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 下——心牙
心牙  发于:2013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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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头人刀昭罕一向以文武双全著称,他的“文”体现在他会动脑反思自身并从中得到改进的经验,虽然有时候这种反思与需反思事物的间隔时间过长,比如与玉蒽阿妈的婚姻,他的反思就来得有点晚,但他学到一个经验,不要待失去后才后悔。所以对于吴崇礼,他一直在做“把握珍惜”的努力。但经过认真考究分析,他发现吴公子又不同于玉蒽阿妈,两段婚姻着实没有共通处,或许最不同的,是他自己的心吧?

吴崇礼才走两天,刀昭罕就坐不住了。虽然属官大人安慰说“你们分开也是常事,吴少爷身边且有依座和桑乜陪着,不会有什么事”,刀昭罕就是放心不下。

以往聚少离多,分离犹如饵丝里的酸笋,是萦绕唇齿的思念,入口不入心。如今一年多的相依相守,已彼此交融糅合,再来分离,简直像抠洗文身一样要人命。

刀昭罕晓得自己这状态,被贵族们看着又要起闲话,于是干脆避出去,向特派员申请去潞西交界处“扫荡”。

虽然印太和土司舍不得放刀昭罕,但特派员急于得到扫荡成绩的热切盖过一切,请僧政长老草草做了场“灵披勐”后,由头人亲自率领的勐达扫荡大军便出发了。

由于几位武士极力宣扬刀头人是为着散心才出来的,整个扫荡队伍就走的玩耍路线,进寨子前且要先派人去送拜帖,故勐达扫荡队一路行来好吃好喝占尽便宜。

便宜占了,礼尚往来时刀昭罕却为难了。有的寨子深受某些抗日队伍的荼毒,给他们通风报信请他们去扫荡那些不抗日只收刮百姓的“独立队”和远征军,刀昭罕欣然前往,本着“教训”的宗旨与人交手,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教训过头,有两次甚至要了人命。

夜里刀昭罕在火堆旁枯坐,想着那些衣衫褴褛比流民且不如的独立队队员,只觉气闷不住。他们或许本是些本份的百姓,为着父老乡亲拿起武器反抗侵略者,最后却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反被他们希望保护的对象追杀。谁能对这样的命运淡然面对一笑置之?

他这方正想些有的没的,忽听身后窸窸窣窣,是岩吞过来。

“头人,有位傈僳人来通报,他们寨子后的山里今天下午来了个外乡人,看着像是远征军。”岩吞往火里添了根柴,乘着噼里啪啦地烧柴声,轻声耳语。

“远征军?怎么看出来的?”

“虽然穿着摆夷服饰,也模仿摆夷人说话,但他就是个汉人,外省人。”

虽然外省人看云南人都是一个样,云南人自己却能从一个动作一个用语里分清楚彼此的民族和属地,现如今怒江被封锁,再唯利是图的生意人也不敢在这条路上讨生活了,能渡江过来的外省人,自然只有远征军。

前来通报的傈僳人曾被日本人征伐过,又被沦为土匪的远征军抢过,也受过独立队的折磨,故他三边不靠对所有队伍都不信任。而勐达虽然投降了鬼子,这些年刀少爷出来扫荡没抢过老百姓,刀头人此番出巡也不为着劫财,算来这两年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只有勐达人是善的,所以傈僳人在无法确定那位远征军恶善的情况下,干脆把他卖给勐达伪军,让刀头人去甄别。

刀头人忽然烦了幕天席地想去傈僳人的寨子投宿,宪兵队队员都不怀疑,虽然头人夫夫如胶似漆,但现在吴少爷不在撒,男人嘛,嘿嘿!

