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没带你来,是因为我两人关系一直还有变量,我怕你多心,现下……」他温柔地凝望怀中的人。「雪城,从前我从
不敢想你会真的住进来,我有一天,真的能……拥有你。」
侯雪城心神震荡,他强自冷静下来,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动情,若不杀了他,可能命不长久,朱靖若知道了,岂不是要悲痛
万分?他别过头,「我不属于任何人。」声音沉了下来。
朱靖点头,唇角轻刷过他的额头。「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了。」他停了一下,说下去,「这几日,你伤重,我为了照护
方便,将你安置在我自己房里,等你过几天好些了,便可以搬过来住。」
侯雪城脸上阵青阵白,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这人让他心神震荡,会成为自己的弱点,必须……必须杀了这人。
他忽然使尽全力,一把推开了他。朱靖猝不及防,两手一松,侯雪城已由他怀中摔向地面。
「雪城……小师叔!」
朱靖惊叫,伸手欲扶他,侯雪城却侧身避开,顺手拔出朱靖腰间的剑,直刺向他胸口。朱靖一震,却没有闪躲,他闭上了
双眼。
侯雪城剑如流星,已刺入他左胸之中,却忽然顿住,他咬咬牙,只要再往前刺入一寸,登时可要了朱靖的性命。
他脑海中掠过师父日夜叮嘱的教诲:「……倘若你仍忍不住动了情,那么必杀却此人,以绝情根。你若是下不了手,后果
如何凄惨,历代犯了戒的宫主记载你都知道了,不必我再多说。」
侯雪城深吸一口气,长剑震颤起来。只要再刺入一寸,登时便可要了这人的性命,但长剑却始终刺不下去,他脸上阴晴不
定,时而冰冷,时而凶狠,时而悲伤,时而温柔。
朱靖睁眼凝视他,目中尽是款款柔情。「不管你要如何,我都不怨你。」
侯雪城心神震动,师父的话萦绕在他耳边:「散尽功力的痛苦,你每年都尝过一次,其中噬心的苦楚只有自身明白。
「如若你动了情,又狠不下心杀却那人,这样的痛楚将每天尝到,且比那日更痛苦千百倍,然后慢慢经脉断裂,全身瘫痪
,呕血至死。」
他握紧长剑,手背都暴出了青筋。
朱靖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引颈就戮。
侯雪城咬咬牙,目中忽然神光大盛。他运劲一震,手中长剑登时断成十数节,尽落于地面。
朱靖听到声音,睁开眼睛,道:「雪城……」看见侯雪城凝视着他,一向冰冷的眼睛充满了万千情怀;似是哀伤到了极点
,却又似极为欢悦。
朱靖心中担忧,按住胸口缓缓地坐倒,说道:「方才失手摔了你……你可跌痛了?」
侯雪城摇摇头,他蹲下身去,撕下自己雪白的衣角,替他止血包扎伤口,缓缓地道:「刚才我刺伤了你,你可怨我吗?」
朱靖低沉地道:「我说过绝不怨你。」
侯雪城默默点头,忽然一笑,如冰雪初融。「你现在流的血,将来我势必十倍报偿得了。」
朱靖大骇,抓紧他,「你在胡说什么?我就算流尽一身血,也不要你有一丝伤处。」。
侯雪城退开一步,「你很好……不枉我……」他没有再说下去,看着自己的字画出了一会神,淡淡地道:「我看够了,咱
们出去吧。」
在园外的燕野和侍婢怜怜见到两人走出楼来,都不禁大骇,明明两人言笑晏晏地走进楼去,想不到王爷竟然染了一身血出
来。
燕野当先扶住摇摇欲坠的朱靖,道:「王爷,王爷,这是怎么一回事?里头有刺客?」
侯雪城站的远远地,淡淡地说道:「他被我用长剑伤了。」
「你!」
若不是朱靖紧紧拉住他,燕野会一剑杀了这人。愤然道:「王爷为了救你,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你怎可恩将仇报?」若
