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在窸窣的树下荫出的温良木香里。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不对,给我放慢了,放柔了好好念!”祭毫不客气,带着扳指的指节稳稳击在他额上,亮响好大一记,“再来!”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赫连萧月愣愣站着,脚底是薄薄浅浅一层青水,微一抬脚就是一片涟漪破水,雾气里便是一声轻灵的水响。
这是哪儿?
雾气里渐渐幻出个破败的小院,银杏叶金黄璀璨衬了一院萧索。
院里跑着个半大的孩子,泛白的衣领箍着小小的脖颈,俨然已是不大合身了,却还是局促地绑在身上,看样子便是用旧衣
改的衣裳,满院捡着落叶,却是静悄悄没出声的。
院门口立着个女人,在凉风里披着罗衫华缎盛装高髻,倚在门口向外张望着,瘦削的身子瑟缩在秋风里却一动不动站到傍
晚。
他看见那孩子静静走过去,把手里的披风递给女子,唤她,“娘。”
那女子一脸愁容算是拨云见月露出一擦浅笑,却只是把手里厚重的披风卷起抱在怀里不曾穿上,“萧月乖。”
母子俩背后站着一个小婢子,见状也是不忍地皱起眉。
而院外扫着落叶的仆役,目不斜视连院门外的数丈踏都不踏,任由叶子重重叠叠搭起毯来。
他愕然看着眼前的几人,一时竟不知是身在院里院外。
眼前一日一日飞快晃过,有时能是从天微明看到暮色四合,那该是些不一样的有笑声有交谈的时候,有时又是只有一个时
辰便是一日过去,总是千篇一律看见女子倚在门口不声不动。
这似乎是某人零碎的记忆一般,辨不出年岁。
他只知道眼前天地飘了六次雪,开了六回花。
那孩子已经长了不少,虽说还是细细瘦瘦,已经隐约辨认出少年的模样,蓝衣坐在女子的塌前,持着女子骨瘦如柴的手。
赫连萧月看的心里莫名的疼。
他记得起初那是双十指如葱的柔荑。
片刻少年起身朝屋外奔走,低声同那婢女说了几句话,匆匆跑出小院往外去了。
赫连萧月越看心下越是恍然,恍惚间几乎以为在狂奔不止的人正是自己。
那少年踩着一地花泥踉跄着跑过院外的路,翻过后山,跑向后院。
熟悉的叫人心惊。
这是赫连山庄。
那少年跌跌撞撞冲进大厅里,春花灿烂的中庭潺潺流水外的厅门黑洞洞,看着几分悚然。他冲进厅里瞧见主位上正坐的人
目如霜刀,透骨微凉。
身后几声轻笑。
他突然觉得心口揪疼,战战兢兢不敢回头,一股寒气弥漫,似乎一回头就是万劫不复。
他僵着身子,一点一点向后看去……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那嗓音温润柔缓一瞬间穿过重重的春光打进厅来,直穿他的耳廓击他心上。
“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眼前的雾气竟在这声音里重又升起,一切重复氤氲,他只隐约看见身后有个人影,旋即散去无踪,他眼前又是那漫天雾气
夹杂着水响。
最后倒是连雾气都无了,他沉进绵香的黑暗里。
看见赫连萧月舒展开眉头沉沉睡去,祭稍松了口气,将玉干脆系在他脖上,捆紧了束带。
“冷珏,记好了,这玄玉没什么大用,但是定心神却是毫无问题的。以后常给他带着。我看他好像记起些什么东西了,估
计是醉狠了,你又……”祭深意地目光从他脸上爬过,“以防万一,都带好。记起那些事儿倒不算什么,我怕他想起些不
好的东西受刺激。”
赫连冷珏颔首,重又抱起赫连萧月。
祭不经意看见赫连萧月的脸,倏然一惊。
他眉宇正中隐约看见一条鲜亮的红线,色似艳血,没入发际,直指青天。祭立时立起唤住了赫连冷珏,“等等。我给他涂
些去酒气的药。”
祭慢条斯理从怀里摸出一只玉瓶,目光闪烁冷冽的看他眉宇的血线。
手里挖上清亮玉色的药膏,祭缓缓涂上他鬓侧的额角,然后一点点抹向赫连萧月的眉心。
指尖略一发力,祭含混地念了两声,那血线齐根被他抹断,瞬息暗淡不见。祭把玄玉搁好,顺手捏了把赫连萧月的颊,“
好了,省的他醒来叫头痛,叫的人心烦。”
赫连冷珏无言的点头示意,转身朝屋去了。白袍微扬一枚飘转间,他没有看见身后祭瞬间苍白下来的脸色。
祭深喘了一口气,趺坐回青岩上,调着呼吸,连金眸都泛起了水光,只好闭上低喘。
待他再睁开眼,又是仙风道骨满面淡然。
“九霄宫烧平了,莫辰碧玥死了,凤小小也不在了。恩,应是不会有什么再让他想起这些个事儿了。”他细数了须臾,招
手唤来仆人,“你,去,把我院里的紫藤萝烧了。”
“烧了?”饶是知晓这祖宗性情怪癖,那仆役一时也被他的命令怔忡。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祭一勾眼角,那仆人忙低下眼避开他的锐气,迭声应着去了。
祭看他远了,又倒回石上。
“我说小月儿,你可千万别再去琢磨这档子事了。”他摇了摇头,干脆扯过件披风和衣躺下,“一记起这些丑事,就见你
命犯五行,血线冲天,端的是灭族断根的血光之兆啊。来这么一回,就要拆了我这老胳膊老腿了。”
他可没那么多十年的阳寿,好天天折来给他逆天抵命。
第四十九章:
现世。
晨睁开眼,看着上方的天花板,无声的叹一口气,又来了……这么突然晕过去,这是第几次了?
