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 上——猫锦
猫锦  发于:2011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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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眨眨眼,穆斯林公主和她的白衣首领已然在不急不怒地等着他。

白衣首领刚要上前跟加西亚说什么,公主一抬手,仪态真如一位大权在握的女王,白衣首领立即低下头退后。

公主冷眼看向加西亚,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的女孩身上,高傲地开口:“把她交给我。”

标准的拉丁语,现在式,命令句,毫不含糊。

公主强调说:“我是大马士革的女王。”

加西亚哈哈一笑,他反问道:“女王陛下,那你的人能拦住我吗?”

公主露出不解的神情,接着,她看见加西亚带着腰上的女孩敏捷一跳,相较之下追出来的穆斯林武士移动起来却笨拙如牛。加西亚几乎是从一大群向他涌过来的重甲兵身边流水般滑过,几个利落的摔绊,不留痕迹地撂倒三四个高大的士兵。一闪眼,他已经跃到远处街角。

加西亚回头对黑衣的公主挥手致意:“女王陛下,你的人太弱。”

“所以,你没资格命令我。”

第6章:

一番上蹿下跳玩得开心,接下来,加西亚却发愁不知道拿小女孩怎么办。

穿过好几条街市,二三十个穆斯林武士早已经被甩得没了影子,加西亚却依旧拖着一个脏兮兮的累赘。他有些忍无可忍。小女孩似乎不会说话,加西亚在她身上搜搜捡捡,末了提起来抖了抖,从她脖子上滑出一根黑色的皮绳,皮绳上挂着一块贝壳形状的金色吊坠,加西亚翻过来看了看。

精致的褶皱上刻着几行古老的圣契文字,加西亚只认得最后几个词是“Milano·Catho·Athuma”。

意思是圣心天使教堂。

加西亚抬起头往城中央看去,那里正是安条克公国富丽堂皇的蓝色王宫,“天上之都”的最高点。白色的云气萦绕在王宫四周,阳光在金色的城徽上闪耀着万千光点。

王宫俯视博希蒙德广场,广场的正中央竖立有高耸的真理柱,金色的大天使站在真理柱顶端,张开双翼,一手指向前方。

前方就是圣心天使大教堂,又称作博希蒙德广场教堂。

大教堂是整个安条克公国最著名的礼拜堂,四角立着四块从埃及运来的作为战利品的方尖碑。紧接着往里是四座庄严矗立的白色宣礼塔,成群的哥特式蓝色尖顶,扶壁和飞檐往上拔着飞升的愿望,最中间华丽宏伟的巨大穹隆高耸入云。

教堂不厌其烦地装饰着无数面彩绘玻璃窗,窗上描绘着盛开的鸢尾花,云中的十字,天使和鸽子。每一面墙,每一道门,每一处细节都精致的让人目眩神迷。

加西亚穿过博希蒙德广场,时间正好是下午五点,礼拜堂的顶端传来哨声,一大群白鸽从哥特式的尖顶上被放出,紧接着四座宣礼塔的大钟敲响,一场大弥撒刚刚结束。

穿着黑衣的教甫陆续从门中走出,紧接着是白衣大司铎,再然后涌出成群的信徒。加西亚站在白色的长阶梯底端往上看去,弥撒上放生的鸽子刚好飞过圣心大教堂的上空,盘旋着,落下一串振翅的声音。

教甫和信徒熙熙攘攘从他面前经过。

钟声还在继续,混合着鸽哨声,说话声,弥撒的尾声,旗帜在风中猎猎舒展声,远处的集市声……

记忆会模糊褪色,然而有一些细节却出人意料地历久弥新。

加西亚始终记得那天傍晚。

日光西斜,空气中有一种暮色的气味,教堂的烟火和熏香,以及那些混合得如同一首旋律般和谐的各种声音,在其中,加西亚听见了一串铃声,他循此望去,从教堂涌出的人流对面,一匹高大的双峰骆驼,脖子下挂着一个铜铃正叮叮作响。

人流渐渐稀疏,加西亚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骆驼旁边,身边还带着两个小孩,年纪大一些的男孩已经接近少年,而另一个则瘦弱得像只小猫。

“阿玛里克,你想说什么?”