是他人,这男子会被处以朝廷叛逆和反贼的罪名。
「燕兄弟!」朱靖喝止他:「这点小伤没有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碰伤的……雪城,你伤势未愈,随我一起回房好吗?」
侯雪城摇头,「这里景色很好,我想再待一会儿。」他的表情虽然仍然冷淡,但是却看得出心情愉悦。
「朱靖,你说得很对,天空蓝得很美,树花开得好美……身为『人』,活着真是一件美事。」
他淡淡地笑了,悠然闭上眼睛,神情恬然而平静。
第七章
自从朱靖受伤之后,侯雪城在王府的地位一落千丈,备受冷落,下人们恨他伤了主人,虽不敢对他厉言斥责,但不免白眼
相对,虽不敢出言讥刺,但也总是冷漠以待。
侯雪城也不在意,淡然置之,他唯一的烦恼,只有朱靖受伤以后,没人服侍他沐浴、更衣了,只好凡事自己来,还是在宫
千日好,出门在外总是不方便。他有点无奈。
这几天,总是挂念着朱靖,他伤得可重吗?自从那一日,已经过了五天,他再也没有来寻找自己,难道自己当时那一剑,
竟伤到了他的要害?侯雪城有些挂心。
即使要离去,总要先确定他伤势无碍后才能放心离开。
他甩甩头,抛开杂念,命人要朱轩过来练功。
过没多久,朱轩跑过来,后面竟跟着燕野。侯雪城只看了他一眼,也没讲什么,只哼了一声,让朱轩开始练功。
过了两个时辰,太阳越来越大,朱轩已经满头大汗,便让他歇息一会儿。这时左右自有侍女奉上冰镇甜汤。
朱轩欢呼一声,奔上来端碗便喝,燕野喝住他。
「小少爷,你该先给师父喝,怎么自己先喝了呢?」
燕野端过另一碗甜汤递给朱轩,让他奉给师父。朱轩才发现自己失了礼,笑着伸舌头,把汤碗接过呈给侯雪城。
侯雪城没有接过,他冷冷地道:「我不喝别人手中经过的茶水。」不是他信任之人端来的食物,无法确认是否真的清洁,
所以他从来不碰,可不管是否扫人脸面。
朱轩可比他师父会做人多了,他笑嘻嘻地道:「师父,这果子甜汤里头的冰梨,是王叔尚未回京前,便遣快马从蜀中运回
来的。他花费心思专程让您的厨子做给您吃,您忍心让王叔的心血白费吗?」
侯雪城怔了怔,一语不发地端过,舀了一汤匙便要就口。
「慢着!」这时候,燕野忽然大喝。侯雪城回头看他汗透重衣,不禁奇道:「怎么,你很热,想喝吗?那这碗你喝了吧。
」说着递了过去。
燕野看着他端来的碗,过了很久,他垂下头。「不,我不渴。」他脸色惨白,语音低弱。「侯宫主,我失态了,这是少爷
呈给您的,我另外有的喝……您请慢用。」
侯雪城冷冷瞧他一眼,也不再多说,当着他的脸面,慢慢将甜汤一口一口吞咽下去。
那天之后,侯雪城便不告而别,离开了京师,只留下一纸信笺,说自己去散散心。朱靖由于受伤,只能派人去追,却毫无
伊人踪迹。
半个月后,庆王府来了几名客人,是朱靖的舅母一家。
舅舅之前因为冒犯天颜,抗旨觐见,被押入天牢。后来宣宗继位,追赠「节烈」一匾,算是忠烈一家。他们世居凤阳,这
次回来省亲,太君高兴异常,整个朱府处处张灯结彩。
朱靖的舅母育有一儿一女,虽然年已四十,但是风姿端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极美丽的女子。她和一般贵族家庭的贵妇不
同,笑声十分爽朗,举止虽然随意,却带着一股超然的贵气。
这天晚膳后,太君邀着众人在厅里喝茶,合家欢笑,谈得正畅快时,一名仆人走进通报,「侯公子回来了。」
朱靖眼睛一亮,「回来了吗?」半个月没有见着他,他简直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之情,只想马上看见他,登时心神不定,
起身告退。
朱靖的舅母,也就是靳国夫人叫住朱靖。「侯公子就是浣花提的那个小师叔吗?」
朱靖点头。
