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达隆自发迹以来,战无不胜,功绩卓着,国王不愿意让他升迁得过于迅速,只好大赏特赏,用财物作为犒赏慰勉的方式
,而且尽是些锦上添花的不实用器物,上头多数都蒙有一层细细灰尘,显然一旦被堆进去就遭到彻底遗忘。
安杰路希才大略巡视一遍就感到头晕眼花。
不适合的东西太多了!他认为奥达隆需要的是真正高级的好东西,上佳的质地,简约、优雅的线条,少一点花俏,多几分
沉静,比起闪亮的黄金装饰,低调而含蓄的黄铜色调更相配……才怪呢!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管那家伙的风格?他是在
替他自己布置啊!
真的要帮奥达隆布置,他的心中可是有个蓝图,一间金光闪闪、豪奢华丽的屋子!让奥达隆在里头活得生不如死。
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光想象就令人心动不已!……可惜这样的一栋房子里,一定不缺王子的位置,第一个受不了的人恐
怕不会是奥达隆。
安杰路希不得不舍弃这个妄想,脚踏实地从其它空房间拆下合意的窗帘布,请朵南太太帮忙修改尺寸,颜色是明亮的米白
,品质和状况仍是极好的。
寝室的窗边已架好梯子,厨师先生帮他抬来之后,不得不出门去赶市集,安杰路希于是抱着窗帘布,闲坐在窗边,等待其
它人手有空过来帮忙。
长窗是打开来的,一天强过一天的秋风在他的颊边稍稍停下脚步,带起几缕金色发丝,又轻巧地飞越而过。米卢斯的北边
耸立着高山,王城的气候变化不算大,却阻止不了冬天百花凋零的自然现象,往后花园里的散步将会少掉许多心灵慰藉,
光秃秃的花园里只剩下他和奥达隆两个人,多么煞风景!
说到奥达隆,安杰路希不得不正视一件事实,那就是奥达隆的态度有所转变,并且轻易就能影响到他。
举例来说,他有一张摆在露台上、日照充足的长方桌子,上面放着好几块木板和初级的雕刻工具。那是他有一天偶然见到
工匠在屋外进行木工工作,经过一整个午后的观摩兼讨教,感到非常有趣,于是弄来练习用的工具。
开始的时候他兴致勃勃,满怀雄心壮志,练了四分之一的基本花纹,就嫌烦闷而扔在一旁不管。
后来,他无意间见到奥达隆驻足在桌前,俯下身仔细察看他的半成品。
动力就这样突如其来涌现,赶在奥达隆讽刺他毫无毅力之前,不到一个下午时间他就做完一次基本练习,每个花纹都刻得
完美精细,无可挑剔。
隔了约四、五天,他又回到桌前,尝试更复杂得图形时,工具旁静静躺着一副皮制手套,奶油一样柔软,钢铁一样坚韧,
与灰老鼠无异的可怕颜色……于是他确信那是奥达隆给他玩木工用的保护手套,那人的专长之一就是拿丑陋的颜色来毒害
他人的眼睛。
安杰路希试着戴上,手套就像是第二层皮肤,完美服贴着他的手形,他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感受才是正常的?王宫中
十七年的王子生活,旁人对他的呵护,就像喝水吃饭,他不会有任何特别的想法,然而当善意来自奥达隆,感受就是有些
不同,就好像……好像那些曾经有过的无礼举动,无论事发当时他有多么火冒三丈,最后残留在心底的都不是厌恶,也不
是气恼。
此后,他经常忍不住温习起那非常陌生的感觉,连带使自己的动机也变得可疑。似乎他在追求个人乐趣的同时,还想要点
别的,不确定是想要奥达隆的肯定?抑或是服气?
他希望是后者……希望是后者。
流进室内的空气有变冷的趋势,安杰路希掩上长窗,不愿意继续等下去。耐性绝对不是他的美德,晚一点他跟卡雷姆约好
要练剑,时间是格外宝贵的,他决定自己动手,不过是装上几块窗帘,能有多难?
