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楼初雪(出书版)下+番外 BY 橙子雨
  发于:2012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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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沉默地、淡定地看着罗琛。

自从战争结束,已然天下太平了三、四年。

司徒雪融缴回兵符,回家安安生生当他的望月太守,过起悠闲的日子;赫连渊则继续扬天朝威名,率兵东征屡建奇功,不过日子自然艰苦了些;这非要说的话,还是刘大人混得最风生水起,由武官变文官,在口诛笔伐中越做越位高权重。

时人在羡慕其年轻有为文武双全时,也不得不暗暗感叹:此人,明明生着一副如斯忠厚老实的模样,行事也低调,却能够短时间内平步青云,其左右逢源的手段,必然不是一般人能够估量的。

其实刘大人倒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厚黑。

或者说,最起码,刘大人没有故意去步步为营。不露锋芒是天生的,而且本是样子和气质也都生得太平凡了,常常无端被人忽略,所以坏事常常找不到他头上来。

有时候能无端被人忽略真的很走运,不像有些人,想低调都低调不了。

这么想着,他难免又看了一眼罗琛。

这小子命值钱啊,当年运回京城关天牢待处极刑,怎么想也是没活路可走了,却楞是被北漠重金换俘虏给换回去了。

从此之后,罗琛似乎就在北漠深宫里休养生息,按理说应该没什么动静,但是无奈举手投足太受关注,小道消息多得离谱。

刘青坐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总能得到些类似「骄奢淫逸的北漠外戚那个罗琛某天中午又吃了某玉食珍馐」的消息。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有胆跑回京城来,是不知道他作为北漠将军,在华都民愤有多深吗?这要是大白天的,在街上被认出来说不定会被群殴。

刘大人这么想着,觉得雨似乎还是太大了点,那个人嘴唇苍白瑟瑟发抖的样子,实在有点可怜。

刘大人虽然记得两人之间种种东郭先生与中山狼的前尘,还是觉得让别人这么在窗外站着太不厚道,于是打算去开门。

脸色苍白的少年一直直直地看着他,见他要走,突然从窗外伸出手拽住了他,轻声道:「跟我走。」

走?去哪?我才不要!

刘大人立刻摇头,脑海中瞬间闪过的,就是罗琛要把他骗去没人的地方,勒死弃尸,新仇旧恨一起算总账。

人生正乐得一帆风顺,前途无量、钱途亦无量,谁想死啊?!

罗琛却不放手,盯着他,双目幽幽然,启唇,冷森森道:「我喜欢你。」

哦。

这小子果然不招人喜欢,哪有用这种咬牙切齿的表情说「我喜欢你」的?

等、等一下等一下,刘大人的脑子开始混沌了。他刚刚说什么?

刘青很想要保持涵养,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耻笑的表情。

「你疯了吧。」

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荒谬的话之一。当然,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荒谬的话,普遍只有两个来源,一个来源是大将军家那个总给人「意外惊喜」的凤管家,第二个,就是眼前的异国男子。

把他从北漠押回京城的途中,这小子就一次又一次问他:「你真的舍得?」

刘青就想不通了,逮你回家,升官发财,不是好事吗?

送战俘归国的时候,这小子又死活拽着他道:「你好好在这等我五年,不准成亲不准出事,听到没有?」

结果,远没到五年,这家伙就回来了。

且事实证明,荒谬仍无极限。

「我喜欢你,你明明早就知道的,你也喜欢我,为什么不承认?」

「……」刘青感觉自己轰然被雷劈了。

「不要不承认!」罗琛明显为刘大人太过直白的反应感到愤慨:「难道不是你牵线搭桥在华都皇帝面前万般游说才令我被放回去的吗?不要告诉我是为了北漠贿赂你的那点儿钱财,你根本不是为了那些,你是为了我的命!」

……可我确实是为了钱财啊!

