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奇拍拍手上的灰说:“哎,楚回也过得很辛苦啊。你知道,萧岚……是很可怕的。”
庄景玉低下头。他当然是知道的。
郑奇看着庄景玉攥得紧紧的双拳,拍拍他的肩膀,劝道:“喂,你不会是在想和萧岚那种人抗争什么的吧……别想了别
想了,这辈子都不行的。你不行的……楚回倒是可以试试。”
这句话还真是彻头彻尾的蔑视和打击。
“……就算我不行,我又怎么能让他一个人。”
良久,庄景玉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郑奇看了庄景玉很久,叹口气。他又从柜子的隔层里抓出一大把项链手链耳环之类的首饰扔在地上,对庄景玉说:“算
了,你来给他清理吧……到处都看看,别落下什么东西。”
郑奇走了,不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庄景玉一个人。
他看着满地的狼籍,眼睛里,渐渐起了一层雾。庄景玉慢慢蹲下身子,摸了摸被郑奇一股脑儿扔在地上的几件大衣──
从衣领到衣角,一寸一寸地抚上去。庄景玉不懂这些,却也知道,它们的价格,是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除去那一次以外,庄景玉并不清楚楚回究竟穿过这些衣服多少次,或许,是一次也没有。可是这样的事实,并不能让庄
景玉感觉到哪怕一点点的好受。
无论怎样去辩解,庄景玉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萧岚对楚回,是没有感觉的。也许感觉这个东西本身并不能说明什么,
可是它到底还是存在的。那并不是没有。
庄景玉又伸手抓起散落在地搅成一团的首饰。它们闪着耀耀银光,刺得他的眼睛都有些干涩发疼。庄景玉将它们瘫在掌
心,细细地看。他没怎么见过世面,但至少,还能认得出钻石。
感情的深浅是不能以表面的财富来衡量的──能义正言辞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是还没有遇到过,足以在方方面面都将
他踩在脚下的对手。
他曾经以为,两个人之间,只要有爱就足够了。任何附加的东西都只不过是因为,那个人还爱得不够深,想要补偿而已
。可是现在,他看着这片把他卖了都不一定买得起的满地狼藉,心中直发虚。他生平第一次承认,或许所谓的感情和爱
是不一样的。爱可以就单单只是爱,可是感情,除去爱,还需要很多很多东西。
庄景玉看着眼前熠熠发光的钻石,忍住心底不断翻涌而出的苦涩,将它们一下子扔在地上。
这种比不上别人的无力和痛苦,他已经尝了很多年。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令他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惶恐和惊慌
。
说不定会失去楚回──虽然,也不能说是得到过。
他深深地明白,楚回是抓不住的。
他曾经努力地想追上楚回,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天真地以为,他和楚回之间的距离,就仅仅只是是他所能看见的那一段
,不短,却也不长的路。
直到他像做梦一般,真的站在了楚回身边,他才恍然大悟:即使追上了楚回,他也抓不住。他们中间始终像是隔了一点
什么,很轻很薄,却从来都戳不破。
他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和其它人不一样,庄景玉觉得,自己离楚回越近,就越是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遥不可及。那是一种明明近在咫尺,却
怎么都跨不过去的遥远。
庄景玉很难过,但更多的还是心疼。他曾经问过楚回,这样把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难道,不会寂寞吗。楚回只是拍着
被子,默默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淡淡说:“还好。”
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回答。
那个时候,楚回的侧脸隐在一大片灰暗的阴影里,眼角眉梢,全是令人心酸的落寞。于是庄景玉一下子就被哽住了,他
不敢,也不想再问,我可以不可以进入你的世界,这样的问题。
楚回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笑容一片明媚:“人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虽然这样的技能,总是在受了伤以后才能学会。
庄景玉怔怔看着摊在地上的链子,忽然就明白了萧岚的用心。原来,即使是强悍如萧岚那样的人,也会害怕自己抓不住
楚回。所以,他才会用这么多繁琐复杂的链条,一层一层,一根一根地,往楚回身上套。
蹲得久了,腿有些麻。庄景玉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柜子里的东西已经被郑奇收拾得差不多了,庄景玉检查了一下,基
本上就和摊在地上的东西差不多。
他探了个脑袋进去,把它们一样一样地抱出来。在抓起最后一团搅在一起的饰物时,他感觉到手心有一种熟悉的粗糙触
感。摊开掌心一看,赫然是他之前送给楚回的那两个木刻。
一个刻着楚回,一个刻着庄景玉。
庄景玉觉得心头有些堵。楚回愿意将它们放在哪里是他的自由,他没有资格去质问和要求楚回什么,可是──庄景玉细
