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 下——非天夜翔
非天夜翔  发于:2011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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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马大声嘶鸣,离了密林,朝北方狂奔而去。

铁铉再架一箭,奈何已寻不见二人踪迹,只得叹了口气,吩咐道:“发通缉令,沿途封锁上北平的道路,别被他俩跑了。

“孤军无援,徐云起,拓跋锋,这次再抓不住你,我铁铉纵是被诛九族又有何妨?”铁铉阴冷地笑道。

拓跋锋亡命飞奔,本想带着云起,尽快与北军大部队汇合,然而山东以北方圆千里,却寻不到朱棣的半点足迹。

近十万北军竟是一夜间失踪了般。

南军领地上哨所则严加盘查,拓跋锋无奈只得调转马头,奔向西北。

云起倒也不介意,俯在拓跋锋背后颠来颠去,睡睡醒醒,直至拓跋锋终于寻得喘气时机,确认摆脱了铁铉派出的追兵,方

疲劳地寻到偏僻处歇息片刻。

拓跋锋把马牵到一处树下,倒头便睡,近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又全身带伤,实在是累得很了。

云起却已睡了个足,见拓跋锋挺尸般地躺着,一动不动,无聊得紧,肚子又饿,遂趴到其身旁调戏道:“师哥不疼我了?

“疼。”拓跋锋迷糊道,把云起抱在肩旁拍了拍,哄小孩似地说:“师哥歇会儿,不成了。”

月色如水,人疲马乏,云起从不断咀嚼的马儿嘴里扯了根草,去戳拓跋锋,拓跋锋打了个喷嚏,果真睡着了。

云起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拣来海碗,在那包袱里翻选,见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由得心情大好,装了一碗便吃了起来。

“连碗筷都没忘收拾……这傻子。”云起情不自禁笑道。

此处正是德、宁两州交界,接近朱权地盘,再朝西北走,便是朝廷逐犯一类的流放之地,云起小时候听蒋瓛说过,塞外风

沙茫茫,冬天严寒,夏日酷暑,被流放的罪犯通常都活不了几年,官宦之家子女更易早夭。

云起吃着烤鹌鹑,十分满意,脑袋又东张西望,只坐不住,见大路对面有间农舍,牛棚里养了只牛,院子里又有口井,遂

一拍外衣,起身。

这一起身,拓跋锋登时惊醒,紧紧抓着云起的手,峻声道:

“你去哪儿!”

云起反被吓了一跳,讪讪道:“菜太咸了,去讨点水喝。”

拓跋锋吁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显是头疼难受,屈起一脚勉力站起:“我去,你别乱走。”

“那儿有头牛,要牛奶喝。”云起很明显是在无理取闹。

“哦。”拓跋锋应了,蹑手蹑足翻进农舍栅栏内,云起道:“用的着么?你敲门就是……”

拓跋锋“嘘”了下,小声道:“危险。”

拓跋锋靠近牛棚,牛闭着眼,悠哉游哉嚼着干草,拓跋锋于是把空碗放在地上,蹲了下去,伸手到牛腹下去挤奶。

摸了个空。

拓跋锋朝侧里挪了些许,摸到了,用力一挤。

“哞!”那牛瞬间停了咀嚼,双眼一睁。

拓跋锋漠然道:“你是公的?”

“云起快上马——!”

说时迟那时快,那牛勃然大怒,转身一角挑破了棚栏,拓跋锋拔腿就跑,吓得朝云起飞奔而来。

“……”

云起还没明白发生过什么事,拓跋锋已被牛追得疲于奔命,好容易冲到树边,拎小鸡一般抓着云起上马。

“哞!!”

“驾!”

“怎么回事!”

“快走啊——!驾!”

马缰还绑在树上,拓跋锋忘了。

“什么人!”

“偷牛贼!”

连番叫喊已惊动了农舍主人,那时间屋内匆匆有名农妇奔出,抡了屋前锄头便尖叫道:“当家的——!有偷牛贼!”

“我们不是……哇啊!”云起仓皇大叫。马匹受了惊吓,不住猛挣,将云起与拓跋锋甩了下马,摔成一团。

战马瞬间挣断了缰绳,飞也似地逃了。

这下好了,云起甫一起身,便又被冲过来的牛吓得大叫,拓跋锋忙抱着云起让他上树,好一番忙乱中,云起赫然听到一个

熟悉无比的声音。

“你他妈的吃了豹子胆了!敢来我家……”

“张勤?”云起讶道。

屋内又奔出一名农夫,手持镰刀,将女人护在身后,此时听声音便愕然道:“云哥儿?还有……头儿?你们怎到这处来了

?”

