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昨天楚衍对林景贤说的那番话,其实正是他心中所想。这个家伙……居然能准时出来解围,还和他不谋而合…
…
他摇摇头,甩掉楚衍的笑脸。
黄昏下朝时候,于绩邀顾青鸿过府小聚。
顾青鸿欣然应允。于绩看他兴致勃勃,向来难见波澜的目光里带了笑意。能在顾青鸿脸上看见如此明显的愉悦表情,相当
难能可贵。
不由得叹道:“其实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因为我家有上好的大红袍才这么每呼必应的。”
顾青鸿心情大好地道:“知道你还请我去?”
于绩慷慨地:“不就是点茶叶么,我送你两包好了。”
顾青鸿立刻抓他的话柄:“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于绩后悔,马上变卦:“送你两包普通的,极品大红袍是皇上赏我的,我还要自己留着喝呢……”
傍晚,于绩府上。
茶叶被开水冲得在杯子里翻滚。
等待泡茶的功夫,于绩伸手推开窗户,嗅了嗅院子里飘进来的空气,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道:“好香。”
顾青鸿道:“我刚才进来时就注意到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几时有了这等风雅情调?”
于绩语气中带着得意:“都是云儿弄的。这丫头就喜欢弄这些花啊草啊的,倒还伺弄得真不错。我这里自从她来,也像个
家的模样了。”
“是啊,可惜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顾青鸿面无表情地道。
于绩也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连忙道:“哎,你可别乱说,我是把云儿当做亲生女儿看的。”
“说不动你。”顾青鸿见他窘迫,淡淡一笑,也不和他争。看茶水泡得差不多了,端起杯子来细细地品着。
茶水入口,大红袍独有的醇和的桂花香味渐渐弥漫开来。
“你别光说我。”于绩被他嘲笑,立志扳回一局,“你和那个楚衍是怎么回事?”
顾青鸿掀了掀眼皮:“没什么。”
于绩哼哼一笑:“整个京城可都传遍了啊,说这人痴心一片,每天等在你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望穿秋水,只为得卿一顾。怎
么样,不考虑下?”
顾青鸿嗤笑一声:“不过自作聪明而已。他想等,那就由着他等好了。”
“哎哎,你这人总是这样冷面冷心。”于绩叹道,“你那府里还不如我,我起码还有个云儿,你那里冷冷清清,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哪个罪臣府邸呢。”
没等顾青鸿答话,他忽地抹了一把脸上:“咦,下雨了?”
不知不觉间天竟阴了,星星点点的雨丝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来。于绩先不关窗,探身向外叫道:“云儿!别忙了!下雨了
快进来!当心淋湿了感冒!”
身后突然有个少女声“噗嗤”一笑,于绩回头一望,原来于云早已进来,对着他嗔怪地道:“喊什么呀,我是死人不成?
下了雨难道不知道进来?”
一边说着,一边衣角带风疾步上前把窗户关上。
于绩嘿嘿笑了笑,对她的语气毫不介意。
于云这时才突然想起顾青鸿也在,通红了脸,正正经经给他行了个礼:“大人见笑了。”
顾青鸿没说话,反是于绩啧啧道:“跟顾大人客气什么,你小时候干的糗事哪件没被他撞到过?”
于云瞪圆了眼睛嗔道:“于绩!”
她和于绩虽然名义上是父女,最近却越来越不肯叫他干爹了,总是直呼其名。
“好好,我不说了。”于绩投降。
于云抿了抿嘴,给两人重新冲了茶,又去点亮了油灯捧过来。便退到一旁的角落里坐着,拿了绷子绣花。
顾青鸿看看于云,虽仍梳着垂髫,言行举止却已有大姑娘的样子,不经意间抬眼看于绩的眼神总透着股说不出的味道来。
雨声渐渐大了,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着外面的芭蕉。
于绩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留下来吃晚饭吧,让云儿张罗去。”
于绩家里只有他和于云两个主人,多了一个顾青鸿,也没做铺张。晚饭是极简单的,白饭和几个素菜。
待到吃完饭,外面雨声不仅没停,反而更急更响了
于绩和顾青鸿于是继续品茶,等待雨停。
轿夫都被叫进来避雨,由下人款待着一同吃了饭,搬了凳子坐在门房的屋檐下,从敞开的院门往外看着。
其中一个忽然对另一人说道:“哎,你看那里好像站着个人。”
“是啊。”那轿夫眯着眼瞅了半天,天气阴暗,看不清楚面貌,只能瞧见个轮廓。“大概是等人吧。”
“是啊。”这人应了一声,也不在意,转而聊别的话题。
过了半个时辰,聊天也聊倦了,另一个轿夫开始打盹,身边这人忽然推了他一把:“哎,醒醒,你看那个人是不是还站在
那呢?”