细摩挲着掌心里粗糙的饰物,心底依然忍不住地泛滥出难过。
原来在楚回心里,他送的东西和萧岚送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吗。如果今天不是他而是郑奇来清理,那么这两个东西,会
不会就跟着一起被卖走了──不,估计是被扔进垃圾桶吧。
这样想的时候,庄景玉将它们紧紧攥在左手掌心里,垂下了眼。
果然还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楚回送他的东西,那么他绝不会将它们与任何其它东西放在一起。即使它们分文不值,在他
心里,却是无价之宝永无代替。
那是要珍惜一辈子,直到死都不会放手的东西。
庄景玉愣在原地默了一会儿,心下稍稍平复了些。整个房间本身就只有这个柜子可以放东西,于是他像阿Q一般地自我安
慰着想:楚回也只能把它们放在这里了。
柜子里现在算是全空了,庄景玉把脑袋探进去,上下打量了几眼,忽然看见在顶层的右边还有一个小隔层。尽管嵌得很
精致,可是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那并不是这个柜子本身有的,而很明显,是专门钉上去的。
他有些诧异,伸手去开,然后摸了一转。掌心里,滑过一个硬邦邦的环形物体。是戒指吧。
庄景玉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将它拈了出来,果然是一枚戒指,银色的。摸着这质地,应该也算一枚挺不错的戒指的,可
是和地上的那一堆比起来,难免就显得寒酸了。
庄景玉翻来转去地看了几眼,忽然眼尖地看到,在那颗小钻旁边的环圈上,似乎刻了什么。他将戒指对着光,仔细地辨
认。
很久很久,仿佛直到世界尽头一般那么久。庄景玉像是被定住了,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虽然已经很模糊,可是他还是
看得很清楚,在略显陈旧的银色圈环上,刻了一个岚字。
庄景玉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梦里有一片海,他深陷其中,恍恍惚惚,沉沉浮浮。
他知道楚回有一份巨大的感情和一段悲伤的过往,但他一直以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还记得,楚回说“死了”这
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早已不是简单的悲伤。
但也并不是绝望。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复杂到极致,却也简单到极致的迷惘──楚回是在悼念吧,悼念那个人,也悼念那一段时光。
庄景玉靠着柜子,摩挲手中的戒指,任凭苦涩的海水,一点一点将自己湮没。他有些喘不过气,梦里的海水泡得他的眼
眶,发涩发胀。
有一千种一万种放置礼物的方法,然而最特别的那一种,楚回并不是赐予他。
左手掌心里的粗糙感和右手掌心里的刺痛感,在这一瞬间,都像是被无限制地放大,疼得他忍不住弯下身子,捂住胸口
,大口喘气。
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开了。
楚回进来的时候,看到庄景玉和满地的狼籍,都没有太吃惊。看来的确是早就说好的事情。
庄景玉将戒指紧紧攥在右手掌心,移开身子,努力扬起笑脸看着楚回:“你回来了……要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到
吗?”
楚回走过来,撑住柜子朝里扫了一眼。庄景玉很明显地看到,楚回偏头的第一个方向,就是右上方的小隔层。
于是他笑了。在对上楚回慢慢转过来的,渐渐冷掉的眼神时,他觉得自己拿出了平生最大的勇气。
“是在,找这个吗?”
挂在右手食指尖的戒指摇摇晃晃,轻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去。
楚回看了庄景玉一眼,那眼神,连温和都已经算不上。他伸手将戒指拿回来,却也没看,只是放在掌心磨了几下。
圈环滑离指尖的时候,庄景玉觉得有一种灼烧般的痛,从食指一路烧到胸口。
右手掌心已经空了,而左手掌心里的东西,楚回连提都没有提起过──是根本就没想起吧。
“谁准你,乱动我的东西。”
翻涌的海水,终于没过他的头顶。
第二十六章
庄景玉低着头看满地的狼籍,抬脚指了指撂在地上的衣服首饰,吃吃地笑:“原来这些东西在你眼里,都不是东西。”
他是真的很想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可是他真的不会装。
他也不想把最后那句话说得那么落寞,可是有些东西是克制不住的。
楚回把手里的戒指攥得很紧,连指节都咯咯作响。他看着庄景玉的眼睛,那里曾经闪着玉一般的软光,可是现在,却已
经那么黯淡了,甚至是,就快要消失了。
庄景玉慢慢将自己的左手掌心摊开在楚回的面前。楚回低头一看,瞳孔顿时放大,身子摇摇晃晃,竟像是有些站不住。
庄景玉将楚回的全部反应尽收眼底,低着嗓音说:“你是真的忘了……还有这个东西吧。”停了几秒,庄景玉咬紧牙,
话语艰难,“……还是说,你记得,但是你不在乎。”
楚回眯起眼仔细地想了想,将庄景玉列出的这两种情况做了一个相当细致入微的比较,却仍旧得不出任何结论。好像都
是,又好像都不是。
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将自己陷入如此矛盾的境地。
楚回走上前,从庄景玉略带薄茧的掌心里,轻轻拿起刻着庄景玉名字的木刻。悬在眼前嘻细细看了一会儿,声音沉沉:
“这个……现在,还能给我吗。”
庄景玉的身子微微一颤,苦笑:“这个本来就是刻来给你的啊。”