刀昭罕见着那位远征军时吃了一惊,他很庆幸傈僳人为防报复没有跟来,否则发现自己与远征军认识,又要慌乱了。

远征军见着他和四位武士,更吃惊,转而嘿嘿大笑,笑得猖狂之至:“刀头、头人?你不在勐达么,怎么的把手伸这么远?哈哈,不愧是文武双全的第一勇士,不但在林子里能辨方向,出了林子一样眼利,你看你小小一勐达头人,叛国投敌后,现在管到龙陵-潞西了。”笑完还啧啧两声,啧得在场众人头人发麻。

桑乜最沉不住气,冷笑一声反问:“怎的班长还不服气,特意过江来找我们头人比试么?看你穿这身衣服就是贱民,我们头人可不会跟你动手。”

班长其实就是嘴贱,他本来不相信吴崇礼和刀昭罕投敌,只是见了面不贫两句不舒服,现在被桑乜一抢白,来气了,张开嘴就想骂。

岩吞忙拦上去冲他合掌行礼:“班长别来无恙?”

“无……无你M的恙。”班长想起缅甸林子里吴崇礼和林宽的对话,那时的双方就是这般一个带着质问一个带着憋屈,嚷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老刀,呃,头人老爷,你就……就这几个人?”

刀昭罕颔首:“班长放宽心,周围没人。”

“放心,我自然放心。白天林子里的动静瞒不过好猎人的眼睛,夜晚更是瞒不过好猎人的耳朵。”

班长忽然过于热情谄媚,让刀昭罕皱了皱眉,但不管如何,剑拔弩张的气氛是缓和了。

刀昭罕与吴崇礼不同,他并不全心全意信任远征军,或者说,对于国军把滇西丢给日本人,他是有些怨言的。所以与班长说话时也留了一口,只说为着属民安居不得不跟从勐达土司投降,其他的却不多言。

班长是个直性子,在林子里就觉得跟吴崇礼投缘,又佩服刀头人的英武,芥蒂消了,便知无不言地呱唧。

“虽然这话我不该说,但头人你投降日本人算来是高明之举。他NN的什么抗日救国,先把自己的属民安顿好是正经,那个叫刀京版的土司就不说了,我路过腾冲,他的那片属地呀……还有那个龙潞游击支队,司令是一位昆明贵公子,吴译员可能认识他,昆明富家少爷啊,虽然‘毁自家,纾国难’叫人钦佩,但抗日就抗日罢,他不该僭越杀远征军,既然杀了远征军,我们司令部自然不能给他支持,去年他们有一部败退过江,就被我们一伙兄弟以‘镇压叛匪’抓了,虽然后来放了人,但他也破财不少,你看着吧,待远征军反攻滇西,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

(注,以上资料采自《铁血残阳》,诸葛益德发表于水木清华)

刀昭罕极力掩饰,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收拾——智勇支队?”

“我此次过来,就接着命令,对于龙云系,要‘严密警惕之’。”

“他……他们熟悉敌人阵营,其实可以利用。”这个时候还能对上话,也只有岩吞了。

班长斜岩吞一眼,笑道:“老蒋排除异己,你们那云南王最近可把委员长得罪惨了,你们还是缩在勐达吧,不要再四处乱跑。待反攻时我给你们信号,你们乘机投奔过来,兄弟别的不敢担当,拉你们一把是可以的。”

刀昭罕谢过班长厚爱,认真问:“龙主席和委员长怎的又起纷争?是为着反攻时间吗?两年了,滇西老百姓已经拖不起了。”

“是啊,都晓得这边艰难,但长官们有他们的全盘考虑。美国人开的价码委员长不满意,要抬价,那云南王偏没眼色跳出来说只要美国支持他,他自己就可以反攻滇西。他才多少人?我们远征军十万大军出征缅甸且没有胜算的,他一个云南杂牌军统共才多少人,就敢说反攻?屌!”

刀昭罕点头:“班长说的是,那您这次过江……”

“英、美都在催反攻,龙云又想抢头功,委员长应该稳不住了,我过江来就为着看看能收编多少远征军——这几天我也看到了,那些个兄弟行事确实不地道,哎,若在我第200师,早依军法处置了。”

岂止不地道……军法无法触及的地方,就放任老百姓白受罪么?