“我想抱……”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等莎耶尔。”

“你怎么知道莎耶尔在这里?”

“莎耶尔在哪里?”

……

模糊的对话声断断续续飘进加西亚的耳朵,他腰间的小女孩突然松开手,不等加西亚作出反应她就朝骆驼旁边的那个人影跑过去,张开双臂:“帕帕!”

加西亚确信她喊的是“爸爸”。

父女俩都是深金色的头发。

加西亚不由自主地跟在小孩后面朝那个人走去。

小女孩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着头:“帕帕!”

他右手抱着那个孱弱的男孩,年长的另一个则牢牢地依附在他的腰侧。他俯下身,左手穿过小女孩的腋下将她轻轻提起抱进怀里,小女孩环着他的脖子:“帕帕!”

父女俩都是紫色的眼睛。

“莎耶尔。”属于成年人恰到好处的温柔声音,加西亚听出了浓郁的中亚腔调。

他整个人带着化不开的异域风情,让加西亚挪不开眼睛。

浅白的亚麻短袍和黑色的长靴,头发用浅蓝色的头巾束着,身材优雅流畅。

就像一株正在萌发的法国风杨,傍晚的风中,落日金色的鬓发轻轻抚动,勾勒出浓黑的眼线,他深邃的眼睛如同黑夜中唯一的星辰。

唯一的星辰却完全看不到加西亚的存在。

“嗨,小莎耶尔!”

这时一个穿轻甲的年轻人牵马穿过广场快步跑来,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戾气,凶巴巴的老远就能闻到。年轻人一头鬈发,两边脸颊上涂着刺眼的红色十字,说话的语气吊儿郎当,时时刻刻都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他冲脏兮兮的小女孩打个招呼,一脸兴奋地对紫眼睛的父女俩说:“哈!这两天艾丝提小美人都快把安条克城翻了个底朝天啦!”他似乎为此很高兴,说着,瞄见了加西亚:“嗳,这小子是谁?”

加西亚郁闷透顶。

都等好半天了,紫眼睛的异族帅哥才转过头,注意到五英尺开外杵了很久的加西亚。

他只看一眼就说:“不认识。”干脆利落,然后把怀里的男孩交给脸上画着血十字的年轻人:“雷,带阿玛里克回去。”

——生平第一次,聪明的加西亚被狠狠地无视了。

于是加西亚表现得更加殷勤。他蹦上前,巧妙地挡在了骆驼和紫眼睛的帅哥之间,问了一个很无赖的问题:“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他指向莎耶尔:“你女儿都知道我是谁!”

紫色眼睛的人这才感了些兴趣:“你是谁?”

这时莎耶尔忽然热情地朝他伸出手:“加西亚!”

加西亚这下很高兴了,他没有思考为什么莎耶尔会知道他的名字。紫眼睛的人神情有异,连旁边那个凶戾的年轻人也目瞪口呆:“莎耶尔?”

加西亚当然不明白有什么奇怪,他那时并不知道莎耶尔天生语障,他厚着脸皮,对紫眼睛的帅哥说:“我救了你女儿。”说完稍稍脸红。

紫眼睛的人于是看了他第二眼,加西亚硬起头皮继续问:“难道你就不感谢我么?”

加西亚,或者说尊贵的诺曼底公爵大人,这一辈子再丢脸也没有第二回。

一旁骑马的年轻人哈哈大笑,加西亚白他一眼。

“你要我怎么感谢你?”白色的大骆驼从地上站起,紫色的眼睛好奇地俯视着他。

加西亚当然不是要感谢,他不过是想和紫眼睛的帅哥多说几句。一时间,巨大的尴尬笼罩了他,他故作淡定地清清嗓子:“没什么的要求。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说完加西亚抬起头,正巧发现对方深金色的头发之中隐藏有一枚紫色的耳钉,恰好在偏斜的日光中闪了闪,像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非常漂亮。

