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雪融轻声道:「别哭。」
凤兰想要挤出点笑,眼泪却又流得更凶,他握住司徒雪融一只手恳求道:「雪融,你答应我要撑下去。赫连渊会找我们的,也许刘青会发现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
司徒雪融没有答应,只是深深地看着凤兰。
凤兰被他看得发毛,晃晃他说:「雪融,你答应我啊!」
司徒雪融轻咳了两声,一丝殷红顺着唇角流下,既像自嘲又像哀怨:「凤兰……我早说过……也许什么也给不了你,就是害怕最后……会变成这样,没想到真的这么快……这么突然……」他说着眼泪横流。
凤兰抖了一下,咬牙把他抱起来吼道:「不许胡说!」
可是司徒雪融仍旧在喃喃低语:「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让你幸福……跟我在一起只会给你添麻烦,让你难受……凤兰,对不起,我想给你幸福的,我真的想……我没用……可是我真的……
「以后……你要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会和你一起长命百岁……会……」
话语被堵在了唇间,连吻也变得苦涩不堪,却仍旧缠绵令人无法逃离,司徒雪融努力回应,似乎倾尽毕生力气,只是为了在这绝望之际化作死灰前昙花一现的绚丽。
又咳出一口血,雪融恋恋不舍地想要记住凤兰的样子,眼前却一片漆黑。
就要结束的了解让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收缩,他觉得自己伸出手想要抓什么,可其实他的手仍旧垂落在身边,只有指尖动了一点点。
凤兰,凤兰,凤兰,我……还不想死、因为我舍不得你……
沉入黑暗之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血腥味,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司徒雪融已经不知道。
凤兰抱着他,用铁链的边缘把左手手腕再度撕裂,给雪融哺入自己的血。他知道这样救不了他,可也许能够温暖他正在失温的身体,如果还是留不住他,就这样流光所有的血和他一起死了好了。
他真的很想叫想雪融,狠狠凶他一顿。他凤兰的幸福是什么雪融不该不知道,却无论何时都要信口胡说。找一个长命百岁的,要长命百岁干什么?
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世上少了这个木讷的认真的、容易害羞好欺负又心思细腻的大将军,那样长命百岁才没有什么意思!
世上只有司徒雪融,在他心里独一无二。现在是,永远也是。
凤兰低头看着已经染了血的铁链,咬牙要做最后一搏。如果打碎手腕从铁链里脱出,是不是能带着雪融逃跑?可是打碎了手腕,又用什么来抱起他呢?
他抓着链子,找到了看似最细的一处,便用牙齿在接合处狠狠咬。毕竟是铁,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徒劳,可一生投机惯了,总觉得幸运之神会在命运的转角处降临,如果不用力抓住,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门外寂静的夜晚里突如其来爆发出骚动声,凤兰也不想管。牙龈已经渗血,他感觉到链子似乎有些微的扭转,更是用力去拗,链子的咬合处又松动了些许,刺得口腔里全是血腥味。
终于一个搭扣被扭开,手上的一大条链子终于可以从这一指粗的缝隙里面脱出来。
就在这时,门却开了,罗琛拿着刀,进来就向司徒雪融而去。
凤兰冲上去,展臂挡在司徒雪融前面:「你要动他,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罗琛哈哈大笑:「就凭你,也敢自不量力?」
凤兰手里只有一段铁链,虽然勉强能算作武器,却并没好过赤手空拳。他也算机敏,知道外面的喊杀声应该是刘青带兵前来,罗琛要挟雪融做人质,可是雪融已经禁不起一点折腾,他哪能还让罗琛动他!
