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家急忙叩头说:“要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如今病重的可是主子最看重的陈少爷。陈少爷与夫人也是有缘,主子就是因为他像极了先前的舅少爷,才把他接进府里来的。夫人不看在奴才的面子,也不看在主子的面子,只看在故去的舅少爷的面子上,也请过去一趟吧!”
燕双飞微微愣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说:“你家的少爷既然得了病,就该去看大夫,贫尼一不是得道高僧,二不是治病高手,去了又有什么用?”
赵管家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说:“主子的性子夫人想必比奴才清楚,若不是遇到了不得已的难处,主子怎么会轻易叫奴才过来,打扰了夫人的清修。出家人慈悲为怀,夫人若真是一心向佛,在这里哪怕是念了一辈子的经,能有救一个人的功德大?”
他也是被逼的无奈了,有说出了这样以下犯上的话。燕双飞微微怔了一下,叹道:“孽缘。”
寺里的主持也走了过来,佛堂里光影流转,佛衣素雅洁净,轻抚着燕双飞的肩膀,说:“去吧,当是了断红尘恩怨。你不是一直介怀,都督大人不肯给你一纸休书还你自由之身么?”
燕双飞终于缓缓站了起来,眼帘微微垂了下来,握着手里的佛珠子说:“弟子不是不肯帮,只是怕让弟子的弟弟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他的弟弟已然故去,那个男人还寻了这样一个肖似他的娈宠养着,她身为姐姐,却要从空门里头出来,去救那个病榻上的少年么?
寺外头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寺里的一片安静。有个小厮急促地跑了过来,喘着气将手里的一封信交到了赵管家的手里。赵管家往信封上一看,急忙递了上来,说:“主子想必是料到了夫人不肯去,写了一封信给夫人!”
有一个清秀的小尼姑急忙接了信递到了燕双飞的手里。燕双飞拆开一看,就愣住了。主持心中了然,说:“如今去得了吧?”
燕双飞收了信,眼眶里已经噙了泪,说:“弟子去去就回来。”
她说着便急匆匆地往外头走,主持却一把拉住她,说:“如今红尘中走一趟,还是换回你俗家的衣裳吧,若红尘之中仍有眷恋,就莫要回来了。”
燕双飞默然,终于还是由身旁的那个小尼姑扶着回住处换了衣裳出来。出来的时候赵管家看见却惊了一下,两个人都是齐耳的短发,原来当年落发的时候主持念着她尚且是石府的夫人,并没有同意她们完全剪掉。燕双飞当年的美貌,赵管家也曾经见过,可是年轻时的容貌,有时候难免太过艳丽,如今经历了佛寺的熏染,越发现出清丽脱俗的姿容来,教人看了忤然心动。赵管家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引着她们往外头走。燕双飞坐上马车,泪如雨下,抓着那个小尼姑的手说:“兰格,冬奴他……他或许还活着……”
第十七章 朝生暮死,人去燕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石府,兰格扶着燕双飞掀开了帘手。燕双飞刚刚搭出手去,突然便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粗糙,一碰就知道是男人的手。她愣了一下,出来便看见一个面目粗扩的男人痴痴瞧着她。
她的心里陡然乱了一拍,恍然缩回手来。兰格瞧见了那个男人,也是惊讶了一下,扶着燕双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那个男人默然,站在一旁看着她。燕双飞抿了抿嘴唇,说:“你回来了。”
“刚被大人叫回来的……说是要我见你一面……”
燕双飞咬了咬嘴唇,说:“这些年……你过的好么?”
那个男人咧嘴笑了出来,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启,说:“反正也活到现在了……你和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
燕双飞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叹息了一声,便朝府里头走去,那个男人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燕双飞只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便又松开了她,怯怯地说:“我原知道我不配,可是依然一直念着你。”
过往种种,终于都随云烟一般消散了,只留下那些绮丽而缠绵的回忆,他们始之于欲,到最后他对她有了情,她却不懂得自己。她本是连州城石坚的妻子,那一段过往与她是毕生无法抹去的耻辱。
“我已经是个一只脚都踏入佛门的人了,过去的事情,都不想再提了。”
燕双飞回过头来,默默地说:“你也将我忘了吧,你尚且年轻,为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如今也该看看这世间别的好。”
她说着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握了一下孙达的手,便朝里头走去。衣袖从孙达的手心拂过去,泛着佛门素净的彩。孙达恍然抓了一下,却只抓到她衣袖上残留的香气,淡淡的,轻微的,一如当年他最爱的海棠香。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那也是一段艳丽缠绵。
朝生依旧昏迷着,脸色也越发的难看了。燕双飞怔怔地走进了屋子里头,只闻到屋里头浓郁的药味,还有隐隐掉掉的一个人影。石坚起身站了起来,瞧见她来了,露出了感激而沧桑的神色,说:“打扰你清修了。”
燕双飞轻轻走到榻前,看见朝生昏睡在榻上,心里微微一怔,摸上他脸上的面具,说:“真的很像他。”
“一定是他。”石坚抬起头,无比坚定地看着她。
燕双飞默然,摸了摸朝生的脸庞,说:“他为什么还要戴着这个?”