令加西亚印象深刻。

然而那个五点钟的黄昏一点也不美,冷场,尴尬,对话简单直白。他问他的名字,他简洁到无情地回答他:“萨珊。”

不过所有的故事都是从知道名字开始的不是吗?加西亚望着那匹小山一样的骆驼穿过广场远去,惊起满地的鸽子,驼铃声和振翅的声音混在一起,夕阳已经落到了西面图书馆的上方,广场上留下深黑色的阴影。他那时只觉得自己被浇了一头冷水,然而却并不知道,萨珊是用古波斯语告诉了他的名字,而那时,萨珊王朝早已沉睡了好几百年。【1】

【1】萨珊王朝,226至651年,古波斯最后一个王朝。

第7章:

夜幕已经降临,整个安条克城灯火璀璨,连绵的宫殿晶莹剔透如同天上的星河,“天上之都”是名副其实的炽天使之城。

加西亚回到借租的院落,院门口点着火把,尼娜和犹太老头早就门神一样等他回来。加西亚一看见站在一旁的安德烈,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微笑走过去,安德烈冲他点点头。

尼娜叉着腰,眼睛睁圆眉毛竖起,漂亮脸扭曲变形,和早上判若两人。

加西亚凑过去,压低声音问安德烈:“我们被赶出来了?她要多少钱?”

安德烈一听非常愤怒:“你一早就知道?”

加西亚头痛地扶了扶额,“当然不知道。”

犹太老头泛着一口黄牙,在火把晃动的光下笑得毛骨悚然,他直勾勾地看着安德烈脖子上的十字架,舔了舔嘴唇,安德烈哼了一声:“做梦。”

尼娜冷笑:“鸟过拔毛,人过留钱,你们敢住犹太人的地盘,居然不知道行情?”

安德烈瞪着眼睛鼓起腮帮,加西亚赶紧从旁拉了他一把,摇摇头。他从脖子上拉出一根金色的链子,链子上挂着一枚铭牌大小的十字架,尼娜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犹太老头倒吸了口凉气,灰色的眼睛里映着十字架上镶嵌的一粒粒鸽血红宝石,目眩神迷,老头坑蒙拐骗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他屏住呼吸伸出手,加西亚把链子放在他的手心,安德烈看见怒斥:“加西亚你疯了?”

加西亚无视,对尼娜说:“这个给你们,即使三千银币你也买不下来。今天是你们的幸运日。但是其他的东西你们不能要更多。”

尼娜已经被加西亚的十字架晃得眼睛都瞎了,她赶紧点头,加西亚说:“我们明天早上就走,从安条克城的海港出发去耶路撒冷,你要给我们准备好路资、水和一切所需。”话刚说完,他瞄见犹太老头还在眼神飘忽地乱转,手稍微一紧拉住十字架的链子末尾,老头的眼珠连忙跟着十字架转,他抬头,看见加西亚笑眯眯地说:“别想打其他的主意,看到你手里的这个东西就应该明白,我们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那是一双蓝的惊人的眼睛,黑暗中像夜行动物反光的虹膜。

犹太老头和尼娜吓得收起手脚。

两人心悸地对视一眼,变脸一样迅速又换上了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点头哈腰地走开,安德烈揪住加西亚的衣服:“你怎么回事?”

加西亚伸手捏住安德烈的嘴:“不就一个十字架么?”

安德烈推开加西亚的手:“那是你的……”

“嘘!”加西亚始终微笑的眼睛一盯上安德烈,安德烈顿时寒了一下。加西亚捏着安德烈的脸晃了晃,语气温和地说:“亲爱的安德烈,我说的话,不记得啦?”