……好吧,是有点难度。
安杰路希蹬在梯顶,发现自己很难动作。手只有两只,要抱着拖拖拉拉的窗帘布,又要抓着梯子,如何才能够伸手把窗帘
布装在铜杆上?他左思右想,冒险让身体倚住梯子,松开原本抓着梯子的手,伸向铜杆的位置——构、构不着!
该死的窗帘吊杆装得那么高是什么意思?他不由得生气,踮起脚尖往上奋力一抓!
抓是抓到了,但只抓到一瞬间,他的脚尖一滑,铜杆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再次从眼前离去。
不、不好了!这种高度摔不死,但一定是很痛很痛的啊!
安杰路希高声惊叫,从梯顶摔落,大理石地板意外的一点都没有撞痛他,还微微往下一沉,十分具有弹性,而且温暖舒适
。
「……你到底在乱搞什么?」大理石地板还会说话。
他抬眼往上看,一个魁梧的大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双手横抱着自己,绷紧的脸皮有些发白,不正是奥达隆吗?
明明不到他回家的时间啊!这比摔落下来更让安杰路希恐慌,他手足一阵挣扎,口中乱叫乱喊:「你为什么抱着我?谁准
许你抱我?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奥达隆眉头一皱,依然牢牢抱住他,却爬上梯子。
「你、你做什么?」转眼又回到梯顶,安杰路希余悸犹存,声音微微发抖。
「我多管闲事,害你不高兴,为了表示歉意,我只好让事情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原来的轨道?难道奥达隆是想把他从原处丢下去?!
王子大为紧张,顾不了会不会太亲昵,双臂攀住奥达隆的颈子,猛力收紧,大喊:「不要!你疯了吗?快点给我住手,我
命令你住手!」他用力很猛,强壮如奥达隆者,踩在高高的梯子上也没办法维持稳定,连人带梯开始猛晃。晃动之下,安
杰路希更加害怕,挣扎得更为用力。
「你冷静一点,不要乱来!」
奥达隆威吓的口吻这一回并没有收到效果,王子不知道是惊慌得失去分寸,还是有恃无恐,对奥达隆太有信心,继续挣扎
着,「偏要乱来!你想丢下我,我就跟你一起摔下去!」
梯子终于承受不住这一番胡摇乱晃,渐渐往左倾斜,倒落下来。
这一次是真的要摔下去,没有人来救了!安杰路希将头埋在奥达隆胸前,恐惧感令他紧紧闭上双眼。
看见他抱得够紧,奥达隆立即松开一只手,朝梯子倾倒的反方向纵身跳跃,右手及时抓住窗框,两只脚踏到了窗台,经过
这一道缓冲,稳稳折回地面。
安杰路希偷偷掀开一只眼睛,奥达隆严峻的脸庞近在咫尺,似笑非笑睨着自己,不像在生气。安心之余,他不得不佩服这
个男人应变极快,而且身手矫捷。
「很利落嘛!听说山里的猿猴大概就是这样。」
「原来你对猿猴有好感?难怪抱得这么紧。」
「谁叫你吓我!」安杰路希赶紧撤回双手,但这不能达到离开男人怀抱的目的。
「……到底要不要放我下来?」
奥达隆一语不发,动也不动,静静注视着怀中人。两个人面对着面,距离如此接近,安杰路希不敢轻举妄动,又害怕对方
产生别的念头,再不甘愿也只能认命,「知道啦知道啦!谢谢你的救命大恩,我感激得快要死了,这样满不满意?」
「不满意,但勉强可以接受。」奥达隆唇角轻勾,双手往前一抛,安杰路希发出一声惊呼,飞上半空,旋即落在宽大柔软
的躺椅上。
他惊魂甫定,举头看见对方的位置仍是居高临下,急忙一翻身跳起。
奥达隆环着手臂,赏玩着王子的慌张。「你的手脚也很利落,胜过山里的猿猴。」
「我才不屑听来自猿猴的赞美!」
奥达隆微微一笑,有点后悔轻易就放开了安杰路希。他朝后移动脚步,鞋跟受到阻碍,低头见到跟着王子一起落下来的米
色布团,此刻全部堆积在他脚边,便随口询问用途。
「明知故问,你不是看见我在挂窗帘吗?」安杰路希回答得没好气,认定对方就是想提自己的糗事,心肠不能再坏。
「我没空闲去注意窗帘,因为有不会爬高的小老鼠摔下来。」
什么?老鼠!