那时洛水大涝,淹毁农田无数,我替江南百姓着急啊,还好有那笔银子。

「还有,在我回去之后,隔三差五就派人来打探,除非你想知道我好不好,还有什么可解释?!」

……这、难道新任兵部尚书身居其位,不该频繁刺探敌情吗?为什么是想知道你好不好?

「还有,你明明就……」

真是听不下去了。

「这样站着,很冷吧。」

于是刘大人温厚一笑,就这么成功打断了他,手掌轻轻拂过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庞:「先进来再说吧。」

罗琛苍白的脸上骤然泛起一抹微红,有点儿犯傻。

烛火点点,氤氲笼罩,暧昧明灭。他被那只温暖的手牵进屋里,拉着坐在床上。

丝绒被子,很大的一张床。刘大人温了酒,很容易醉的那种。

罗琛的眼神迷离起来,一只手,从一边温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屋外雷声大作,身旁的刘大人似乎露出了一抹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略带狡猾的笑意,于是北漠的傻小子呆了,冻得冰凉的身子缠上了温暖结实的躯体,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日天明。

「自己收拾收拾回去吧,不送了啊。」刘大人整装已毕,准备照例上朝去

「什么什么什么?」锦被里的俊美少年一骨碌爬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为什么生气了,我昨晚……不够好吗?」

「生气?我生什么气啊,」刘大人回味着昨夜,脸上浮现出一丝让人无法理解的微笑:「昨晚不错,其乐无穷,我很满意——你可以走了。」

「你你你你你……」罗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什么意思?!你对我……难道就只是……不对!明明不是这样,昨晚你明明对我动情了的!什么都做了,你不要不承认!」

「我不怕承认,昨晚是我占了便宜。」刘大人摊摊手,正经八百且无辜道:「但是你是美人,且自动送上门来,我岂有拒绝之理?」

「你说什么?」

「都不是黄花大闺女,也不需要负责吧。」

「……」

「更何况,非要说得仔细,要负责,也是我要你负责才是。不过我就免了你堂堂北漠大将军三媒六聘来华都娶男人的笑话了,你还不感谢我?」

「你!」直爽的北漠人看着面前明明长着忠厚脸、却头头是道耍无赖的男人,脸气得通红。「你!你说话不算话!」

「我说什么啦?」刘大人眼睛一眯:「我什么也没说过!你昨晚直接就抱上来了,期间我有跟你承诺过我会和你走吗?你傻了吧,蛮夷二楞子——」

罗琛虽然语言基本上过关,但是毕竟不是华都人,什么是「蛮夷二楞子」他没听懂,当然在回去的路上问出来那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更是七窍生烟。

不抓狂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此番经历可以用一句简短的话来形容——风尘仆仆真心诚意跑来,结果被嫖了。

冲冠一怒为蓝颜,罗琛这次是真的怒了。

回宫后,罗琛开始高调地撺掇北漠王弘扬国威收复失地,并自动请缨打头阵,发誓不打到华都京城誓不罢休。

整个北漠蠢蠢欲动,整个华都严阵以待。好不容易换来的和平,危在旦夕。

这是一个举国上下的志士们站出来,发挥长才报效祖国的关头。

在这个关头的某个傍晚,爱国志士刘大人背着个包袱,悠闲悠闲地出现在罗琛的屋檐底下。

「跟我走,走不走?」

罗琛望着他吊儿郎当的死相,脸色乌黑。

太糊弄人了!太把人不当一回事了!连包袱都是用难看的小碎花布随便缝的,太过分了!

「你……你你……」

「就说走不走吧,快点收拾收拾,给你半炷香的时间啊,不走我就走了。」

屋里的人立刻惊天动地翻箱倒柜,屋外的人打着哈欠。

打着哈欠的同时,思绪开始飘,越飘越远。

什么叫发挥长才,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擅长什么就做什么。擅长打仗就去打仗,擅长照顾打仗的大将军就去当管家——擅长勾引对方的将领,就把对方将领整到魂不守舍!