罗琛又往前踏了一步,黑色的眸子直直望着凤兰。
凤兰知道只要援军冲进来他就完了,便努力镇定,故意迂回:「你说你姐姐病重,却伏兵在这里,你骗了刘大人,他定不会原谅你的。」
看罗琛的脸色一变,凤兰心道有效,追加一句:「你知道的吧,要是雪融出了事,为你担保的刘青是活不成的。」
这个北漠将军和刘青之间的古怪,他在红珠城的牢房里亲眼看到,也许是刘青被俘期间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纯粹的惺惺相惜,但是在这位北漠少年将军心里,刘青有分量,而且看来分量不轻。
「你投降,你死;你不投降,他死。罗琛,在你心里,刘大人究竟算什么,你随意利用、随意可丢的棋子?」
「少废话!」罗琛没那么容易被迷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背叛了不该背叛的,骗了不该骗的,已经没有退路。
罗琛再次举刀,凤兰也紧握手里的铁链,他知道以罗琛的身手,他就算拼命,想要保护雪融也简直是一个笑话。
罗琛亦觉得很可笑,可同时,心里什么地方,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这本来就是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再喜欢,大难当头都可以选择残忍的背叛,何况性命攸关,而面前这个家伙,却可以为了个奄奄一息的人,全部豁出去?
他不相信,这样蛊惑人心的人,也留不得。
刀刃和铁链激烈摩擦,划出刺耳的声音。
罗琛觉得简直是可笑,若不是被他的眼神搅得心烦意乱了,怎么可能让这种娘娘腔接二连三接住自己的招式?
其实凤兰哪里有接招,根本是慌乱中仅凭身体反应来抵挡而已,侥幸这种东西,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终于铁链被抓住,罗琛一个翻身将他压在地上,明晃晃的刀在黑夜里狰狞地举过头顶。
一颗石子呼啸而过,刀直直落在凤兰耳边,他偏头,只见司徒雪融居然硬撑着坐起,咬牙死死望着罗琛。罗琛狞笑,捡起刀就像雪融冲过去,凤兰连忙从后面抱住他的腿。
罗琛回头,大概是觉得烦透了,以极快的速度把刀插向凤兰的心脏,凤兰还没来得及闭眼,只听破空「咻──」地一声,那刀再次掉落,又一声划过,瞬间罗琛已经跌坐在几尺之外,胸前没入的羽箭露出尾端,衣襟渐渐染黑。
门外月明下,刘青手执长弓,面无表情地指着北漠将军。而罗琛的脸从惊愕到愤怒到悲哀,最终死气沉沉地垂下眼帘,已经像零落了一生那么漫长而艰难。
胜负,成败,命运,在瞬息之间翻盘。
司徒雪融安心地闭上眼睛,凤兰大声叫他,却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在一片骚动中凤兰再也听不到什么,眼里只有司徒雪融毫无血色的脸和唇。
医者们从他怀里七手八脚把司徒雪融带走,然后他被谁扶起来走了两步,惨白的月光下,他忽觉周围的景致天旋地转。
梦里面是条灰暗的道路,四周的树木惨白,虚浮着缥缈的人影。
凤兰一直在走,好像丢了什么一样失魂落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人,他应该想起来却想不起。
前面有个背影很眼熟,他追上去,那个人转身,衣服上都是血。
他吓了一跳,却已经被抓住了手,然后他发现那人的眸子也异常熟悉,他以为他仍旧没有想起面前这人是谁,却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
「雪融……」
凤兰猛地睁开眼睛坐起,白色的帐子,和梦里的树木一样白森森,不好的感觉萦绕于心,几乎让人窒息的时候,有人晃了晃他:「凤管家,你终于醒了。」
刘青看凤兰就像被鬼索去了魂一样恍恍惚惚,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他仍旧没有反应,又推了他几下:「凤管家,将军没事。」
凤兰这才好像回过神来,眼睛却不像一直以来那样透着熠熠光彩,而是好像生怕是在做梦,生怕醒过来一样小心翼翼地迟疑。
「……真的?」
「真的,已经醒了一次,没看到你很是担心,好不容易才又让他睡下。」刘青叹了口气说:「我才来守着你,你要是没事就早些去将军那里吧,省得他醒了又在折腾自己……」