摆夷人只能苦笑。

(注:以上背景资料采自《滇西抗战》(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大国之魂》邓贤着,《铁血残阳》by诸葛益德发表于水木清华)

36.反攻开始

刀昭罕本为散心出来晃悠,不想郁闷没散出去,反而添着更多的堵。这世道已经沦落得让人恨不能把它扔进火塘烧了,林宽的怨怼,或许只是他更为敏感。那崇礼呢?

刀昭罕忽有种把吴崇礼藏起来、不让他接触这污秽世事的想法。念头转了两天又自嘲,吴公子岂是能院囿的孔雀?孔雀展翅能飞越高山险江,最是坚强硬朗,这两年若没有他坚定的支持,只怕自己会顶不住压力沉沦下去向土司和特派员低头了。

刀昭罕这方兜游够时日回到勐达,却见吴崇礼早几天就回来了。

原来吴崇礼与桑乜和依座商定后,觉着现在是枯水期,怒江水势稍缓,渡过江去东岸找人传递情报更为稳妥。不想他们寻到江上游两年前栓溜索处,却发现江水一如既往的恶浪翻天。

面对可吞千军万马的汹涌波涛,再望望渺小的己方三人,吴少爷的无力感油然而生。当年支持刀昭罕渡江的豪情没有了,他甚至连江边都不敢多站。

怎的刀昭罕不在身边,就不敢冒风险了?

这感觉着实不妙,但不敢就是不敢。

在江边盘亘半日,吴少爷说服自己放弃。即便安然渡江,江对岸是深山老林,去大理或保山都有不近的路程,若耽搁一两天,勐达那方就露馅了。

不能渡江就只能去缅北,只是这个方位是刀昭罕当年精心挑选的无人区,三人往林子里钻了一天也没遇着人,据桑乜推断,得再走两天才会有寨子。

夜里蜷缩在树枝上,吴崇礼一宿没合眼,天亮后下决定:不找了,回家去。

这样无功而返着实憋屈,吴崇礼晓得是自己一开始决策失误所致,也不好表露出失望情绪,带着两位武士沿江边兜兜转转,期望着能走上狗屎运,遇着个把从江东偷渡过来的。

不想这一路溜达没踩着想踩的狗屎,却意外撞着个不敢期盼的更大的狗屎运——龙潞游击支队第四大队队长杨思敬,被关押在畹町对面的缅甸边境小镇。

“能救他吧,刀昭罕,我们能救下他吧?”

面对吴崇礼忐忑的询问,刀昭罕把信心十足渲染放大:“自然能救。”

“戒备深严的BOC油库大楼……你们闯得进去?”

“崇礼,戒备深严的军营我们不是没闯过啊,莫再担心,等泼水节过后我们寻个理由过去。”

会不会太危险?这个问题吴崇礼在唇边转了两转,没有问出。

虎口夺食定然凶险之至,不顾个人安危解救杨思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人之本份,是为着存在人心的道义和良知。在这驱魔乱舞的乱世,你、我,我们,还是人!

1944年的勐达泼水节,因着末世的奢靡而显得拘谨。在荷枪实弹的宪兵队关注下,老百姓匆匆泼掉木瓢里的清水就躲回家里。鬼子县长倒是来捧场了,走过场绕了一圈,从车里探出头来对特派员进行了口头嘉奖后即匆匆返回县城。

不管这样敷衍能不能祈着雨,泼水节总算是泼过去了。

泼水节后五天,像是心疼土司和印太的忐忑,天空淅淅沥沥洒了几滴雨,土司松口气,交待各寨莫误了农时。刀昭罕乘机要求回班宇看看,特派员念他夫夫二人这段时间着实操劳,准了。

离开勐达,吴崇礼就不掩饰心情了。尽管刀昭罕承诺了没问题,他依旧紧张不安。当年在缅甸林子里的夜袭,且有二百位能征善战的第200师官兵,如今却只有几位武士孤身作战。

虽然宪兵队里有几个班宇的青年很得岩善等人信任,但事关重大,吴崇礼晓得不该用他们,太多人参与,不管事成事败都会扯瓜藤般扯出太多不适合现在公开的秘密。

回到班宇休整了一天,计划第二天行动,夜里却有人来敲门。

见着那个敲门人,吴崇礼扶额大叫头痛。

“刀少爷,您就消停点行不行?怎的我回班宇消闲你也要跟来!我说了不要你给我当儿子,你怎的听不懂?”