什么叫为国捐躯,就是某些人勉强一下牺牲小我,为天下苍生流血流汗;也可以是某些人勉强牺牲一下小我,把敌方最让人头疼的将领拐跑,将来的日子和流血流汗一样苦,而且不能名垂史册,不过公道自在人心吧,这贡献——兵不血刃地延续太平盛世啊。

刘大人心想,就这么默默为国捐躯了,我真是有血性的好青年。

我真是好青年。

这么想着,人已经来到了身后。

「你终于想通了?」

我没想通呀。刘青歪歪头,可是这不跟你走能行吗?不走我就成千古罪人啦,真打起来,遭殃的不还是老百姓吗!

「你现在想通了……那个时候用箭射我,直指心窝,一点……一点也没有手软。」罗琛抿着嘴,低声控诉,手紧握着包袱。

「哟,还记着呢?」刘大人表示不同情,转身牵马。

「如果,那个时候我死了,现在就不能站在你面前了!一辈子、谁陪你啊?」

如果那个时候你死了还真一了百了了,我就不用放弃锦绣仕途富贵荣华,跑个好几百里站在你面前了。刘青腹诽,要知道我这么一跑,之前十来年的功劳都白搭了,谁吃亏啊?

他把包袱往罗琛怀里一扔:「少废话,省点儿力气赶路吧。」

大漠夕阳,一片血染黄沙的光景。

刘青以往在沙场,每每看到这样的景致,都难免感觉异常孤凉,然后就想,北漠的那些人,那样狼一般桀骜冰冷的性子,恐怕都是骨子里带着这样悲哀的血色。

然后……难免就会想起某个孤单的、野生动物一般的少年。

不相信任何人、不按理出牌、不给任何人机会,温驯的时候装得好像绵羊,可什么时候会回头对着你的咽喉咬一口,你永远不知道。

这个少年现在坐在他背后,环抱着他的腰。

虽知其狼子野心,但美色当前,还是难为刘大人一脸淡定,坐怀不乱。

「就你死鸭子嘴硬,最后还不是来找我了?我就知道你最后要来找我!就知道你一直给我装!」

刘青浅叹一声:「我只是情非得已吧。」

「你还情非得已?什么叫情非得已?你究竟对我哪点不满意你情非得已?」

「……你自己想想你干的那些破事儿,还敢问我对你究竟哪点不满意?!」

「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我!」罗琛沉默半晌,在他背后委屈怒道:「你不过是为了能不打仗才勉强和我在一起!」

「没错啊,你终于发现啦。」某人坦然道。

「你!」

「生什么气啊,」刘大人懒洋洋晃了晃身子:「以发动战争来威胁我跟你走,这不就是你的本意吗?你不是也已然得逞了吗?如你所料,如今我扔下高官厚禄与你踏上不归路了,你还想要什么?」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我想要的是……」

刘大人回头,白了一眼身后的人,于是罗琛不敢说了,又隔了好久,苦笑。

「我……我想要的是你能真心和我一起走呀……我想要有一天,你对我,能有我对你心意的千分之一便好。」

你对我有心意,我怎么没感觉出来?刘大人迎着夕阳,嗤笑道:「那今后请多加努力。」

「呜……你根本就对我……呜呜……」

「你总是一副委屈,究竟委屈个什么劲儿啊,我怎么想也比你委屈得多吧!」

刘大人开始列举。

「你背井离乡,我也抛家弃禄;你跑去找我,我也跑来找你了;当初我当俘虏的时候,你怎么折腾我的,而你当俘虏的时候,我怎么替你求情、你又怎么恩将仇报的?