「在哪里?」安杰路希本能地跳近奥达隆一步,手抓他的衣袖,神色惊惶。
奥达隆楞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把王子又吓了一跳。
他恍然大悟,又尴尬又生气,急忙放开奥达隆的衣袖,抬起烧成红炭的脸颊,高声抗议:「没礼貌的家伙!我特别怕老鼠
啊!你突然提老鼠,谁不会怕?不许笑了!这不公平!」
奥达隆还是笑个不停,开心得要命,安杰路希则是气得要命,决定不理他,俯身抱起窗帘,又去爬梯子。
「你……没有学到教训嘛?」奥达隆抢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从梯子上抓下来,嘲讽着说:「真是好高明的方法,你的
脑袋瓜只有鼠脑大小吗?」
「难道你的脑子就很大?我看你根本只有……只有……」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动物的大脑比老鼠小?
没想到,奥达隆竟空着手,代替他爬上梯子,两三下就拆下支撑窗帘的铜杆,回到地面,将铜杆穿过窗帘布,再一起带上
去挂好。
安杰路希在原地看完全程,懊恼不已。
搞了半天,明明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方法,自己却顽固不通,坚持直接在梯子上更换,已经不是高明与否的问题,讲难听
一点,是有点笨了!
看着奥达隆挂好窗帘,再次爬下梯子,他决定不给奥达隆开口嘲笑他的机会,匆匆从柜中抓出斗篷,准备出门和卡雷姆见
面。
把斗篷抓在手中,安杰路希的脑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年头莫名其妙让他既紧张又害怕。
缓缓关上柜门,回过头,奥达隆站在身后,正仰头观察铜杆的位置。
「你是不是觉得,认识卡雷姆很不幸?而且怨恨着命运?」他有些突兀的问。
卡雷姆含含糊糊提到的某人该不会是奥达隆吧?这念头很荒谬,有点担心却是真的。
奥达隆困惑不解,还是做了回答:「命运对我来说是很虚幻的名词,没有怨恨或是赞颂的必要。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松了口气,又恼恨自己干嘛要松一口气!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问?为什么在意这件事?」
奥达隆一直没等到回答,语气渐渐显得急躁,这令安杰路希万分得意。「哼哼,你也有猜不透的时候吗?偏不跟你解释呢
!」转身走出房间。
「你去哪里?」奥达隆追着他到走廊上。
「除非你找条铁链把我拴起来,不然我就是要到处乱跑!」
看着安杰路希穿过大厅离去,奥达隆感到满腔矛盾的情绪。王子经常外出,多接触世面,增长见识,对大家都是好事,他
很鼓励这种行为;却又同时想照对方说的去找条铁链,把人牢牢拴在身边。
「啊,大人,您提早回来了?」
皮丁诺太太从走廊另一端过来,捧着一把装饰用丝穗,从白色到鹅黄,朴素到华丽,各色各样都有。
「殿下没和大人在一起吗?我找到可以用来绑窗帘的绳饰,想请殿下看看合不合适。」妇人和气的脸上堆满幸福的笑容,
双眼闪着光辉,「您能想象这种荣幸吗?我在帮忙四殿下做事呢!多么美好!从前只有大人您一个,能为您做的事情真的
不多,我闲得都快成为一个多余的人啦!拿您薪水,怎么也不能安心。现在可不同了,作梦都不敢相信能够服侍殿下,那
么尊贵优雅的殿下啊!我的丈夫和儿女都羡慕得不得了,这一定会是我最美好的记忆,一生都不会忘掉。我说大人啊!最
为我们着想的大人,我几乎要认为,您是为了我们才迎接殿下!多么的、多么的体贴下属的好大人啊!」说着几乎要落下
泪来。
奥达隆强迫自己忍耐到皮丁诺太太的感叹结束。「殿下刚出门,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皮丁诺太太歪头看看天色。「这个时间,那一定是去找卡雷姆大人。」
「卡雷姆?」奥达隆深受震撼。
皮丁诺太太点点头,她太同情、太理解主人的震惊,年轻的殿下是会被带坏的,被那个不检点的卡雷姆大人带坏的啊!
