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手,“止谈风月。”
慕北驰一滞,揉了揉额角道:“弟弟大概真的有些醉了。”
皇帝又斟了杯酒给他,平淡地说:“你有什么想法,明天上个折子。”
“呵——臣弟遵命。”慕北驰笑得很开怀,“五哥,为我熙陆即将到来的盛世,弟弟要好好敬您三杯。”
皇帝面不改色地喝完,有意无意地问道:“听说你把府上的姬妾遣散了?”
“啊,没喜欢的,看着晃眼。”慕北驰抚额随口道。五哥看来真是海量,喝的酒后劲倒不小。
之前不是挺钟意的?没看出来老九原来如此喜新厌旧啊。“今年秀女入宫,朕拣几个出挑的给你。”
“不用,没兴趣。”慕北驰胡乱摆摆手。皇帝纳闷了,老九不肯留子嗣就够让朕头疼的了,怎么连女人也不要了?莫非有难言之隐?“咳——你身子还好吧。”
“五哥不是问过了嘛。已经痊愈了。”
“朕是说……你还行吧。”
慕北驰转慢了两倍的大脑显然没理解皇帝的隐忧,放下酒杯颇不服气地道:“弟弟清醒的很。五哥忒小气,酒都不舍得给够。”
“来人,再给九王爷提两坛来。朕看他精神的很呐。”
皇帝气定神闲地看着慕北驰的态度从亲昵到随意慢慢地变为放肆,最后干脆不理人了,只顾着给两人斟满,然后自己喝得痛快。皇帝觉得这个弟弟酒品很特别。旁人都是酒后多妄言,他倒好,喝多了就不爱说话,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今天看起来格外沉默,神色有点黯然。
“老九,有心事儿?”
“嗯”,半晌,那边才懒懒应了声。估计要不是因为对面坐的是亲哥哥,他都懒得搭理。
“给朕说说。”
“心烦,不想说。”
皇帝听了也不恼,手背支着下颚道:“听话。”
慕北驰没吭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银质壶身,忽道:“五哥,当皇帝累不累?”
“累。”
“我觉得也是。”慕北驰十指交叉端在脸前,“五哥说无心无伤,无伤不倒。可我觉得未免太过无趣了。世间来一遭,不只是留下些什么,总也得带走点什么才不亏。”
“哦?你能带走什么?”
慕北驰轻笑,并没有回答。神情逐渐柔和起来。像是茶叶入水,缓缓舒展开来。这是皇帝极其熟悉又陌生的表情。熟悉是因为他曾多次在先皇的脸上看到过,陌生的是他从未见弟弟露出过。
皇帝眉心一动,“有钟意的人了?”
“有。”
“哪家女儿?朕指配给你。”
“不是女儿。”
有夫之妇?皇帝皱眉,沉吟道:“你先说是谁家的。”
“这点小事,我自己能办妥。您整天国事都够操心的了,我哪能,拿家事儿,烦你。”他眼前景物开始晃了,看皇帝的脸有了重影。扶着案几站起来,稳了稳,“不来了。我认输。哥你真,深藏不露。什么时辰了,到新年了,没?”