「一而再再而三,你步步紧逼我步步留情,我都没记你的仇没找你算账;你喜欢我,我为了百年天朝也只好和你在一起,怎么想也是你得了便宜吧?」

「我不是为了得便宜!我……我只不过……」

「小子,记得当初我当你俘虏的时候,你要我教你华都的用兵之道,我怎么教你的?」刘青打断他,「我教过你,审时之术,以不变应万变,伺机待发——若无法按捺而妄动,则易泥潭深陷,迷途无返。你小子却至今半点也听不进去,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什么不变应万变!什么伺机待发!我现在就是伺机待发!」罗琛反驳道:「倘若我再不动,等你位高权重娶妻生子想走都走不了了,我还有机会?我不后悔!总归先把你弄到手,你就是我的了,不是也是,跑不掉了!」

此言差矣。刘青心中暗叹。

三年可以等,五年可以等,再多,又有什么不能等?

我已然位高权重,要是想要娶妻生子,也早就儿孙满堂了。我今年二十七,好歹条件也算不错,每天媒人都踏破门槛啊!

你要我等你,我没搭腔,可是我除了没说那一个「好」字,还有什么没做到?

如果什么人是你的,那不论早晚,注定都是你的,你什么也不用做。

但是罗琛不懂,其实有不懂的好处。

这场狩猎,某人这法子那法子的算计,一直以为自己才是狐狸,于是真正的黑心狐狸,终于忍不住暗暗发笑了。

只有第一次拿箭射他,是真的安了「先弄死这家伙再说」的心,也只有那时候,两人之间,是真正的敌我关系。

后来那次,虽然瞄准心口,可是却是因为已经知道这家伙心脏偏位。

舍不得,就算对方做了天大的错事,还是舍不得。

也许是因为罗琛样子生得太好,眼神太犀利,刘青并不知道他的过去,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会有着那样骄狂孤傲、暴躁而脆弱的气质,实在很少见。

他记得自己被俘虏的那段日子。他被那少年拉到校场上单枪大战,从下午直至深夜不分胜负。等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朦胧的月光下,那少年迷迷糊糊,竟然就像猫儿一般地蹭着,窝进他的怀里。

他抱住他的腰,蜷缩着,白天时候的阴险嚣张全部不见了,在陌生人的身边,竟然睡得嘴角勾起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这样的人,俊美绝伦,皇亲国戚,少年得志,应该是众星拱月般长大,为什么会显得这样寂寞,仿佛渴望某样东西而又始终不敢伸手触及。

其实,是自己先松懈了,先相信了,先有了一丝不该有的情愫。

早也想到他可能会背叛,一辈子就傻了这么一次,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这头小豺狼。

刘青毕竟大了他好多岁,刘青毕竟生得平平凡凡,刘青的人生平平淡淡。

因而没有那种矫情而寂寞、矛盾而容易受伤的玻璃心,因而对感情收放自如,因而回头在感情上生吞活剥这头小豺狼,易如反掌。

在京城的天牢里,他仅有一次给他送过饭菜,那少年从铁栏那边抓着他的衣袖,哭着求他再留一会儿,哭着问他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他。

那个时候,刘大人只顾冷笑,抱着手臂冷眼相向雪上加霜。

但是私底下,还是心软了。

美貌,才华横溢,孤傲跋扈不可一世又同时单纯得像是一根筋到底。他舍不得看到这么一个难得纯净剔透到近乎完美、却又有着致命性格缺失的人,在遇到一个能够拯救他的人之前,就走向毁灭。

在平凡的人眼里看来,这太可惜了。

真的太可惜了,这样美丽的存在,就算不是自己的,也不由得希望他好好的、安安生生的脱下那层冷若冰霜的面具,过几天真正自由幸福的日子。

所以才救他。

只是没想到,转来转去,这个人还是转回了自己身边。

也罢。

少年还在背后倔强地说:「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非要让你变成我的,你等着瞧。」

可就怕穷尽一辈子,他都还是看不穿,究竟是谁把谁骗到了手。

刘青往后靠了靠,贴在少年的胸前昏昏欲睡。

兵书始终是好的,厚黑始终是好的,刘大人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想。想自己如此平凡,如此淡定,以不变应万变,始终一动未动,就骗到了想要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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