有出现,一直没有。于是,那一次,他走出了藏身许久的那个阴暗小角落,再也没有回去过。
可是生活就是这样奇妙,说来粗糙,其实里面并非毫无道理。妈妈就那么轻轻巧巧地离开了,他走了出去,才发现,外面的生活简单到让他惊奇。
这个巨大的住宅区是如此拥挤,到处都是摩肩接踵的人,青岛跟其他的猫一样,就要在这些密密麻麻的人们的夹缝中生活。小心翼翼地寻找自己喜欢的食物,随时随地占据一块遮风蔽雨的空间,躲开那些喜欢恶作剧的坏心眼小孩。说起来好像很困难,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所有的人,不论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虽然体形比猫大了许多许多,可是行动笨拙,让青岛难以置信。不能爬墙,不能上树,走起路来一步一步慢吞吞,跑起来不快,跳起来不高,而且反应超级迟钝,有时候青岛故意惹怒一两个人,引得他们来追来打,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打不到他。
大堆大堆的食物摆出来,青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主人总是很怕被偷,可是每次青岛大摇大摆地叼走了,主人也看不到,就算看得到,也没法追上他。偏偏人们很会做吃的,各式各样的食物总让青岛眼花缭乱。他很喜欢吃鱼呀虾呀,可是这些鱼鱼虾虾也是花样层出不穷,青岛没有一餐是吃得不尽兴的。
吃饱了,就到处走走逛逛,一开始记不得路,不过反正也无所谓,走到哪里都能很轻松地找到安稳睡一觉的好地方。
本来跟其他的猫之间,也许有可能会产生摩擦,然而这片大住宅区里面,尽管人多,猫到底还是没有多到那种地步,不需要互相争斗。
而且即使在猫当中,青岛也是数一数二的优秀,他身强体健,毛色漂亮,一张脸完美无缺,走起路来风度翩翩,小母猫们一见了他总是心神荡漾。他却觉得世间万物全都索然无味。
第8章
曾经,青岛非常痴迷于海产店。海滨城市里,人们都热爱各种海鲜,即使是这个破旧的大住宅区,海产店里也是琳琅满目热闹非凡。单说那些拿来盛海产的器皿,就是种类繁多,有缸有桶有盆,缸大多是玻璃的,里面有大条大条的活鱼在游来游去;桶大多是胶的,里面有鳗鱼在扭动;盆是浅口塑料大盆,有螃蟹大虾在吐泡泡,还有花里胡哨的贝类在时张时缩。客人来了,先要在这些缸缸盆盆前面指指点点评头品足,个头够不够肥大,成色够不够新鲜,还要跟店老板讨价还价一番,总得价钱实惠料理手艺好的,才肯选定这家坐下来大快朵颐。
而青岛也更青睐那些客似云集的火热店铺,人头捅挤时,他才能浑水摸鱼,趁着空子叼出一两只虾蟹来填肚子。就算遇到谨慎的店老板,将那些缸缸盆盆看管得密不透风,青岛也不需要沮丧,只要见缝插针,往饭桌下面一蹲,就会有客人吃残了东西扔下桌来,那些东西的味道其实也不差。
涉世未深的青岛,觉得那简直是地上的天堂,一切都让他目眩神迷,美味的东西太多,他只恨自己的肚子就只有那么一点大,吃下两三只鲜甜的白灼虾就已经撑得什么都再也吃不下,只能对着香辣蟹干瞪眼。于是他要耐性地等,等到上顿的东西都消化得差不多了,才能打叠起精神继续吃下一顿。
可是,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他都要吃上个好几顿,海鲜的种类花样再多,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也渐渐厌腻了。翻过来倒过去地吃啊吃啊,只要看到那东西的样子,他就能想起其味道,再没有任何悬念。
有一次,他没命地猛吃了一大顿姜葱香辣蟹,吃完过了没多大会,胃里就翻腾得厉害。“也许是蟹壳太硬了吧。”他刚刚这样想着,就昏天黑地地在路边呕吐起来。撕心裂肺地,一点一点吐完了硌肠子的蟹壳,肚子是不疼了,可还是难受得快要虚脱了。
他有气无力地趴在垃圾桶边的阴影里,突然对生活充满了绝望。长久以来,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呢?在追求着什么呢?自己追求的这些东西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再好吃的东西,吃到嘴里是很畅快,可是吃完了也就完了,究竟又能有什么意思呢?