刘青还没说完,凤兰就翻身下床了,赶忙跟上去,刚刚出门就迎面遇到赫连渊,刘青还未来得及阻止,就被他一把揪起来。
凤兰本来就心急如焚,加之从来就不待见赫连渊,挥开他。
「为什么你什么事都没有,他却弄成那样?」
「赫连,现在不是时候。」刘青道。
赫连渊冷笑一声道:「不是时候?反对刘大人放走那北漠贼人可是时候?你们若听我的,怎么会弄到这样!你当初不是说,罗琛若背叛,你当代他受军法处置。为何如今雪伤得那么重,你却还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刘青道:「我是犯下大错,但凤公子确实保护将军到最后!请赫连将军让路,待将军痊愈后,刘青自当伏法,不敢有半句怨言。」
「痊愈?你明明知道他这次是好不了了的……」
凤兰抖了一下,慢慢回头。
赫连渊望着刘青:「你没告诉他?要瞒到何时呢?你以为雪现在的情况,还瞒得住吗?」
「你说什么?」凤兰立即问刘青:「雪融到底怎么样了?你不是说他没事吗?」
「剑尖划伤了肺叶,虽然一时不会致命,却难以复原,」刘青低下头说:「加上……将军他本来就有痨病,医者说,以他之前的身体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如今受了这样的伤,怕是,怕是没多少……」
凤兰不信。
这种话他听过,刚到镇远将军府的时候,雪融就病得厉害,那时候医者就说过他活不了多久,可事实上不是被他调理得好好的吗?只要由他悉心照料,雪融当然可以一起活得很久很久,那些混账医生只会说丧气话,根本就不会想着怎样给人好好治病!
房间昏暗,司徒雪融靠在枕上,看见凤兰,露出一丝安心的浅笑。
凤兰也笑着,走近,那笑僵在脸上,司徒雪融的印堂发黑,眼眶凹陷,一夕之间憔悴衰弱到可怕的地步。
司徒雪融见他心疼的眼神,摇摇头说:「别担心,我没事。」
刘青悄悄掩上房门,留下屋里两个人。
第十六章
凤兰撩开司徒雪融前额有些凌乱的长发,这种时候千言万语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有温柔地抱住,才能确定这个人在怀中未曾失去。
司徒雪融把头靠在凤兰的肩膀上,悄悄收起了之前的柔和浅笑,露出一丝悲凉。
自己向来是多灾多难的吧?司徒雪融想着,这一生算是沉浮难测,几经希望,也几次想要放弃,只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明明在他怀里了,却还是止不住悲伤。
因为他知道,这次他必定会让凤兰难过了。
凤兰轻轻圈住他,额头磨蹭着他的前额,想要吻他,司徒雪融却突然挣扎起来,伏在床边一阵咳嗽,手紧紧抓着前胸,指尖发白。
凤兰抱着他替他顺气,手抚过他的胸口,一阵冰凉。
雪融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表情却越来越痛苦,凤兰的心整个绞起来:「雪融,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没事……咳……」司徒雪融还没说完,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他无法喘息。
这种每次呼吸都会伴随的痛他太熟悉,一阵一阵仿佛把身体里的力气带走,生命也就这样七零八落。
凤兰揉他的胸口,却没有什么效果,站起身想要出去找医者,司徒雪融拉住他哀求说:「咳咳……别走……」
似曾相识的一幕,望月郡将军府的小楼里,司徒雪融跌在地上拉着他的衣摆求他别走。仿佛是很久以前,又仿佛就在昨天,一切的开始,生命的交集,就在他踌躇着向那个绝望地看着自己的人伸出手的一瞬间。
因为那个时候抱住了他,才得以后来的一切。
「我不走……」知道你容易想不开,还怕寂寞,所以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逗你开心,看你笑,不管发生了什么,绝不放手,绝对不放手。
司徒雪融勉强笑了一下,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继而全盘崩溃,别过头去咬紧牙关,泪水湿了枕巾。
之前一遍一遍说没事的,不过是自欺欺人,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就算医者不肯说,自己也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