农妇躲到张勤身后,张勤急急忙忙出来,赤着脚,穿着过膝的麻裤,上前牵开牛,难以置信地看着云起与拓跋锋。

——卷三·呼风唤雨符·终——

卷四·玉扳指

36.征夫浊泪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

张勤躬偻着去点了油灯,豆大的黄火将微弱的光投在他的头发上。

一别数年,二十余岁的小伙子,竟是长出了零星白发,云起怔怔地看着张勤未老先衰的模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耗子吱吱叫,从蓝沫脚边窜过去,蓝沫低声骂了句,操起墙角的木棍敲打数下,将它打得逃进了墙角的小洞里。

拓跋锋目光游移,四处扫视,屋顶角落还开了个洞,拓跋锋歪着脑袋张望,见到天边一颗闪亮的星。

蓝沫搬了个小木凳,推门出院,坐在井栏旁,手里织着毛线。

张勤取来两个瓦碗,放在油腻的桌上,提起壶,往里注了点清水,云起借着油灯,看到水面泛着一层油花。

拓跋锋道:“你不是渴了么?”

云起忙摇手道:“我又不渴了。”

拓跋锋喝了水,云起只得跟着喝,水里一股泥沙味,参杂着馊油,令他又想吐了。

“还没孩子呢?”云起微笑着问道。

张勤笑答道:“没,我爹生前倒是想要个白胖小子。”

云起静了下来,而后道:“张老逝世了?”

拓跋锋“嗯”了一声,把碗放在桌上:“听说你娘过得挺好,回老家山西了。”

张勤点了点头,云起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空米缸,叹了口气:

“这些年,过得还对付罢。”

张勤苦笑道:“也就这样了,那天走得匆忙,忘谢你们救命之恩……”说着便要跪下给拓跋锋云起磕头。

“哎别!”云起忙扶起张勤,怒道:“自家兄弟,说这什么话呢。”

云起简单解释两人目前的处境,张勤心不在焉地听了,而后道:“明儿是十五,我把牛牵去集上,换匹马来给你俩。”

“我这有钱,买就是……”云起正要掏钱,拓跋锋一手将云起按住。

院内传来蓝沫的讥讽:“泥菩萨过江,自个还吃不饱……”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张勤勃然大怒道。

云起抚额不忍听,只想撒袖子走人。

拓跋锋却拉住张勤,认真道:“别这样,媳妇的话要听,她是为你好。”

张勤重重出了口气,道:“听她的?她就是在放屁!”

张勤又朝院内吼道:“不想过就趁早滚!别他妈跟着老子,委屈了你!”

云起那恻隐之情几乎要化作眼泪流了下来,任谁也想不到,当初传遍京城,私奔的这对金童玉女,竟是过成了糟糠泼赖。

那家徒四壁的生活,夫妻间脸红脖子粗的争吵,颇令云起有种绝望的陌生。

这就是当年意气风发,锦衣华服的勤哥儿?

张勤那脸已再不复英武的模样,长年塞外艰苦劳作,一日三餐的压迫,已令他皮肤粗糙,变得如同小老头般,更微微躬着

背脊,想是常被蓝沫训的结果。

云起忽然对今夜的重逢有种说不出的后悔。

张勤收拾了床铺,埋头道:“云哥儿和头儿并个铺,先歇着,明天我去买马。”

云起忍不住道:“你睡哪?”

张勤讪讪道:“后院还有间房,我睡那地,别理她,让她坐着去。”

“这怎么行!”云起与拓跋锋同时怒道。

云起拦着张勤,拓跋锋又朝院内道:“弟妹,对不住了,叨扰他晚,明天赶早就走。”

蓝沫不答,云起低声道:“兄弟,你存心让老子睡不安稳呢。我俩睡后院,走,带路。”

张勤见云起坚持,只得将二人带到后院,那处却是间柴房,张勤又叹了口气,道:“那成,自己弟兄,也不说了。”

张勤与云起彼此拥抱,云起忍不住抬头,在张勤头上摸了摸,安抚道:

“太祖驾崩,皇孙继位,等过段日子回去,不管谁当皇帝,只要云哥儿得了势,第一件事就派人来接你,依旧当咱的锦衣

卫……先委屈着再呆几天,别和你媳妇吵架,好好过日子,啊。”

张勤默默点头,云起只觉脖颈旁有点温热的眼泪,不知该再说什么,放开了张勤,拓跋锋欲言又止,似是也想给张勤点鼓

励。

然而张勤转身便走了。

柴房内静悄悄,剩拓跋锋与云起二人。

拓跋锋忽道:“师哥以后不骂你,不大着嗓门和你说话。”

“……”

云起哭笑不得:“别说傻话,睡罢。”

拓跋锋蹲在地上,捡起张勤带来那块破布抖了抖铺好,躺下,乖乖伸出一臂,等着云起来枕。

他们紧紧拥在一处,前院传来蓝沫尖锐骂声与张勤压抑着怒气的讥讽,彼此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云起低声道:“我姐当年也不是这样来着……”

拓跋锋侧着身,看了云起好一会,小心地在他眼睫毛上亲了亲。

云起喃喃道:“那年我爹死了,大姐被赶出家来……师娘让我赶紧回去……你陪我一起出宫,记得不?”