从那次之后,他无可抑制地颓废起来,整天懒洋洋的,无精打采,饿得不行了就去随便吃两口,无聊透顶了就到处晃晃。有小母猫向他抛媚眼,他一律不理。有什么意思呢?没劲透了。
时光没法打发的时候,他就折腾比自己更小的动物取乐。那些小飞虫小老鼠都是他的玩乐对象,比人是要灵活多了,不过还是远远比不上他的轻巧敏捷,潜伏、等待、扑击,最后必然是一击而中,有什么困难呢?就是这么容易。软软的小爪子拨弄着小飞虫的脆弱的翅膀,看着它们奋力扑腾,或者揉弄着小老鼠的肚子,听着它们吱吱惨叫。这些都刺激着他灵魂深处的某种残忍野性,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快赶。然而,紧接着,那些小飞虫或小老鼠就在他的爪下绝亡地死去了,使得他又深深地自我厌恶起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到底有什么必要性呢?
第9章
青岛的魅力实在是非同一般,虽然他只是一只路边的流浪猫。在某一个时期,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也好动物也好总盯着自己看,总是有些没底;后来他才慢慢肯定,这的确因为自己俊俏非凡。到后来他就漠然了,好看或不好看,又有什么大不了,就算自己再好看,自己也看不到,而且别人喜不喜欢自己,又有什么关系,简直不值一哂。有很多大人小孩也跟他一样喜欢捉弄小动物,不过更多的是想尽一切方法向他献媚。对他来讲,回应起来很简单,一律无视即可。
总有些无聊的大妈大婶,闲来无事,拿着上顿吃剩的鱼肉哄他。他有足够的智慧,可以判断出她们眼里的神情,那绝不是要对他不利,而是纯粹的欣赏甚至是迷恋。这种时候,他会毫不胆怯地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叼过鱼肉,大嚼一气。吃完连喵也不喵一声,拍拍爪子转身走掉。她们的眼睛在说,“求求你,求求你,快吃吧”,于是有何不可?她们的眼睛也同时在说,“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家吧”,这个,就恕不奉陪了。那些谄媚的眼神从来不让他厌烦,就像那些恶意的捉弄也从来不会在他心拨起一丝涟漪,无论怎样都好,全都像天边的浮云,飘然即过。
然而,青岛也并不是个狂妄自大的傻瓜,他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陷阱,真正会让他吃到苦头的东西,他都能凭着猫特有的敏锐直觉精准地避开。在这片大住宅区里,最最恐怖,最最可怕,只要一想到就让他从灵魂深处一阵战栗的,不是别处,而是邨口的一个小院子。
在层层叠叠的高楼的边缘,有一间东倒西歪的小屋子,屋子周围有一圈有木柴围起的小院子。屋子里总是黑洞洞的,只住着一个人,一个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这个老婆婆让人很难猜出年纪,总之很老很老了吧,眯缝着的眼睛似乎早已昏花,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就好像腿脚老朽不灵便了。不过青岛知道她,知道她的可怕之处。他不敢走近那个小院,就好像那小院子附近弥漫着有毒的气场,他凭着本能只敢远远窥探,却又好奇得一定要一探究竟。的确,是真的,那个老婆婆很可怕,看似迟缓,其实手上的动作迅捷无伦。那个院子很小,可是院里关着很多很多大猫小猫,只要老婆婆想抓起哪一只,轻轻伸出手去,在脖子上一提,没有谁能躲得过。青岛看过第一次之后,震惊了,忍不住又一次一次地跑去偷窥。一次又一次,老婆婆手上的那一提,他看了很多次,一边看一边翻来覆去地思索,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即使自己,也没有办法逃过那一提。
这样一个可怕的老婆婆,养着这么多猫,让青岛不止一次被噩梦吓醒。一开始他不敢去深想,然而,慢慢地,他还是渐渐明白,那些猫都是被老婆婆从外面抓回来,或者不如说是偷来的。抓到之后,个个都用绳子拴起来,养得肥壮一点,就卖掉。这世上的猫都爱吃鱼,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世上还有一种怪人,喜欢吃猫。(说明一下,这个老婆婆不是我编出来的,写实的程度大概能有百分之八十,现在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可怕)
第10章
这个城市位在温暖宜人的海边,常年晴空万里,青岛很少尝到风吹雨淋的苦头。可是那个小院子不一样,不论什么时候,其上空似乎都阴云密布寒风阵阵。