轿夫用力睁了睁眼睛使劲向前看:“还真是……他怎么还站在那呢。”
另一人起了好奇心,找门房要了把伞撑着,啪叽啪叽踩着水向外头走,去看看那人到底怎么回事。
这头这个捧着头又打盹,眼皮刚合上,忽然先前那个冲进来,雨伞抖了他一身一脸的水,叫唤道:“哎哎!你猜那人是谁
!老天,那是楚公子!”
轿夫迷迷糊糊地道:“什么楚公子?”忽然清醒过来,也得了新闻一般地蹦起来:“楚公子?他跟咱们大人跟到这来了?
”
“是啊,人家这才叫真心实意啊!”先前的人摇头晃脑地道,“进去告诉咱们大人吧?”
“你找死啊,咱们大人那脾气,没准把你开出去。”
“那难道就让人家楚公子在外头一直等着?我都看不下去了。”
“嘿,你操得什么闲心,人家看上的又不是你。我跟你说啊,一会大人出来了肯定能看见他,咱们等着瞧热闹……”
“你们在说什么?”两人正说得高兴,一双雨靴停在他们面前。
两人猛地噤声。那人打着伞的圆形阴影从上方笼罩下来,竟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顾青鸿等了一小会,淡淡地又问了一句:“问你们话呢,哑了?”
他的声音好像浸在雨里,冰得让人发寒。两个轿夫你望我我望你,谁也说不出来楚衍的事,把头深深一埋,做缩头乌龟状
。
身后送他出来的于绩也听到他们刚才的话,心里暗笑的同时又着实对楚衍有点佩服,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反要劝道:“青
鸿,算了。下人们闲话而已。”
顾青鸿心中一股无名火,又不能当真往下人身上发泄,咬了咬唇扔下一句:“愣着干什么,备轿回府!”转身就往外走。
两名轿夫面面相觑:既是要备轿,大人为何自己先走出去了?
第三章(上)
顾青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出去,但是在他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的脚已经先于思维的控制,自作主张地走到了门
外。
可是步子虽是向前的,却是越迈越小,越迈越慢,终于犹豫地停下。已远远地看见那个颀长的人影,撑着一把伞,借着身
后一家铺子透出的昏暗光亮,站在巷子的拐角处。面向对面的一棵桂树,像是在出神。
顾青鸿在转身离开和走上前与楚衍说话间犹豫,摇摆了半天不得主意。终于决定了立刻走开,却又在侧身的时候顿住了动
作,忍不住再度扭头向那个人看去。
细细雨丝迷蒙了天地万物,也迷蒙了那独自一人的影像。气氛无端地柔和起来,笼罩着身心的满是持续的雨声,缭绕的水
汽,还有那人优雅的,等待着的侧影。
这一刻的楚衍看上去并不让人讨厌,甚至他的身影,让人有种淡淡的感动。
五指攥紧伞柄又松开,如此重复两遍。顾青鸿最终决定还是上前去看看。
雨靴踩在水里,闷闷地响。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在耳边细碎又凌乱,竟如心境。
楚衍的身形渐渐在视野里放大。湿漉漉的伞面上泛着灯火暗黄的光。该是青色的衣服因为光线的缘故看来如同墨染,配着
一两件皎皎玉饰,异常清晰。
慢慢地走到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时,忽地听到雨声中突然传来楚衍低低的声音:
“真可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是么?”
顾青鸿停住,一时不解。顺着楚衍的目光向前看去,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满地被雨打落的桂花,零落成土,颇为凄凉。
本来想要嘲讽的话语,出口时却没来由变了味道,沉沉地道:“本是风流放浪之人,又何必作此姿态。”
回答他的是微不可闻的叹息。
“自从遇见一个人,我确是幡然悔悟,不愿再做风流之辈,只是……他一直不肯给我机会。”
楚衍的面孔偏转过来,似笑非笑,目光直视着顾青鸿,竟是出乎意料的清澈明亮。
语声随着湿润的风扑面而来,好像带了蛊惑人心的力量。伞边缘滴落的水珠也被风吹过来,顺着领口滑进脖颈里,一阵冰
凉的触感。
若是以往顾青鸿听见这句话早掉头就走了,现在却觉移不开步子。不由得迎着楚衍的目光,深深看进去,想探究那里面有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从没想过会有楚衍这样的人闯入他的生活。躲不开,赶不走。本以为自己一贯的冷漠能让他知难而退,但他的固执和坚持
超乎想象。
日复一日在酒楼上守株待兔,遇到麻烦时帮他解围,即使被明确拒绝仍旧锲而不舍。
顾青鸿第一次觉得情况的发展脱离了他的掌控。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片刻。风卷着雨丝在两人间飞舞。好像形成了无形的丝线,把本不相干的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街角有人匆匆而过,脚步声打破了这边的沉静。楚衍脸上怅惘而感慨的表情褪去,浮上常见的温柔笑意:“回去吧,外面
站久了会着凉。”
顾青鸿被这一句惊醒,瞬间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连脸上的线条也似刚硬起来。楚衍心道可惜,遗憾地将目光在他面上流
连片刻,补充一句道:“当然,顾大人若是肯请我共乘一轿,我……”
话没说完,顾青鸿转身就走。
楚衍就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苦笑着看他负气般将脚下坑坑洼洼的水潭踩得水花四溅。
冷风吹来,楚衍鼻子皱了一皱,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大半被淋湿了。
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那人消失在拐角处。
顾青鸿从坐上轿到回府,周身散发的一直是冰窖气息。
两个轿夫自知说错话,一路上大气不敢出一声,轿子也抬得分外认真,明知前面是泥水也闭着眼睛踩进去,竟比平时走官
道还四平八稳。
回到府里,还胆战心惊地等着顾青鸿发落,眼瞅着顾青鸿冷脸进了门,没再看他们,也没有要开他们出去的意思,这才算
松了口气,抬袖子擦脸上的雨水和冷汗。
顾青鸿一进门,书童洗研忙迎了上来,服侍他把湿衣换下,又倒了热茶上来给他驱寒。
这时外头雨声愈发大了,顾青鸿无意间从窗口向外看去,见府中只有几个房间里还透出灯火亮来,更多窗子都是漆黑一片
,显然没人。
不由得想起于绩的话:“你那府上冷冷清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罪臣府邸呢。”
捏住茶杯的手停了一停。随即有些烦躁地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
唤道:“洗研,拿棋过来。”
洗研应了一声,不一会便捧了棋具过来。从盒中抽出棋盘放在桌上,迟疑道:“大人,要我陪您下么?”
