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息 下+番外——展素扇
展素扇  发于:2013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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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瑜瑾倒真不是这么想的。他是忙得自顾不暇。皇太后的身体眼看着要不行了,大赦没能为她积来多少福份。朝中风云动荡,墙头草们开始频频朝着这边倾倒,各种应酬熬得头大。边关不太平,蛮族屡屡试探大烨的底限,熙陆的态度逐渐暧昧,当年的一纸合议越来越像摆设。父亲为着调兵的事和圣上僵了几次,征调粮草的事宜户部更是两手一摊——没钱。

唯一值得期待的是隔三日便有小曜的消息传来,在哪,做了什么,身体怎么样……呃,虽然攀着军部的消息网递私信不大像话。不过对顾瑜瑾来说,天底下的事都大不过那个人的好坏去。

如此又过了数日。

不同于慕北驰的低落,这段生活可谓是洛云息十几年来最愉快的时光。兄慈侄顺,和乐融融。他们看过淮丰城里红似火的花,趟过绿如蓝的水,领略过最柔媚的春光,或婉转或清亮的歌调。日暮下的小镇平静安详,小贩们纷纷收拾摊位返家,鸟雀叽喳的掠过枝桠,窝在巢里待夜色降临。

洛云息给李忘夹着菜无奈笑道:“士哥,今儿在家门口给扒了呢。”

“哦?谁的眼神那么好?”

“谁知道。下次再被我碰到可得好生地瞧瞧。才回来就给人欺生了去。”

“六叔,幸儿长大了,也能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干的。”李幸扒着饭冒出句。李忘听得笑出来,摇头帮他把嘴角的米粒刮掉。“我是说真的。前几日不是还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店铺里当跑腿么。”洛云息扯扯他的耳尖,一本正经地说:“好啊,我们两个老人家就依靠幸儿了。”

“啊,那……我明天就去问问哪里招人。其实我觉得路口挂着幡给人算命的半仙挺神气的,不知道他收不收学徒。”李幸认真的说着,皱着脸思考。洛云息看他当着苦恼起来,也不逗他了,

“还是等你这小身板长成了再说吧。六叔还没到安心养老的年纪。放心吧,虽然损失了些钱财,还不至于落魄。不过幸儿要是觉得在街头支个摊有意思,咱们明天弄个玩玩。”

“六叔也会算命?”李忘惊奇的问道。

“不会。替人写写画画还是做得。”

“太好了。我老早就想试试招呼客人啥滋味了。”

李忘弹了他个脑嘣,没好气地数落道:“小脑瓜整天都在瞎琢磨什么。小曦,你不能什么都由着他喜欢,会惯坏孩子。”

“士哥就爱操心。不过就是玩个游戏,哪里娇惯了。”他转头揉了揉李幸的脑袋,随意道:“只要没碍着别人,六叔又能做到,幸儿尽管随着性子来就是。”

李幸的眼睛立刻闪亮闪亮的,就差没摇尾巴蹭大腿了……李忘懒得说他们了。反正有小曦看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隔天,俩人还真的支了张案在街角做起了替人写字的营生,哪家需要捎信或者遇到红白喜事,写个条幅什么的都成。洛云息左右手都能书写,小楷和行书不在话下。李幸开始不太好意思招呼客人,慢慢地也就放开了。如此做了几天,这对组合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小的乖巧活泼,大的俊秀清润,模样生得好,举止得体有度,倒像是谁家的少爷带着书童来体验生活的。活儿干得仔细,价钱也便宜,再加上大家丰盛的想象力,生意居然越做越好了。直让李忘听得啼笑皆非。

然后,麻烦紧跟着来了。

“哟呵,几天没见哪来这么个不懂规矩的。这条街是哥几个罩着的。你想混口饭吃怎么着也得招呼声才像话。”几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混混儿踢踏着案几阴阳怪气道。洛云息正握着李幸的手教他小篆,闻言瞅了几人一眼,从兜里掏出十几枚铜板摞起来,“今天人少,挣的都在这儿了,拿去吧。”说罢甩甩手,赶苍蝇似的。

他这混不吝的态度惹毛了对面的人,只听“哐当”声响,桌子被掀翻,纸墨撒了一地。为首的刺头身上纹了只花豹,裸着胸口露出来,阴着脸吼道:“给脸不要脸!你当打发要饭的。”他们注意这摊子几天了,见爷俩都是外地来的,住在客栈里,又和其他人没什么来往,当是逮到冤大头要好好敲一顿。“告诉你,这条巷子是哥几个的地盘,想混口饭吃得看咱们的意思!你小子坏了规矩,想全乎个的回去,就乖乖地孝敬好了!否则……嘿嘿,别怪没提醒你。”

洛云息打量了来人一会,颇为意外地对李幸说:“幸儿,我们这是遇见,叫……收保护费的了?”李幸本来有点慌张,看他六叔那么镇定轻松的开玩笑,也就不怕了,点头道:“好像是的。六叔,我们逃跑还来得及吗?”