就是这么躺着,与废人有何区别?心脏不好,很不好,带来的麻烦是可想而知的,有时候想就这么死了不是很好吗?这样
活着可真是窝囊!
但是,却又不甘心,他的心总是在隐隐作痛,想要记起些什么,又什么被他遗忘了,很重要很重要的记忆,非要记起不可
的记忆,就仿若,那是他存在于这世间的唯一意义。
最近总是在做梦,梦里的那个少年颔首低垂,眉眼流动处皆是风情,紫藤树下,为他舞了一遍又一遍,纵使紫藤花纷纷落
下,却掩不住那人周身流转的淡淡哀伤,浓的化不开的哀伤,夹杂着绝望。
那个人是谁呢?是谁曾经一低眉,一回首,便是倾世繁华。一抬手一举足,胜却人间无数?
是谁曾经告诫他“若一旦失去……就再无可挽回……”,却被他忽视,一笑而过?然后。他便真的失去了他……
谁是在他耳边绝望的低吟“宫主……碧玥终于有所用处了……”
是谁一直陪伴在他的左边,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是谁一直站在他身后,默默无言?
是谁呢?是谁呢?答案呼之欲出,微微张了张嘴却唤不出那个名字,徒劳的向上伸出手,透过指缝间看到白色的天花板,
隐约有浮光流动。
世界那么大,你却不在我身边,你是谁呢?回答我,你是谁呢?
一切的记忆都是模糊不清的,记的不真切,那些人的脸孔,那些故事,那些过往,真的就这样随风而逝了?还是只是他的
一场梦呢?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什么是梦境?什么又是现实?
叹了口气,高举的手颓废的垂落,扭头转向一边,闭上眼,不再去想的话会不会就可以好过一些?这颗心脏如此软弱,可
以承受的太少太少,像是某种报应般,深深的直接烙印在他心里的每一处,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微风轻轻吹起了窗边的垂帘,半开的窗户惊起了一室的波澜,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海,蓝的过分,蓝的恍人,明明是美景,
看在他眼里,这海,却仿若是死的一般。
是他被这个世界遗弃,还是他遗弃了这个世界?亦或是,他活着,只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少爷,您醒了吗?”,年轻的管家轻轻叩了叩了门,小心轻声的问着床上看海的人,老爷说少爷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因
为这种蓝色的流动的东西会让他想起一些遗忘的东西,老爷说,那海在阳光的照射下总是会泛起淡淡的紫色,像是在水中
一现而过的巨龙,让人难以捕捉。
“恩,淡淡的应了一声。”,晨并没有回头看看来人的打算,他仍是无聊的看着窗外,忍受着这一阵强似一阵的,从左心
房的部位传来的刺痛感,管家并不知道的是,他看的是那碧蓝的天,那海的尽头。
说来也可笑,在这个显赫的家族的已生活了那么多年,也坐上了最高的位置,拥有了无上的权利,但他,却是没有姓的…
…
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他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更不知道那个男人姓什么,他只知道那个男人说他
是“晨”。对于那个人的记忆,他仅记得他有着一头漂亮的蓝色长发,蓝的清澈,蓝的让人心凉,像是有某种魔力般,能
迷惑住人的双眼。
那个人对他说过,“我不是你的父亲”,那么,他自己又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呢?已什么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呢?
他也仅仅知道这些了,他坐上高位,拥有荣耀,拥有权力,却是更加的空虚。
“少爷,这个是少年就是以后服侍您的人了”,管家耐心的说着,丝毫没有在意自己主子爱理不理的态度。这次晨却是直
接没有出声,四周静了下来,不免有些尴尬。
“您好”,被带来的少年却是大大方方的和床上的人打着招呼,露出温柔的笑。
这一声简单的问候却是将床上的惊的猛然坐起身,晨盯着管家身边的少年,神色复杂。
怎么回事?这种感觉……好熟悉……心……莫名的更痛了……狠狠的抽着……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晨缓缓开口沉声问着,他的视线就此定格在那个人的身上,不愿移动分毫。
少年被紧紧盯着却没有丝毫的不耐之意,反而更加大方的笑开了。
“我叫薰,沉薰,是以后照顾你的人哦”,说完后少年更是调皮的眨了眨眼,一脸的可爱气息毕露无疑。
晨看着他突然就笑了出来,真是有意思的人!