靳国夫人十分好奇,她一向有着超绝的探究心。「听说他功夫厉害得紧哪,有『雪袖红衣』之称,我可以见见他吗?」
朱靖微微犹豫,知道雪城远道回来,定然累了,但舅母身为长辈,要瞧瞧他的师门长辈,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也希望
和雪城的关系能够早被承认。
「哥哥,舅母难得好奇,你就请侯大哥来一趟吧。」朱浣花柔声说。
朱靖无奈,吩咐仆人,「请侯公子来此一趟。」
「是。」那仆人方待退出,朱靖又叫住他。「等一等,你不用去了。」他对舅母道:「我亲自去找他来,别人找他,他未
必肯来。」他说着站起身。
等他走后,靳国夫人才表现出她的惊诧,「这个侯雪城是个怎么样的人?竟然要身为王爷的靖儿亲自去请人,他的年纪很
大了吗?」
朱浣花摇头,「比大哥小四岁。」
「这么年轻的师叔,才二十四、五,还是个孩子嘛。」靳国夫人挑眉。「怎么那么大架式?很神气的人吗?」
朱浣花苦思半天,忽然脸红了。只说:「侯大哥和别人不同,他很特别……好特别……」
「哦,怎样的特别?」靳国夫人十分好奇。
朱浣花想了想,最后放弃,「我不会形容,舅母看到了就晓得,他的特别是言语难以形容的。舅母看到了就明白。」
太君也忍不住笑起来。「那孩子真是很特别的,谁都不理会,有时候连我的帐都不卖,出了名的冷傲。不过他对靖儿的确
有心,几次为他出生入死,我很承他的情分。」
靳国夫人有些诧异,老太君的挑剔也是出名的了,竟然会为一个外人露出那样的笑容,这侯雪城是怎样的人物,接近朱靖
又是什么原由,她倒要好好估量估量。
朱靖抑止住心中的激动,走进「静芦」,一别半月,他几乎不能忍受没有他的日子,一想到马上可以看见他,他的心情就
无法凝定,所以他不愿仆人找他来,他要第一个见到他。
他轻轻推开雪城的卧室,侯雪城没有在里面休息,走到书房也没有人,练功室和议事房也都看不到人,朱靖站住脚,转身
向楼外走去。
侯雪城果然站在樱园里,此时正值初春,他站在浅红色的花雨和娟白的薄雪中,他的容色比樱花清艳,气韵尤寒胜冰雪。
朱靖看得几乎痴了,半个月不见,他的身子大为清减,眉宇间仍然冷傲,却多了一股倦意。朱靖几乎心痛起来。
他脱下大氅,走过去披在他身上,「天冷的很,进屋里好吗?如果受了凉便不好。」
侯雪城没有回头,他摊开手掌,樱花及雪花轻轻飘落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掌上。花已残,雪已融。「花不经寒,雪不长久。
」
他的语气几乎是感伤的,朱靖不知道他这半个月遇到了什么事,他既不说,自己便不去问,朱靖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拥住
他。
侯雪城没有抗拒,他的腰仍然挺得很直,神色仍然很冷,语气却多了一股温情。「这些日子,我……很想念你。」
朱靖一怔,想不到他会如此坦白,他应该大喜的,但胸中却有股浓厚的不祥之意缠绕着。雪城的手很冷,朱靖不动地抱着
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侯雪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细雪飞樱,过了良久,他转头凝视朱靖。
朱靖显然伤势才初愈,脸色不是很好。自己刺的那一剑心里有数,绝对不轻,朱靖眼下仍有深深的阴影。
侯雪城心里愧疚,低声道:「你的伤势痊愈得如何?」
「我本就没事,小伤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太君他们也没责怪你。」朱靖替他拂去头上的雪花,神色十分温柔,却不多
言,领着他走向「恩承居「。