“他的容貌已经毁了,成了一个戏子……多亏了这一个面具,我才将他接了过来。”
燕双飞没有再问下去,只轻轻地垂下头来,又问:“你为什么把孙达叫了回来?”
石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欠你太多,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燕双飞看了看躺在榻上的朝生,又问:“那你欠我弟弟的,要怎么才能还?”
“只要他能醒的过来,我愿拿一辈子补偿他。”
燕双飞笑了出来,神色凄厉。她收回了手,冷冷地说:“他不是我弟弟,我自己的亲弟弟,我认得,他不是。”
石坚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甚至于有些癫狂,低吼说:“他就是!”
“我弟弟已经死了,不管是跳崖也罢,自尽也罢,他都死了。你现在找个人来顶替他,不过是安慰你自己罢了……”
“他死了为什么没有见过他的尸身,我不会认错的,他拿着我给冬奴的手链子,感觉还那么像,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要真想要他,当初他来投奔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开城门,把他逼到了死路上?!””
“我不知道他来寻我……我被你那一剑刺的那样深,他来的时候,我还没有醒过来……”
燕双飞怔了一下,再也没有言语,沉默了良久,才苦笑说:“原来我弟弟的死,我也有一份责任……真是冤孽……”
朝生这一昏迷,直到第二天的时候依然不见起色,半夜的时候倒清醒过来了一会儿,却止不住地呕吐眩晕,最后便又沉睡过去了。大夫紧紧地守在榻边一步也不敢离开,燕双飞就在屋手中央设了坛,在那里默默为他祈祷。石坚更是寸步不敢离开,一连两天没有吃喝。
到了暮晚的时候,朝生突然梦呓一声醒了过来,只是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看不见光彩。大夫最先察觉了他的动静,欣喜地赶忙叫醒了昏昏沉沉的石坚,说:“大人,大人,陈少爷醒了!”
石坚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跪到床前抓住了朝生的手,神色欣喜地叫道:“阿奴!”
朝生眯着眼睛,只看到烛火的光透过香雾传过来,那香味太过浓郁,熏得他浑身没有力气。他在听见石坚的呼唤的时候,心里面突然一沉,觉得万分伤感。他想告诉他,他从来都不是他的阿奴,他只是富春戏班子里的一个小小的戏子,他的名字叫作陈朝生。
可是有一种死亡的幻觉抓住了他,好像他也可以感受到自己命不久矣。这种死亡即将来临的惊恐和无力让他不愿再解释,他已经是将要死的人了,在临死之前,能为自己喜欢的男人做一件事,当一回他的冬奴,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珠手微微抖动,轻轻叫道:“姐夫……”
男人的眼泪立即掉在了他的脸庞上,失声叫道:“阿奴……”
朝生闭上了眼睛,自己也掉下泪来,温湿的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过去,落进了枕头上头。燕双飞也走了过来,噙着眼泪,似乎有点难以置信,问:“你认得我么?”
他睁开泪水涟涟的眼睛,却看见一个很美的女人,石坚看出了他的迷惘,噙着笑说:“你姐姐剪短了头发,你便不认得她了么?”
朝生怔怔地瞧着他姐姐的模样,心里头一酸,开口叫道:“姐姐?”