沉薰吗……
“喂!你是什么意思!”,拥有金色双眸黑色长发的人一脸怒意的瞪着眼前表情无害的男子,“既然决定救人为何只救一
个!”
“呵呵”,男人看着他笑了起来,他弯下腰趴伏在金眸人的耳边,长长的蓝发从颊边垂落了下来,“我给你穿越时空的力
量可不是让你躲着我,不这么做,难道你会出现?”
企图挣扎的人立刻不动了,只是冷笑一声,“真是可笑,不要说的你是受伤害的那个,放开我,我与你早已没有任何的关
系,龙神帝天!”
被唤作帝天的男子沉默了几秒,随即将人狠狠的环进身体啦,“我知道那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错怪你,做我的人吧,祭
。”
“都过去了,那些早就已经过去了,我早就不在意了,”,祭窝在帝天的怀里,神色淡然,眸中平静的可怕,“看在你帮
助他们的份上,我们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他们会这样幸福下去的吧!”
“我不会放手的,绝不。”
金眸的男子淡淡的笑了,神色中更多的是无奈,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
“何必如此执着呢?我该回去了。”
“我会找到你的,不管你是去哪个世界,我会找到你的。”
“被封印了那么多年,你这性子还是一点没变啊”,身影终于慢慢消失,留下的蓝发男子稍微站了一会后,也失去了踪影
。
剩下一地破碎的阳光,树影斑驳。
第五十章:
赫连萧月抚着额头微微皱眉,试着看清周围的环境,一缕阳光透过窗纱射进来,打在赫连萧月浓密的睫毛上,刺得他有些
真不开眼睛。
“少庄主,您醒了?”一旁婢女的呼唤声让赫连萧月的头脑恢复了运转,他艰难的用胳膊支撑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一旁
的侍女像要搀扶他,被拒绝了。
晕晕沉沉的,额,想起来了。那天他喝多了,赫连冷珏也是,然后……然后……赫连萧月的心里突然说不出的纠葛。如果
他的记忆没出问题的话,他应该是和赫连冷珏,自己的父亲接吻了,而且是深深的热吻。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赫连萧月感到一股热气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几乎要把的他的头脑给烤炸了。他的思绪也一样的热,而
且乱得不可开交。
赫连冷珏的每一丝呼吸,每一点触碰,那种唇齿之间的碰触竟会有如此甘美的感觉。这让赫连萧月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觉
得即美妙又羞耻。
机械的更衣,梳洗,赫连萧月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充斥了,他赫连萧月吻了赫连冷珏,还不止一次!
有一个父亲会和自己的儿子做这样的事吗?赫连萧月的伦理常识告诉他,当然不会。一对关系友好亲密的父子,他们会无
话不谈,会一起喝酒划拳,甚至一起练武比试……但,绝不会像他和自己的父亲这样,在月下深深的拥吻。
那不是……恋人之间才有的行为吗?自己和冷珏……赫连萧月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自己还觉得非常陶醉!赫连萧月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在脑海中还都是赫连冷珏俊美的面容,离得自己那么近……
“少主。少主?”赫连萧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察觉到身边婢女的呼唤。
他一个激灵:“什么事?”
“您昨天喝多了,请用点茶吧。”婢女小心翼翼的递上茶盏。唯恐伺候的不周到。这个往日并不起眼的少主,突然成了宫
主的至爱。赫连冷珏对这个儿子有多上心,已经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了。
这时的赫连萧月则有点做贼心虚,他隐约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父亲那种不容于世的思慕,他想将这种感情隐藏起来,却又觉
得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了一般。这种感觉是要命的,让他惴惴不安,却又幸福的快要溢出来。
接过茶碗喝了两口,赫连萧月装作不经意的问道:“我父亲呢?”
一旁的婢女施了一礼道:“庄主昨天晚上送少主回来之后便走了,这会儿估计在书房。”
是赫连冷珏送他回来的,赫连萧月心里有一点得意,却撑着不表现出来:“我去给父亲请安。”
那边急急的挽留:“少主还是用了早饭再去吧。”赫连萧月早就一步溜得没人影儿了。
赫连萧月脚下生风,一路小跑的来到赫连冷珏的书房门前,正要敲门,突然停住了。
自己这样……父亲会不会生气呢?也许照着赫连冷珏的性格,此时正为昨天的行为懊恼吧?赫连萧月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