只是,你根本不在乎它。
楚回将木刻放进口袋里,轻轻说了两个字:“谢谢。”带着客套的疏离。
庄景玉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这两个轻描淡写的字,竟比刚才那句冷漠的斥责,还要令他难过。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把
眼泪逼回去,不停地抽鼻子。
那模样,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庄景玉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楚回,为什么只过了三天,你就变了呢。你,你别对我说这种话啊,这样会让我觉得
,自己离你,好像更远了……”
更何况,根本从未接近过。
楚回的手心被戒指刮得生疼,却远远及不上心里。沉默良久,他才微微动唇说了句,
“……对不起。”
他知道这三个字会比“谢谢”更令人倍受打击,可是此时此刻,除了“对不起”,他真的说不出别的什么话。在这种时
候,你要他,还能再说点儿别的什么话。
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掩饰,楚回实在不想再用谎言来伤害他。
萧岚是一个他不愿提起更不愿想起的禁忌,他没有告诉景玉,本身也是无可厚非。
他曾经瞒住景玉是因为,他怕景玉会受伤,可是现在,那孩子受到的伤害,一定更深更重,何止成千上万倍。
事实上,萧岚这个人的存在本身,无论是之于景玉还是之于他自己,都是一种深重的灾难──本是可以避开的人祸,只
可惜没有躲过,便成为了逃不脱的天灾。
庄景玉听见楚回的这三个字一出,便神形俱震,连站都站不稳。
眼睛里是一片弥天大雾。模糊的视野里,楚回的脸隐隐约约不甚清楚。庄景玉昏昏沉沉,忽然和着满脸的泪水笑开。
他想起来那些还不算太久远的对话。
“你应该给他留个位置的。”
“嗯。我会把他,留在最初的那个地方。”
他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和责怪楚回呢,当初是他自己非要那么圣母,让楚回记住那个人的。大概那个时候是一时头昏,想
着那个人反正都是死人了,偶尔想一想也是无所谓的吧。
那个时候他理所当然地想,无论楚回有多么想那个人,他们毕竟是阴阳相隔了,而他,还可以一直一直陪在楚回的身边
。
当初他以为自己是在心疼楚回失去了那个人,然而现在他发现,他也并没有那么无私,或许,炫耀的成分,还要更多一
些。
可是上天又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那个人活着,而且还活得那么好。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坏,坏到竟然希望一个人死掉。可是,那个人不会死掉。
据说,人都有两次死亡, 一次是自然意义上的死亡,一次是被爱的人所遗忘。他不无悲哀地想,那么,楚回会让萧岚,
活很久很久。
庄景玉有些被这个认知打击到,低眉垂眼地站在原地,连哭都忘记了。
楚回的手轻轻覆上了庄景玉的头顶,叹息一般地叫着他的名字:“……景玉。”
庄景玉垂下眼,抹了一把脸,声音断断续续:“那你……为什么要说他已经死了?”
楚回眼波微动,动了动唇:“那是在我的世界里。”转头他忽而一笑,双眸里,仿佛拥有茫茫星光,“人若是变了,也
就相当于死了。”
那个曾经在他生命里存在过的萧岚,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遥遥停留在年华的彼岸。
楚回庆幸,幸好有长河滚滚,能将那个人的如画眉目和绝代风华,都远远隔开。
见不到他,看不清他──那么,想留他的心,也就死了。
庄景玉忽然笑开,和着满脸的泪水,看起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决然。他抬起手覆上楚回的胸口:“变了的萧岚死了,
可是,那个没有变的萧岚,会在你这里活很久很久。”
到底是多久。庄景玉想,至少,会活得比他久──那就,已经够久了。
郑奇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们两人这么一副纠结无比又诡异无比的模样。
他磨蹭着走过来,指着脚下的东西问:“喂……外面的人都等了好久了,都收拾完了吧?”
楚回微微点头,声音不冷不淡:“嗯,都搬走吧。”
郑奇叫了个人过来,把这些东西都打包整理好,一次性搬了出去。看着那些曾经挂在顶级名店里叫人羡红了眼的衣服鞋
子首饰,如今,在楚回这里,却像是废品垃圾一般被拖出去,郑奇在心里叫了句:这还真是造孽啊……
“他已经和你说了吧。”等东西都搬完,楚回看着郑奇,淡淡问了一句。
郑奇愣了愣,随即瞥了一眼庄景玉。那孩子倒是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可是那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和满脸的悲戚,已
经足够说明一切问题。
郑奇叹了口气:这才是,真的作孽啊。
他朝楚回点点头,张张嘴想要说什么,楚回却一句话将他堵了回去:“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不
轻不重,但就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郑奇点头笑了笑。在走到门边时他停了下来,扶着门框轻声说:“是你终于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