“回九爷,尚未到子时。约摸还有一刻钟。”
“哦。那我再……”
“哎呦九爷,您慢点,慢点。”
“扶到朕边上来。”
慕北驰竭力保持着清明,在皇帝边上尽量坐直,不往人身上倒。皇帝好笑的瞅着他垂头半眯住眼,前后左右的轻晃,也没理他,目光落在慕北驰送得锦盒里。
厚软的衬绒上卧着对泥塑的小人儿。形貌是此刻坐在一起的兄弟俩还没长成的时候。皇帝轻拈了只端详着,微微怅惘。没想到老九还惦记着。其实当初你打碎了泥塑朕是知道的,也知道你出宫寻人修补,还知道你很是遗憾,想找个机会弥补又开不了口。只是那时候自己太忙了。忙着笼络朝臣,提防兄弟,忙着为大业谋划,哪有精力顾及少年的感受。
也就是那时候,这个从小被惯坏了的九弟以一种让人咂舌的速度成长起来。身体抽条般拔高,褪去青涩,磨掉骄纵,笑容越来越妥帖,策论越来越周详,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很多年以后,皇帝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读书练武不敢少有懈怠。累得昏迷呕血。
当他们所有人费尽心机,在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时候,只有这个弟弟一心围拢在父皇身边,百般恭顺,深受宠爱。自己甚至一度怀疑他的用心。
【“五哥,我知道你所求。别再提防我,我帮你。”】
【“九弟,你喝醉了。”】
【“这世上除了父皇母后,只有我才是最亲近的人。你不信我又要信谁?我有父皇的宠信,可以成为助力。只望哥哥得偿所愿后放个富贵闲职给我,允我游荡天下。圆了兄弟的情分。】
【”九弟,你也不小了。难道不想为自己谋划几分?“】
【”高处不胜寒,我贪恋落地烟火。没兴趣站在上面。“】
【哼?是么……】
【”……好!我愿断指明志。熙陆不需残疾的国君。“青年咬牙,突然从靴中拔出匕首欲朝小指斩落。】
【”住手!混账玩意儿!给我住手!你敢乱来!“】
【”五哥……我们必须要做的有很多。道阻且长,我不想把精力消耗在猜忌中。“】
皇帝忆起当时情形,微微动容,心里还有些许惊痛气恼。又觉得不可思议,野马般烈性的少年,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温良谦恭的模样的?哦,也不全是,闹腾起来还是没个正行。正想着,身侧猛地一重,慕北驰终是耐不住醉意,靠着皇帝迷糊起来。程四喜忙上前想叫醒人,被皇帝一个眼刀扔过去,吓得手不敢动弹了。
“退下。”
皇帝由他倚着,伸臂揽住他肩头免得掉下去撞到。慕北驰微睁开眼,也不知道认没认出人,拧着脑袋调整了下姿势,继续打瞌睡。皇帝摇头失笑,臭小子好像也没怎么变,睡着了倒还和小时候一个样,粘人的很。
幽深暗长的通道,微弱的白光从尽头透出。洛云息远远地停在另一头,平静温和地望过来。目光里的温柔,浓得能化开所有暗色,转瞬却变为冰冷,愤然道:“藏头露尾的骗子!”他抽出剑,毫不犹豫地劈碎玉佩,“你我恩义已决,不到黄泉不相见。”
心头剧痛,那一剑像捅入身体,搅碎五脏。别走!听我解释。忽然重重迷瘴升起,阻隔两人之间。眼睁睁看他他愈行愈远,身影消失在尽头,熄灭了所有的光。
“云息!”慕北驰遽然坐起,下意识的抓住皇帝的衣袖,大口的喘气。皇帝皱眉打量他,缓声道:“没事了。有朕在。”
“五哥……”慕北驰轻唤了声,盯着帐顶的腾龙团云祥纹,茫然道:“我怎么在这?”
“你以为在哪?”
“唔……”慕北驰揉着眉心,神智一瞬间都归了位,忙下床告罪道:“昨晚失态,竟赖到皇兄床上,实在……”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出句话形容这扯淡的事,只好低头道:“请皇兄责罚。”
“是朕准的。行了,一大早的也不嫌累得慌。你小时候整天见儿赖朕的床可没那么多顾虑。年纪大了,胆儿倒是长回去了。上来,杵那碍眼。”
“五哥,弟弟这不是怕扰您休息嘛。”
“你扰都扰了这才想起来怕?”皇帝阖眼问道:“梦到什么了,吓成那样。”
“不记得了。”慕北驰抱着被褥道。
“你敢欺君?”