然而,猫的好奇心还要更加可怕,青岛越是觉得危险,就越是要去偷看。明明就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偏偏看起来又极平常。
老婆婆似乎没有亲人,总是自己独个儿待着。每天早上,天没亮就起来,折腾一通柴火拉炉子拉,然后出门去。不过一个小时就会回来,提着个大菜篮子。看上去步履维艰,其实一步一步地走得慢却稳,而且年年月月始终如一。那大菜篮子里装的并不是只有菜,还有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样样都让青岛看得毛骨悚然。回来之后,就拿出个破砧板,把那些从菜市场搜罗回来的烂鱼烂虾从菜篮子倒出来,捣碎倒进一个小铝锅,放到炉子上面烧滚。这些东西平时青岛连瞄都不会瞄一眼,却还算是好的,赶上老婆婆运气不好的时候,带回来的就是变了色的猪肠猪肺,看一眼都受不了。偏偏不论是什么,院子里关着的猫们都会一扑而上,抢得不亦乐乎,就好像在吃什么了不得的珍馐美味。除了做饭洗衣喂猫,老婆婆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在家时,将院子的小铁门虚掩着,要么看着外面的大路发呆,要么看看那昏暗不清的电视机。
青岛每次回想,都觉得,也许那个地方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可怕吧,于是又反反复复地跑去细看,每次看完之后,都还是觉得比之前的感觉更可怕了。
每次,青岛都只敢远远地蹲在别人家的房顶上,向院子里窥视。院子里有两根大铁杆子,支起了一根晾衣绳,而且还系着长长短短的绳子,每一根都拴着一只猫。那些猫身在其中,不知道又是怎么样的感受,却还是个个该坐坐该蹲蹲该吃吃该睡睡。青岛对他们绝对没有半分幸灾乐祸的心思,不过最多的也就是一点同情而已。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其中多出来了一只猫。
那院子里的猫本来就不是为了老婆婆自己面养,当然时时都会有来的有去的,青岛从来没有留意过,哪一只是新来的,哪一只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根本完全没有概念。可是这一次,他一眼就看到,多了一只猫,确确实实是突然多出来的,之前没有的。
这一只比青岛自己要小一些,大概还只有两个多月大。一身干净纯粹的美丽白毛,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不是青岛那样的灰黄绿色,而是一只金眼一只碧眼,就好像天生就凝集了上天的宠爱。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美丽,动作之间总有些慵懒,有些骄傲,虽然跟院子里其他的猫一样吃得糟糕又不能自由行动,他却像贵族一般,淡然处之蔑视一切。
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青岛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某种命运。可是命运是什么,对于青岛来说其实还是虚无缥缈捉摸不定。
第11章
青岛在心里暗暗叫他小白。可想而知,小白没有跟青岛交谈过,甚至没办法意识到在远处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青岛在偷看自己,更不知道青岛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小白。青岛至少还对妈妈有模糊的印象,而小白连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都记不清。他模模糊糊地来到这个世上,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了独自一个,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流浪猫的自由,无可抗拒地被拴在一根晾衣杆上没法离开。那么漂亮的纯白毛皮,在那邋遢的小院子里几乎显出一种鹤立鸡群的眩目的美。他没有焦虑,没有痛苦,而是维持在一种奇怪的颓废状态,就好像早已对生活失去了任何的兴趣和希望。他的麻木不仁的骄傲衬着他那美丽的外表,显得那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