“嗯……六叔不太擅长被人追着跑啊。还是算了吧。”

“给我狠狠地教训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土鳖!”领头的被激怒了,三五个人围上来就打。

半盏茶的工夫……都抱着头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洛云息摸了摸砚台的边,还好没磕坏了。没想到这玩意砸人还挺顺手的。李幸一脸崇拜蹲在边上看,眼珠滴溜溜的转。

“你小子死定了!打了我们‘鹰蛟帮’的人,老大不会放过你的。”

洛云息抽了下嘴角,可够俗的帮派名,听着真亲切啊。

“强龙不压地头蛇,等死吧你。看帮主不砍……哎呦……”洛云息脚踩在喋喋不休的混混头上,让他住了口。想了想问道:“你们老大叫什么?”

“……老大道上人称胡三刀。名字哪是你够格知道的。”

“哦,原来你也不知道。看来你上不得台面啊。就算废了上头估摸也不当码事。”洛云息熄了“打狗引主人”的心思,摸起砚台换了面,朝着挑头混混的右脚踝上使劲磕了下,待嗷嗷的叫唤声停下来才不紧不慢道:“这是还你踢翻摊子的份。还有,现在京都已经不流行纹得花里胡哨了,给你长长见识,土鳖。好了,歇会赶紧滚吧!”说罢不再理地上的数人,收了东西领着李幸回去了。

当天晚饭桌上,李幸眉飞色舞的向他老爹描述六叔的神威,小模样神气的不得了,好像自己才是大显身手的人。

“可惜爹爹你没看到,六叔端着个砚台把他们砸得别提多狼狈了。”

“之后呢?”

“之后他们还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帮的人,放狠话要报仇呢。六叔只好把他踩哑火了。原来那人也是装装样子的,帮主的名字都吭叽半天说不出来。”

“小曦,以后外出要小心点。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地界儿,乱七八糟的人难防。”

“知道了,士哥。”

“六叔那么厉害,打趴下他们老大都没问题。”李幸自信满满道。说完眨着眼求证般看向洛云息:“是不是,六叔?”“唔,不好下结论。”“啊?”“又不能弄死,幸儿你提的难度颇高。”“啊,那怎么办?咱们收拾包裹带上爹爹溜掉吧。”“是个好主意。趁你爹爹睡熟了,扛起来就跑。”“可六叔你不是不擅长被人追吗?”“没关系,有人帮忙收拾追兵……”

一大一小明目张胆说“悄悄话”,李忘好气又好笑,敲着碗边提醒:“行啦你们俩,饭要冷了。”

67、伤逝

虽是嬉闹时说的话,结果却差不了多少。的确有人帮忙收拾“追兵”。反正从那天起,淮丰城里再也没见过砸摊子的几个泼皮。听说被他们老大狠狠地拾掇了顿,不知道丢到哪个山沟沟里自生自灭去了。里面自然少不了顾瑜瑾的功劳。也算为淮丰城里的治安做了贡献。洛云息对此没什么想法。他早就知道身边一定有顾瑜瑾的耳目,既然他愿意跟就跟着好了,左右也没碍到自己什么,还能挡些麻烦,倒是省心。

“小曦,过两天我们走吧。”

“士哥不喜欢这吗?那我们去别处再转转。听人说平驻那边的吃食很是精致可口,咱们去尝尝,还有广牧镇……”

“小曦,”李忘平静地望着他,“我想回京都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啊……是,是啊,咱们先回家看看,之后有的是时间游耍。士哥还没和我去容州看过莲呢。”洛云息勉力笑着应道,无意识地搓着双手。李忘握上去,紧了紧,温声道:“不要怕。”洛云息不忍让他看见自己神伤的模样,点点头背过身,“听士哥的。咱们后天起程。”

回去走的水路,马车太颠簸,洛云息担心李忘身体吃不消。大约十日的路程,走到一半李忘便病倒了。病来如山倒,眼看着人一天天衰弱下去,李幸的眼圈总是红红的,洛云息整日陪在李忘身边,片刻不离,形态看着比躺着的人好不到哪去。

“去睡会。你不能再有事,幸儿还需要你看护。”李忘覆着他的手劝说道。洛云息只是点头,身体没什么动作,眼珠错也不错的定在人身上,生怕一闭眼看不到了似的。李忘知道劝不动他,索性不再多说,由他攥着手不放。

到了第七日,三人改乘马车。洛云息日益沉默,一直紧紧地把李忘护在怀里,士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即使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是亲历其中,仍然怕得不得了。不敢去想,一阖眼,恐惧就汹涌而来,要将人溺毙。怀里的生命力一点点流失,怎么也捂不住,绝望感让人剜心刳肺。

“我们在哪?”李忘睁开眼,微弱的问道。

“再有三天到京都。幸儿还小,身体吃不消,今天我们在客栈休息一晚。”

“我觉得好些了。你去休息会。”

“我不累,路上睡过了。就在这陪着士哥。”

“那你上来,我们说会话。”

洛云息小心地把李忘往里面挪了挪,自己躺上去,像儿时一样额贴着他的鬓角,轻轻蹭着。

“你好些年没这么撒过娇了。”李忘笑笑,吃力的伸手抚了下洛云息的肩。“小曦啊,哥哥要先走一步了。有些话同你交待。”

“嗯。”洛云息闭着眼应了声。

“把我和芸娘葬在一处。我来不及去看她了,反正过不久就会见的。幸儿交给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不要太娇惯他。男孩子还是要多打磨下。”

“嗯。”

“你怪我吗?大哥说过的话都没有做到。让你受了很多苦,又累你这般难过。”

“不怪。士哥后悔找到我?”