“崇礼,崇礼……”

“我不管,他是你侄子,你去安顿,我现在不想见他。”

“吴叔叔,在勐达我且不能跟你亲近,在班宇没有那些耳目了,你还嫌我……”刀少爷极尽委屈之能事,见勾不起吴崇礼的恻隐之心,整整面容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吴崇礼怪叫:“我想做什么?我就想跟你叔叔舒舒服服滚床铺,你不是订了亲么,没经过事?别说跟我亲近什么的,我不好你这口。”

刀昭罕晓得吴崇礼是为着撵人,但听他这般口不择言面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一面把他拉怀里安抚,一面骂刀少爷:“混小子,你阿爸可晓得你跑出来?”

“别提阿爸。他支持你对土司阳奉阴违,却不许我抗日救国。”

听刀少爷愤愤不平另有深意,故作腻歪的夫夫二人都有些吃惊。吴崇礼小心开口:“你阿爸,跟你说什么了?”

“就说你们要去行大事,不准我添乱。我怎么是添乱?你看我且能避开他的严密防守跑出来,我很可以当个好猎人了。”

这回,连刀昭罕也扶额了,“你阿爸,你阿爸他……”

吴崇礼从他怀里挣出来,直眉瞪目:“你跟属官大人说什么了?”

“土司本不准我回班宇,我若不对阿哥实言相告,他怎会去土司面前帮我美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刀少爷的态度很明确,连吴崇礼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员都能去,他这个上过前线砍过敌人脑袋的真正军人更不该缺席——

那就,都去!

杨思敬被关押的消息是从畹町传出来的,他曾是畹町警察局巡官,在当地颇有些人脉。那些人心急他被关押又无好法子,便故意把消息放出去,指望着有能耐人来解救他。

吴崇礼等能耐人到得畹町,却发现一个尴尬的事实:有畹町人认得刀昭罕!于是口口相授中全畹町人都晓得了他们是勐达维持会的。

本想偷偷来偷偷救走人不着一点痕迹,不想踩进雪地里才后知后觉,没办法踏雪无痕了。

“就说我想来看看我当年修的滇缅路……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么?”对于他们为何出现在这里,这个时候才来想借口虽然晚了点,但为着周详,还是统一口径的好。

“其实啊,吴叔叔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用不着寻由头,出人意表是你的招牌,印太反正讨厌你,你越是荒诞无稽她越是信你。”

刀少爷随口说出的事实,让人着实尴尬却反驳不得。

吴崇礼抹把脸,赌气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直接去BOC油库,就说LZ想结交皇军,怎样?”

“吴叔叔你也不能任性得……”

“崇礼的意思是——”刀昭罕打断刀少爷的感叹,蹙眉思索,“既然水已开锅,我们不如自己掀开锅盖。虽然归顺了大日本帝国,但这么多年班宇一直未曾亲自表达过顺服的诚意,此次来畹町玩耍顺道向皇军敬奉忠诚也说得过去。”

岩吞合掌行礼:“头人英明。”

“那——那,说得过去?”刀少爷尚有点转不过弯。

吴崇礼拍他一掌:“娃娃,学着点,你还嫩呢!”

“表达了忠诚又如何?”娃娃虚心请教。

“伺机而动。或许演场苦肉计假装协助皇军抵抗劫匪,我方也最好有个伤患才像回事,刀少爷,到时候还得你来扮演。”

“怎么是我?上次夜袭我就没参加着,吴叔叔你——呃,让依座扮,岩静扮?”

六武士只当不认识他,各自领命散了。

按计划,岩吞、依座陪着三位贵族进油库投诚,桑乜等四人在外面佯攻吸引鬼子,引起混乱后里面五人乘机救人,打个里应外合。为着像那么回事,岩善等人故意造出声势提前回勐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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