安德烈一向害怕加西亚那种毛骨悚然的亲昵语气,完全就是一只晃着肥尾巴的恶狼,每当有这样的情形冒头,不知道又有什么坏事发生。

坏事情还在第二天。

第二天日出时,橘色的光芒洒上安条克城梦幻般的蓝色屋顶。大群的地中海云雀栖息在尖顶上,起飞的时候在橙红色的太阳里排成一行行充满韵律的黑点。

“天还没亮!”安德烈哭丧着脸被加西亚拖上路,最早的帆船午夜时候靠在海滩上,人上齐就出发,加西亚和安德烈总算在中午之前赶上船,安德烈一黏上甲板就阖上眼皮不管不顾地睡起来,加西亚无可奈何地摇头,轻轻捶了他一拳:“到耶路撒冷的时间很长,你在这里等握,我先去找水。”

安德烈点点头。

接舷板已经收起来,帆船驶离港口,甲板上挤满了人。等加西亚拎着好不容易抢来半袋水回到船舷边,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脚下船板大动,加西亚被震得摔了个跟头,水袋脱手飞出去,有人大声惊呼:“是海盗!”

“撒拉逊人【1】包围了海港!”

“快跑!撒拉逊人抢我们的船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撞击的巨响,整个甲板拱了起来,然后是恐怖的劈裂声,大船的木质结构从中央断裂开来。加西亚抓着船舷爬起来喊:“安德烈!”那半边的船体正好被撒拉逊海盗的铁甲船撞上,断裂的甲板竖立起来,甲板上的人像蝼蚁一样纷纷落入海中。

“安德烈!”

加西亚爬上船舷往下看,海里挣扎的人好像煮沸的水,一片白浪翻腾不休,呼救声尖锐刺耳,女人和儿童被挣扎的男人按进水里,加西亚没有多想就跳下去。

海水中的场景比想象的更加混乱,加西亚潜下水避开那些胡乱挥舞着的手臂,把沉下去的人拉出水面,带着他们游向浮在水面上的木板。

渡海的大船在一旁缓缓地沉入水下,产生巨大的涡流,从而把游到远处的人又重新卷回危险之中,海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这艘沉船。

撒拉逊人的海盗船体积不大,然而数量众多,船头装备着坚硬的铁甲,只撞了两下就把这艘载着一百多人的大船撞成两截。

它们清一色地升起棕红色的黄蜂帆,张着锋利的獠牙和利爪,就像克罗地亚草原上的豺狗,成群结队地包围了整片海域,刚刚出港的帆船就像是身躯庞大行动不便的猎物,一瞬间就被撕成碎片。

那些扎头巾的撒拉逊人,站在船舷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的难民,他们腰挎弯刀,穿着坚硬的靴子,肩膀上挽着粗栎的绳索。这些撒拉逊人可不是常常斋戒的穆斯林,他们嗜血而生,是横行地中海的海盗之王。

加西亚把一个落水的女人推上破碎的船板,女人抱着她的孩子,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念念有词,忽然她望着前方,惊喜地大叫一声:“上帝!”随后整片海水中的难民都高声呼喊起来:“十字军!”

“我们的十字军来了!”

加西亚顺着大家的视线望过去,几艘深蓝色的战船排成一队从海面上驶来,白帆上巨大的蓝色十字好像一道圣光,破开了海面上蒙蒙的薄雾。

一瞬间,像有一束圣火点燃海水中难民们的求生意志,远远听见恢弘的号角声震彻心胸,战船驶近,整齐地分列在十几艘海盗船的包围圈之外,海盗船上的撒拉逊人也纷纷爬上船舷眺望,顺着他们的目光,一艘深蓝色的旗舰好像国王,从仪仗的最后非常缓慢地驶到前方,加西亚身旁的一个年轻人在水里大声欢呼起来,扑腾着手臂,跟看到神迹一样整个脸都在发光:“是耶路撒冷!”

加西亚错愕地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在胸前画十字:

“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

站在船舷上的海盗们也莫名其妙地喧闹起来,他们兴奋地吹着口哨,大声冲那艘旗舰热情澎湃地喊着听不懂的语言。

那艘旗舰与其他战船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主桅顶端的旗帜,所有的战船都升白底蓝十字旗,蓝色是天父,天国的军队一律用蓝十字旗,而旗舰上的旗,十字却是紫色的。

纯正的紫色,犹如青紫色的雷电和火焰的精魂。

加西亚觉得头脑中忽然有根银色的弦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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