侯雪城看着不是走向自己的屋子,「你去哪里?」
朱靖握着他的手,暖着他的手,温颜道:「我舅母来了,她想看你。」
侯雪城没有异议,只问:「我要如何称呼她?我长你一辈,要跟她同辈论交?总不能直接叫她『女人』。」
朱靖忍不住一笑,想起侯雪城在傲神宫里,称呼服侍的侍女,都是「甲女人」、「乙女人」、「丙女人」,从不去记名字
。
「她被封为靳国夫人,你可以如此称呼。」朱靖回答:「不过我希望你跟着我叫她舅母。」
他的语意缠绵,侯雪城却听不出来,「你舅母又不是我舅母,叫她夫人好了。」
他们一走进大厅,厅内众女眷便笑着站起身,「哎,千盼万盼,总算把凤凰盼回来了。」
侯雪城第一眼便看见居中而坐的紫衣美妇。
她从他刚进来,眼睛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脸色苍白,这时一和他对了眼,她的手一颤,手中的茶碗「乒乓」一声,摔了
粉碎。
众人吃了一惊,朱浣花连忙上前,「舅母,没有烫着吧?怎么回事啊?」她忙命下人前来收拾。
老太君也问道:「无忧,你怎么了?」
靳国夫人置若未闻,只是颤着声音,「这位公子……这位公子是?」
朱靖亦发觉不对,小心翼翼地说:「舅母,他就是你要见的侯雪城,我的师叔啊。」
侯雪城左看右看,主位都给人坐了,自也不好叫老太君和靳国夫人下来,脸上便不太好看。他拱手,「靳国夫人。」
靳国夫人没有回礼,只是一味地盯着他。这是很失礼的,侯雪城一向傲岸冷峻,孤芳自赏,自是不悦,他微一振衣,转身
离厅。
「雪城!」朱靖连忙拉住他,转向靳国夫人,「舅母,您到底怎么了?」
靳国夫人走下座位,竟一径走向侯雪城,「侯公子,请恕我唐突……请问你真的姓侯吗?」
侯雪城沉下脸,几乎就要喝她一声放肆,看在朱靖面上只得吞下。「我姓不姓侯,和靳国夫人无关吧?」
朱靖见舅母大异常态,怕师叔发怒,到时候那真不好收拾了,便挺身阻在两人之间,「舅母……」
靳国夫人推开他,声音颤抖,「我的娘家……姓龙。你可耳熟?」
侯雪城仍然面无表情。「龙家人早已死尽,请勿拿此开玩笑。」
靳国夫人十分急切,「不是,我没有玩笑……我是龙无忧,龙家的二小姐。」
侯雪城怫然,「我亲眼见到龙家三百余口人死尽,而龙无忧左胸中剑,靳国夫人,你冒充龙二小姐是何居心?」手掌晃一
晃,差点给她一掌。却被朱靖按住了,他挣脱朱靖的手掌,总算没动手。
「我没有冒充,二十年前,我没有死。」靳国夫人泪流满面。
侯雪城的神色冷峻,负手道:「你的确调查得很清楚,不错,我是龙家的人,你意欲何为?」
忽然间,他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杀气,所有人都被镇慑住了,知道若是靳国夫人回答不好,下一步就是死路一条。
靳国夫人惊呼一声,身躯摇摇欲坠,朱浣花连忙上前扶住她。「老天!你果然是龙家的人……你是龙……龙……」
「龙七。」侯雪城走近她,一步一顿,无视飞身前来挡在他面前的燕野,「你查得很清楚。」
「你是小七儿……我的弟弟龙丹书……」靳国夫人真情流露,不顾危险,向他走近一步。「小弟……小弟,你已经那么大
了……」
侯雪城皱眉,退了一步,「我没有亲人,你也不是我的姊姊,朱靖,这究竟怎么回事?」他有些微怒意,「你叫我来这里
,是为了戏弄我吗?」
第八章
龙七瑟缩在壁橱里,外面的打斗与哭叫,让他困惑又惊慌。三更半夜,奶妈从被窝中拉起他,将他塞到这个深黑的壁橱。
奶妈的脸色苍白,看着他的眼神一贯地充满爱惜,这次多了一种决绝的神色。
「绝对不能出来。」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也不能出声,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