拓跋锋“嗯”了一声,道:“将军府里扔出个小布包,脂粉,钗儿叮铃当啷摔了一地。”

云起道:“我还记得她一边哭,一边拣地上那些物事,真他妈的是造孽呐,那时太小,不懂她哭的啥,这会儿想起来心里

真疼得难受。”

“姐夫那时还是个闲散王爷,在京师每天乱逛,没差事,也没俸禄,王爷一个月二两银子,攒了四年,全给爹填法事,买

棺用了,身上穷得一个子儿没有……要说穷,说丢人,其实也跟勤哥儿这模样差不离。”

“大姐要去典当金钗首饰,被姐夫拦了,还是他自个去工部支了下个月的钱,给咱俩买了两把牛皮糖,又带着去八仙楼海

吃了顿,才送到宫门口。”

云起叹了口气,道:“你那儿还多少钱?”

拓跋锋木然道:“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云起险些声音便要高了八度,怒道:“乱花钱!花那儿去了!”

拓跋锋惴惴道:“都趁你睡觉那会……塞你钱袋里了,没有乱花,一共七个月,十四两银子,外加上肥……上回把猪十七

当女人卖的十两,那十两是银票,本来我只要了五两想让他给现银,兵荒马乱的一时找不开……”

云起往身旁摸去,摸了钱袋,恍然大悟:“我说咋变重了呢。”

拓跋锋道:“给他多少?”

云起道:“都给他罢。临了藏他枕头下,免得伤感情。”

拓跋锋释然,点了点头。

二人这才安心入睡。

一夜无梦,那是自拓跋锋逃出京师之时起,云起睡得最安稳的一宿。

日上三竿,阳光从柴房外照入,投在云起安详熟睡的脸上,他睁开眼,身上盖着一块破布。

拓跋锋已起身,洗了二人衣服晾好。

西北阳光炽烈,晾在两根竹竿上的外袍轻轻飘荡,衣袖飞舞,仿佛要情不自禁地互相抱在一起。

拓跋锋打着赤膊,正专注地练着太极拳:“你去吃早饭,我吃过了。”

云起眼望拓跋锋伤痕累累的背脊,莞尔道:“亏你好意思,就穿条衬裤,与人家媳妇坐一房里成什么体统。”

拓跋锋愕然道:“她不是嫁人了么?”

云起知这愣子的一贯思维是:成了亲的人就没有性别了。遂也懒得跟他说,敲了敲窗台,笑道:“弟妹,讨点吃的成不?

蓝沫心情比之昨夜,似乎好了些许,答道:“穷人家也没啥好的,真对不住云大哥了。”说着便开了后窗,递出一碗一碟

来。

清粥小菜,正合了云起胃口,云起一面吃,一面与蓝沫闲聊几句,忽道:“这处是什么地方了?”

蓝沫答道:“德宁二州地界,再朝西北走,便是西凉府。”

云起筷子定在唇边,道:“西凉府?荣亢大将军的辖地?”

蓝沫道:“是呀……我爹当年与荣将军交好……他儿子不就是那啥来着,与你们同朝当差的,那时荣府……”

蓝沫语气唏嘘,充满掩不住的向往,云起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蓝沫忽地扔了手上活计,转身便凑到墙角去吐,拓跋锋吓了一跳,道:“弟妹你没事罢。”

云起兀自沉吟他事,道:“荣庆他爹?”

“弟妹,叨扰。”云起几口把稀粥喝完,朝房内道:“我想到门路了,现便走,免得拖累了你俩。”

蓝沫扶着木盆大口呕吐片刻,听得云起此言,脸色惨白,嘴角也顾不上擦,忙奔来开了后房门,焦急道:

“这怎么成?大哥要去哪?张勤大清早便去集上,这时间算一算,也该回来了,万万不能走!再等一会儿吧,吃了午饭再

说。”

云起正要说句什么,拓跋锋已明白其意,打断道:“要找荣将军也不急在这一时,等他回来,告个别再去。”

云起只得敷衍点头,蓝沫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关上房门时那手微微颤抖,被眼尖的云起一眼瞥到。

蓝沫回到房内不再吭声,拓跋锋把钱袋偷偷塞进窗格里,又拉过帘子掖好,小声道:“这够他们买好几头牛了。”

云起只越想越不对劲,道:“你到前院去看看,那牛还在不。”

拓跋锋蹙眉道:“你连自己兄弟也起疑心?”

云起催促道:“去就是。”

拓跋锋爬上院墙,俯身到前院遛了圈,回来后道:“不在。”

云起只觉蓝沫那表情煞是不正常,今日态度又变得太快,索性单手勾住屋檐一翻,上了房顶,朝远处眺望。

隔壁十丈外有另一户农家,云起又朝拓跋锋招手道:“你来看看。”

云起指那邻家牛棚,牛棚里养了两头牛,问:“左边那头,像张勤家的牛不?”

拓跋锋左看右看,满脑袋问号,任他武功再高,眼力再好,也看不出此牛是彼牛。端详半天后道:“我看不像。”

云起低声道:“我怎么看怎么像。”

拓跋锋漠然道:“别疑心生暗鬼。”

蓝沫仍不住朝后院窥探,此时不见了拓跋锋与云起,又仓皇推门出来,道:“徐大哥!拓跋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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