“不敢。”说是不敢,看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皇帝听着慕北驰懒洋洋的腔调,挑眉问了句:“云息是你喜欢的女人?”
“啊,不,是。是朋友。”
“哼,男女之间何谈朋友?”
“五哥想多了。”慕北驰转过身,忐忑不安,自己反应的是不是太激烈了,五哥万一起疑查起云息可就麻烦。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千里之外的容州洛宅,洛当家的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弟弟被熙陆的天子暗暗惦记上了。
106、突如其来的真相
上元节过完,洛云息叔侄四人便返回京都。之所以是四人,是因为洛璟泓百般不愿地被押了过来。路上鸡飞狗跳的,洛璟言震惊于他四叔的“铁腕管教”,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当时听话。李幸倒是练就了身“两耳不闻哀呼声”的本事。知道他们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顾怀辰,当天就撒欢地跑过来,先是给洛云息礼貌的问了安,接着迫不及待地粘着洛璟言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至于其他两个“附带品”,只当作没看着。李幸早就习惯了,压根不理他,洛璟泓知道这少爷的身份,讪讪地赔笑了几句,看对方明显没什么耐心应对,只好一边窝着去了。
顾瑜瑾来接人的时候多留了会,心情很是不错。
“小曜,过得好吗?”
“很好。”洛云息应了声,看面团似的顾怀辰扒在洛璟言怀里不肯下来,偷眼看他父亲大人的神色,不由地想笑。
“怀辰,该回去了。”
“父亲大人,孩儿明天还能来吗?”顾怀辰眼巴巴地盯着人问道。
李幸示威般地拉着洛璟言的胳膊,鼓着腮帮子道:“这是我哥!顾小少爷粘你自己的兄长去!”
“哼!这是我小言叔叔,你粘你自己的叔伯去!”
“怀辰。休得无理。”顾瑜瑾头疼道。
“父亲大人,您看他,真讨厌!”
“六叔!你快让璟言哥哥把他扔出去!”
“小言叔叔才不舍得!小言叔叔,你去我们家吧,和怀辰一起睡。”
“你休想!今晚我哥陪我睡!”
“你这么大人了还要人陪,羞不羞!”
“我乐意,你管不着!”
但凡孩子,和同辈争夺自己喜欢的人时,免不了会问出那个恒久不衰问题。于是,顾小公子涨红了脸大声问道:“小言叔叔,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璟言哥哥,你和我亲还是和他亲?”
“……”洛璟言天人交战。
洛云息背过身笑得肩抖。顾瑜瑾不动声色地观望,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想要什么自己想办法争取,争不过就得承认技不如人。顾怀辰自信满满地以为答案绝对是自己,结果半天没听洛璟言吱声,满脸为难的样子。他像是受了巨大打击似的,整个人都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洛璟言,委屈地泫然欲泣。
“怀辰,走吧。”顾瑜瑾伸手把人接过来。顾怀辰老实地趴在肩上,难过地要命,又不肯让人看了笑话,泪珠子在眼眶里蓄着,偷偷抹了,马上又蓄满了。那拼命忍耐的模样看得人心都软了。李幸挠挠头,不自在地说:“你,你哭什么呀!算了算了,反正我和璟言哥哥住一起。今天就让给你。”
“谁稀罕你让!”顾怀辰听完这话更憋屈了,头埋在顾瑜瑾肩窝里带着哭腔闷声道:“父亲大人,我们回家。”顾瑜瑾拍拍他的后背,点头朝洛云息告别。洛云息虚咳了声,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自己一家子人合力欺负了个小不点似的。这叫什么事!他犹豫了下,道:“顾大人,要是方便话,不如让顾小公子住一宿。璟言回来的路上还念叨着想怀辰了呢。”李幸撇撇嘴,没吭声。顾怀辰背不抽了,支着耳朵听。洛璟言苦笑着说:“是啊。想着留人住下,又怕顾小公子住不惯寒舍。”顾瑜瑾心下合计,父亲最近都忙到深夜才回来,倒头就睡,顾不上多问家里。府上的人得了告诫,当不敢多嘴。住一宿也无妨。
“怀辰要留下来吗?”