燕双飞背过身哭了起来,朝生突然感到一阵翻天覆地的眩晕,他噙着泪握了一把石坚的手,推说:“我实在难受,你们出去吧。”
他说着便哆嗦着拉了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大夫大惊失色,突然察觉了他的异样。石坚也惊慌了起来,抬头问大夫说:“这是……”
大夫喘着气说:“情况不大好,大人和夫人先出去吧。”
石坚和燕双飞哪里肯出去,一个个都守在榻前惊慌成了一团,石坚犹自声声唤着冬奴,朝生听了,心里更是翻江倒海,断断续续地喊道:“你……你出去……你们都出去……”
大夫生生把石坚和燕双飞拉到了房门外头,自己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里头忽然传来朝生撕心裂肺地呻吟声,石坚急得掉泪,他扭头看了他这个曾经的妻子一眼,眼泪就落下来了,说:“我罪孽深重,如今报应来了。”
燕双飞垂下头,轻轻地伸出了手,拉住了石坚的衣袖,终于完全握住,十指交叉。她记得他上一次这样握着她的手,还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不认识孙达,还是一个本分娇羞的新婚妻子。那时候的冬奴更小,只有几岁大,粉雕玉琢,见了她便伸手要她抱。
朝生在那一瞬间死亡的光影里突然有了醒悟。他原以为自己自从跟了石坚,便再也不是那个身世凄惨,地位卑贱的戏子,可原来事实是这样的,原来他一直在台上,从未脱离过戏子的生活,他在唱着一出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戏。
他来石府,不过是为了唱一出戏,只是他扮演的角色,名字叫作冬奴。这本是天下所有戏子的悲哀,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浮生皆入戏中去了。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身手一成一团。他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石坚。”
声音轻微,连身旁的大夫也没有听见。他记起那一晚元宵节,他第一次看见他,心里头扑通扑通地直跳,脸上热热的,连心里头也是热热的,他浑身都热热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现在仿佛也有了那种感觉,像发了很高的烧,像坠入云烟缥缈之中。
房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大夫怆然跪在地上,发抖着叩首说:“大人……”
石坚陡然松开了燕双飞的手,踉跄着冲到了门口,却再也不敢再进去。燕双飞捂着嘴就哭了出来。
院子外头的奴才都跪了下来。
檐下飞来了一只紫燕,轻巧风流,在廊下飞着,一直唧唧地叫个不停。屋子里的香雾从房门口散了出来,也不知道散了多久,终于消失殆尽。
第十八章 凤凰重生
陈朝生的爷爷在水里头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伤痕,脸上的伤尤其地重,趴在礁石旁边,染红了一方的湖水。
陈爷爷在这峡谷里头隐居了这么多年,这已经是他第六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了。他知道这湖的上头是一个名叫舍忧的崖,据说从那里跳下去,便可忘却一世的烦恼,一世爱恨情仇,一世荣辱得失,统统都会忘记。
但是那么高的悬崖,林石杂生,想要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哪有这么容易。那崖壁名叫舍忧,倒不如叫舍生,因为他在几十年间见到了五个从上头跳下来的人,都死了。
他把他们都从水里头打捞出来,在一旁的山林里头埋了。他们也都是可怜的人,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想必也没有人会跳下来。他们跳下来的时候,心里也一定知道自己是八成要活不成的。
其实来舍忧崖的人,都是寻死来的。
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朝生的时候,也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就下水把他抱了上来,可是触摸到朝生的身体的时候他才惊了一下,原来那个少年,还活着,气息微弱,但还固执地活着。
他将他抱到了岸边,看着他那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还看见他的手里头,还抓着一串银链手。他轻轻叫了两声,少年呻吟着微微动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了反应。
他隐居山林多年,看病救人的本事或许没有,但是却也懂得了一些草药的机理,便尝试着熬了药给那个少年服下去了。他想,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还能活着的人,想必是上天不愿意收他,既然上天不愿意收,就总还能活下去。或许他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还有很多舍不下的人。
那个少年果然活下来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竟然真像传言说的那样,将从前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不但将记忆给忘记了,甚至与连说话也不会,吃饭也不会,除了会走走跑跑之外,像完全新生的婴儿一样。
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从舍忧崖上跳下来的人,过去也一定是伤心的,既然忘了,就忘了吧,他只当自己得了一个上天赐给的小孙子。
他就给他取了个新的名字,叫做朝生,开始手把手地教他,教他吃饭穿衣,教他开口讲话。或许朝生的脑子深处还残留着过去的东西,学什么都学的很快,一点就会,聪慧的简直有些不可思议。第二年秋天的时候,他的聪慧便与世间寻常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无异了。
他当年为了逃避一份孽缘,逃到了深山老林里头。这儿的一方峡谷,四周都是峭壁,外面的人几乎进不来,只有一个极其隐秘的出口,只有半个大人大,被杂乱的草木掩着,外人轻易根本进不来。他当年也是在外头活了两三年,才在一次无意中发现了这处世外桃源。
陈爷爷得了朝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很圆满了,虽说自己半生疾苦,没想到老了老了,得到了一个这么听话懂事的小孙子,过上了含饴弄孙的生活。只是偌大的山谷只有他们祖孙两个,他怕朝生会觉得无聊,便唱戏给他听。没想到朝生极喜欢,也跟着他依依呀呀地唱。他是极有天赋的孩子,竟然一点就会,不过半年的功夫,便可以唱戏给他听了。
只是朝生渐渐懂得的多了,便常拿戏文里头的故事问他,问他什么叫思春,什么叫锦绣佳人,什么又叫青梅竹马,什么又叫洞房花烛。他就一一解释给他听,心里也是沉沉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已经垂垂老矣,余下的日手已经不多了,如果在他死了之后,朝生孤零零的一个人,又那么年轻,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实在可惜。
到了冬天的时候,他有一次上山去砍柴,终于一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了,这一摔他的身体算是彻底地毁了,数十年生活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他早就积横了一身的毛病,如今可算都找上门来了。他看见朝生的急切和恐惧,心想,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如今心里头也是恐惧的吧,怕自己死了,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
想了几天之后,他决定趁着自己还能活一些日手,带着朝生出山,再回到人世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