「是啊!就是那个卡雷姆大人哪!有时候会顺道过来迎接,大多数是殿下自己出门。」
有时候?大多数?「殿下常去找他?」
「这我可不能肯定,两三天里总会去一次吧?每次殿下都非常开心呢!」
奥达隆沉默着,皮丁诺太太继续自言自语:「哎呀,殿下是不是曾吩咐我们不能讲出来呢?有,还是没有吩咐呢?年纪大
了,记忆力一点都靠不住!糟糕,真是糟糕透顶啊!」
第七章
室内燃着烛火,奥达隆掀开新添的窗帘一角,天空正一点一点淡化,由黑转为灰色。
放下窗帘,走回床边,金发的王子仍在熟睡当中,温暖的火光照耀下,睡脸看来格外香甜。
他衣着齐整,一声不响伫在床畔。这是他的习惯,总是提早准备好,在叫醒安杰路希之前,享有一段不被打扰、不受抗拒
,安安静静,只有他与王子的时间。
安杰路希的睡眠向来很沉,一次也没有被吵醒过。奥达隆大胆挨近那张精致的脸庞,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飘进鼻腔,搬来
的头一个早晨他就闻到过,被褥里都是同样的气息。
「……你到底……找卡雷姆做什么?」他轻声呢喃。
睡梦中的安杰路希略微翻动身子,嘴角漾起一抹微笑,模样彷佛小了好几岁。奥达隆闭上眼,贴着他的鬓边,深深吸气。
回忆,伴着香气涌上来,他几乎可以闻到,初次见面时空气中洋溢的青草香……
那一年,奥达隆十七岁,王宫里曲折复杂的道路才刚开始熟悉。
某一日午后,他沿着王宫西苑的湖边,一手搭着长剑的握柄,将鞘身推在身后,步伐不快也不慢地走着。他身上的制服是
簇新的,黑底银线,服装将人衬托得英姿焕发,穿着的人则使服装显出毕挺修长的优雅线条。
他甫从东方战场归来,见过无数天然湖泊、高山峻岭,王宫的造景湖无法引起他的兴趣,让他脚步迟疑的是湖边的一团小
小人影,一颗小小的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反射出耀眼的金光,难道是戴了黄金帽子吗?
小人影蹲在湖边,湖中必定有某样万分迷人的东西,因为那个小脑袋瓜越垂越低,一下子撞上湖面。
奥达隆吃了一惊,及时抓住他的后领,提出湖面。
一个留着满头灿亮金发的小男孩,六、七岁左右,脸上、发上还有前襟,湿漉漉挂满水珠,双眼紧闭,喉头呛了两下,委
屈地哭出声来。
奥达隆轻轻将小男孩放在草地上,为难得不得了。
小男孩的衣服比他华贵一百倍,又在西苑里玩耍,八成是王族,搞不好还是某个王子之类的,为什么会没有人跟着?保姆
、侍卫、仆人呢?他赶着要去值班,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这里。
小男孩还在哭,细细的哭声像只小猫,奥达隆无计可施,弯下腰,伸出右手衣袖在小家伙的脸上随便抹了两下,「够了吧
?你又不是真的掉进水里,没必要哭个不停。」
想必从没有人用这么随便的态度跟他说话,小男孩微微一怔,止住哭声,抬起头来。
那是个非常玲珑剔透的小家伙,白肤金发,水淋淋的大眼睛还挂着泪珠,宛如一对翠绿的宝石。
十七岁的奥达隆乍看就像一片乌云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黑色制服里裹着高大的身材,男孩为了看得更清楚,小脑袋不断不
断往后仰,差点仰面跌倒,幸亏奥达隆及时伸手,扶住他的背,让屁股慢慢着地。
小男孩坐在草地上,仰着头,呆呆望着眼前的陌生人,伸出手,指着视线上方。「老鹰耶!我没有看过银色的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