顾青鸿看了看他,摇头:“不用。”
和棋力太弱的人对弈,并无乐趣,只是徒增烦躁而已。
他到书架上翻出一本棋谱来,摊开一页,拈子在棋盘上摆出棋局。
眼睛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却总觉得集中不了精神。半晌敲下一枚棋子,转目向窗外望去。漆黑夜色中不见细雨形影,只
闻沙沙的声音,宁静而孤独。
望了一会儿,眼前竟又浮现出了那个人的影子,一伞烟雨,站在巷子拐角处,背对着街角来的暗黄灯光,带着无言的淡淡
的落寞。
叫了一声:“洗研。”
“哎。”洗研连忙答应,推门进来。
“我记得院子里种了棵桂树?”
“是啊,今年头一年开花,可惜这场雨都打落了。”
“大人……?”
顾青鸿却又不说话了,良久摆了摆手道:“没事了,下去吧。”
楚衍晚上淋雨着了凉,第二天早上起来便鼻涕眼泪齐流,再没了往日那风流态度。
谢小裳一边忙着叫人去抓药请大夫,一边笑出两个酒窝,道:“公子今儿可还去谪仙楼么?”
楚衍打了个喷嚏,没精打采地摇头。
谢小裳笑得更开心,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这可是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昨晚你在外头等了那么久,我还以为顾大人
一定请你到府里作客呢。真没想到哟……”
楚衍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闻言不以为忤,反而笑起来:“歇两天也好,这就和打仗一样,也讲究个欲擒故纵。”
谢小裳矮身往他旁边一坐,手掌托腮:“公子自有一套风流经,却不知对待顾大人的是三十六计里的哪一计?”
楚衍想摸扇子,摸了个空,才见正被谢小裳抓着玩呢。笑道:“小裳,你错了。我对所有人掏得可都是真心。若不付出真
心,哪得真心来换。”
谢小裳怔怔地看着他,良久后眉眼一弯:“是啊,楚公子一颗心有十瓣,顾大人占了八瓣,我们分它两瓣,不管分多分少
,好歹也有个分量了。”
她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丢下楚衍的扇子,起身到外间催药去。
之后的三天时间,楚衍老老实实猫在千红阁,哪也不去。谢小裳多才多艺又温柔可人,打叠起全副精神服侍他,倒也是神
仙般的生活。
到了第四天,感冒好了,神清气爽,楚衍又不安分起来。这回他却不去谪仙楼了,决定光明正大的上顾府登门拜访。
临出门时听到身后的谢小裳和丫鬟打赌:“我赌十两银子,公子今儿还要铩羽而回。”
丫鬟:“我才不和姑娘赌呢,这还用赌么。”
楚衍装作没听见,快步跨出了大门。
今日是休沐日,百官们都不必上朝。顾府却仍是大门紧闭,一左一右两只石狮子守着铁门环,望去森严又冷清。
楚衍一路盘算着见到顾青鸿要说什么,走到门口时眼睛里看的都是门上两个门环,结果成功和一人撞在了一起。
那人也是忙着和身边人说话才没看见他,被撞得唉哟一声,一转头看清了楚衍,认了认突然叫道:“公子?”
楚衍仔细一看也认了出来,原来竟是五天前在顾府外面碰见的林景贤。他身后那人楚衍也认识,是武经阁司造于绩。
林景贤一见到楚衍就像是见了恩人,分外亲热。忙忙向于绩介绍道:“师父,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公子。”又向楚衍道:“
这是于大人,现在是我师父了。还要多亏了你提点,才能让我拜他为师。”突然想起来:“哎,我还没问公子的姓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