胸口剧痛呼吸困难,会不会撑不过一个月,会不会明天就再也见不到凤兰,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小上天就不垂青他,父母、重要的人被一个个夺走;两年征战沙场,费尽千辛万苦建功立业,却因为身体的原因功亏一篑;好不容易找到幸福,却那么短暂。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告诉他,他终其一生无论如何努力,仍旧什么也得不到。
他曾经已经认命了,是凤兰就了他,如今他却要丢下他一个人。
凤兰那样的人,与众不同地得天独厚,在他身边,每天像是可以分享他的幸运一般把一切变得美好,却不曾想反而把他卷入了自己的不幸。
还记得初遇的时候,凤兰可爱的嚣张和上窜下跳风风火火的性格,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变了很多。如今的凤兰,成熟温柔,考虑细微,默默待在一边帮他,安安静静等他。
为了他,凤兰放弃了他的与众不同,放弃了他的快意人生,到头来却只得感伤……
这一生,没有负其他人,却单单负了他……
「雪融,不准哭!」凤兰语气凶恶,动作却轻柔地抹掉他的眼泪说:「哭那么凶干嘛,弄得就好像……好像……总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别听人瞎说,也别往不好的地方想,听见了没有?」
司徒雪融点点头。即便知道这次和以往不同,也必须抹掉眼泪微笑到最后,已经不能给他将来,起码眼下不能令他继续担心和难过。
纵然前途如雨中孤灯,飘摇渺茫,抓住眼前所有,已经是能够做到的全部。
初春,万物复苏。
漠河完全解冻,春水滚滚,从北疆城城楼望去,洋洋大观。
司徒雪融近日咳嗽不曾减轻,可喜的是终于能够下床。凤兰会扶着他,在太阳好的时候出去吹吹风,其余时间则在屋里一起念书弹琴,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是每日的功课,可雪融吃得很少,凤兰次次都要下功夫努力填塞才可。
赫连渊亦每日都来,他自然把雪融受伤都归咎到凤兰头上,对他比从前更是没有好脸色。
刘青则很少来,凤兰自然不会忘记找他的事,只是过去几日实在对司徒雪融担心得很,于是暂且抛之脑后,一旦有空,立刻跑去刘青处问他:「那个叫罗琛的在哪?我要杀了他。」
「他被收押大牢,后日遣送回华都城听候处置。」
凤兰即刻质问道:「送回京城?为什么不现在杀掉?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你还要包庇他?」
「不是包庇,罗琛其人,这一辈子,我是不会再信他一次、帮他一次。」刘青的表情看不出特别的喜悲,只略带薄凉地陈述:「可军纪如此,罗琛是北漠皇亲,能不能杀,是皇上说了算。」
「抓到他的又不是皇帝,凭什么皇帝说了算?皇帝说不杀,就真不杀了?」
「凤公子不必担心。以其罪状,十有八九要凌迟处死,我亦会力争定他的死罪,总之必然要他一条命,以赎当日渎职之罪。」
刘青语调平淡,听得凤兰却难受。他知道刘青这番话说得已然很绝了,却想起曾经在牢房里,他和罗琛之间那种淡淡的温馨,虽然那人对雪融的所作所为让他发指,也怨恨过刘青对他的纵容,可是如今听到这话,不由得觉得悲从中来。
如果横在中间的是伤害和背叛,要挽回多难,更何况加上国恨私仇。
他不能够想象刘青此刻的心情,可是被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那样毫不犹豫地拿箭射向他会是什么感觉,如今想要致他于死地又是什么感觉,想想就心寒。
无法想象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样,凤兰不由得想,如果他和雪融是敌人,将会如何呢?
雪融应该不是那种会置国家人民于不顾的人,所以……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自己肯定要做那个抛弃力场的人了。那样的决定,自己做不做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