“父亲大人?”顾怀辰惊喜地唤了声,使劲点点头。
“我安排下。”
傍晚,顾怀辰非要挤进洛璟言的浴桶里玩水,两人叽叽喳喳扑腾了好一阵。李方鸣带了几个人把洛璟言的卧房守得牢实,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笑闹声,难得弯了嘴角。洛璟泓战战兢兢地赖在洛云息房里不愿意走,得了句不知是告诫还是安慰的话:“不用紧张,你只要不踏进那房门,他们连正眼都不会给你个。记住,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只当今晚和往常一样。免得惹祸上身。回去睡你的觉吧。”洛云息撵走人,早早睡下了。半夜,被嘈杂声吵醒。披衣起身,推门瞧见洛璟言屋里点着灯,闹哄哄的。
“怎么回事?”
“四叔,”洛璟言焦急道:“怀辰有些发热。可能是玩水着凉了。我刚让人去请大夫。”
“通知顾大人了吗?”
“李侍卫已经去了。”
“小言叔叔,我难受。”顾怀辰蜷着身子哼道,“父亲,父亲在哪?”洛云息坐在床边,把手贴在顾怀辰额上,安慰道:“很快就来了。不要怕。”他的手凉凉的,声音和缓轻柔,目光怜爱的落在顾怀辰脸上。“洛伯伯。”顾怀辰抓住他两根手指,不由往他身边挪了挪,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崽。“没事的。”洛云息拍了拍他的手,忽然脱掉外衣,把他抱在怀里。早春天气还没有转暖,夜间凉寒,洛云息的体温本就比旁人低,被寒意一侵,不禁打了个颤。顾怀辰窝在他怀里倒是舒服了不少,脸颊贴在他胸口,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人。
“怎么了?”洛云息轻声问道。
“唔……”顾怀辰头蹭了蹭,呢喃道:“父亲大人也能这样抱我就好了。”
顾瑜瑾来的很快,比大夫还要快。穿得还是离开之前的那身,衣衫整齐,大概根本没脱下过。他先是摸了摸顾怀辰的额头,接着要把人接过来放床上,被洛云息挥手阻止了。顾怀辰手无意间拨开洛云息的头发,露出胸口那块陈年伤疤,愣愣地看了会,问道:“疼吗?”
“不疼。早已经好了。”
小孩子的手肉肉软软的,小心的摸着,同情道:“当时一定很疼。”
顾瑜瑾难堪地偏过脸。
“就疼了一下。没什么的。好了,大夫来了,让他给你瞧瞧。”
大夫被一堆“目露凶光”的侍卫盯着,仔细地诊了脉,只道是着了凉,并无大碍。开了方子便赶紧走了。洛云息吩咐下人煎好药喂顾怀辰喝下,顾瑜瑾陪他说了会话,安抚小不点睡了。洛璟言大大的松了口气,“对不起,顾大人……”“无妨。”顾瑜瑾伸手止住他的话,“方鸣告诉我了。不怪你。”“……对不起。四叔,你们去休息吧,我守着就好。”
“你还回去吗?”出了房门,洛云息随意问道。
“我能留下来?”顾瑜瑾一怔。
“你来回折腾不累?家里有客房。”
“那好。”顾瑜瑾点点头,他想法很单纯,和喜欢的人住的近些就好。洛云息送他进了房,挑灯默默地打量了会,看他满脸疲态,忍不住道:“就算顾大人是国之栋梁,朝廷离了你一天两天也不会垮的。我白天看你眼下乌青,还以为被人揍的。你说你好歹也算个重臣,不嫌难看?”听着他貌似调侃实则关切的话,顾瑜瑾面色转暖,轻笑道:“我知道了。你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