“不后悔。我很高兴。不过有时候会想,让你保有当年的记忆会不会更好,这幅糟老头子的模样实在不体面。呵——这会子再说可嫌晚了。”

“士哥,从你给我弹了第一支曲子,我就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更完美的人了。自始至终我都这么想,从未改变。”

李忘出神的想了会,摇头笑了。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才名在外,春风得意。小曦总是用敬慕的目光看着他,亲近着他。一晃眼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什么都变了,只有他的幼弟,还如当年一样。

“士哥在想什么?”

“想你小的时候,最先学会叫的就是哥哥。我兴奋了好几天。想着这是天赐的缘分。后来我教你的东西总是学得特别快,是兄弟几个里面最聪明的。”李忘的声音黯下来,“我最后悔的事是求父亲把你送到老夫人那。生生耽误了你十年。”

“士哥,我想知道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洛云息忽然问道。他说的是主母觅了娘亲不忠的由头赶他出门的事。当年士哥不肯松口告诉他,后来慢慢地也就不问了。

“你母亲原本是个船娘,父亲有次酒醉,宿在她船上强要了她。事后你祖父干脆把她卖与了父亲。之前……听说有商人家的公子已经和她私定了终身,约好择日婚娶,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没了音讯。小曦,不管事实是什么,在我心里,你就是父亲的孩子,是我的弟弟。”

“真好。我和士哥是兄弟。”

没说一会,李忘渐渐又陷入了半昏迷中。洛云息搂着他的脖颈整宿未眠,就这么看着。

第二天李忘没有醒过来。

第三天依旧如此。他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洛云息只能从他胸口微弱的起伏知道他还在。李幸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无助地靠在两人身侧,面容哀戚。车厢里整日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如一场宣判。

“士哥,我们回来了。”

终于,到了地方。

京郊烧毁的房子修葺好了,顾瑜瑾留了人专门看护和打扫。里面的格局没有动过,还和他们离开前一样。洛云息把人安放在床上,沉默地打了水为李忘擦洗,守着他醒来。李幸偎在他膝边,熬不住困乏,眯瞪起来。

天光慢慢暗了,归返的鸟鸣声唤住了即将远行的人。李忘最后一次醒过来,精神尚可,眼睛里有了光彩。

“士哥。”“爹爹,爹爹!”

“小曦,幸儿就托付给你了。”

“是。”

“幸儿,以后听你六叔的话,不要任性。要好好地生活,平安长大,和你六叔相互扶持。”

“爹爹……你,你……”

“答应我。”

“是,是。我都听六叔的。一辈子都尊敬他。”

“如此便好。”

“哥哥,”洛云息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似乎这是世间唯一能支撑自己的东西。别走,大哥。别丢下我。

李忘目光留恋的徘徊在他们身上,“扶我,扶我到外面……看看。”洛云息抱起他放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暮色四合,李忘静静地看着生机勃勃的野草,感受迎面吹来的清风,眼中漾出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洒脱。是个出行的好天气啊。他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小六儿,要活着。”

尘埃落定,再无声息。

李幸伏在他父亲身上嚎啕痛哭。没多久,厥了过去。洛云息把孩子抱到榻上安置好。又开始搂着李忘渐凉的躯体发呆。

顾瑜瑾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这样一副静止得让人心寒的画面。

“小曜……节哀。”顾瑜瑾拿毯子盖在他身上。

“我没事。你离开可以吗?我想和士哥单独呆会。他不喜欢看到你。”

68、生死两茫茫

后事办得不复杂,遵照李忘的遗愿,把他葬在妻子的旁边。沉棺那天季南游和洛璟言陪着,洛云启和顾瑜瑾远远地站在暗处。洛云息没有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哭,镇定得近乎冷漠。泥土掩住棺木,墓碑立起,守护长眠。李幸长跪不起,泣不成声,犹如失群雏雁般的悲鸣听得季南游不忍,上前拉起他,“你父亲要和你母亲团聚了,不要让他走不安心。你好好的才是对他最大的补偿。好了,男子汉要担起责任来,别让你六叔费心。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要!放开我!爹爹,爹爹!”李幸红着眼挣扎不已。季南游为难地按住他,看向洛云息。对方轻点了下头。“听话。”季南游点了李幸的昏睡穴,扛起来带走了。

“四叔,回去吧。”洛璟言低声劝着。洛云息沉默良久,“让顾瑜瑾把人全都撤走,我要送士哥一程。谁也不许打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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