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相虽然普通,但是心地异常善良。她偶尔也会发点小花痴,于是,每天也总有那么几个
时候,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撑着下巴,傻乎乎地望着黎唯哲的方向,间或低下头算算手上的排列组合题。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一边画电路图一边问她:“喂,你要看就好好看啊,干嘛看一会儿又做一会儿题的?还担心他发
现你哦?放心啦,他那种人……”
一听到庄景玉这种鄙视的语气,那女生就会小小发发脾气,用自动笔笔尖戳他的胳臂,反驳着:“行了行了,我也知道
他是哪种人,不用你操心的啦……只是……”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停下来,又抬起头望向黎唯哲的方向,语气忽然放轻
了许多,“呵呵,只是啊,如果一直盯着他看的话,眼睛和心脏都会受不了的哦,你不知道,看着他,我连气儿都喘不
过来了呢,所以啊,要劳逸结合劳逸结合,哈哈。”
那个时候的庄景玉被她语气里满腔的憧憬和向往弄得全身都狂起鸡皮疙瘩。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女生的名字,甚至连她的脸都有些记不清了。所以他很奇怪,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会突然浮
现出这个情景。然而,当再次抬眼看楚回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他终于可以理解,那个女生所说的感觉──很想看,却又不敢看;很想一直看,却又不能一直看。
只是因为在期待里,总带了那么一点害怕。
楚回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站得笔直,脚上的黑色军靴更让他看起来俊挺逼人。庄景玉眼神迷糊地想,这应该是从画里
,或者从旧电影里,才能走出来的人吧。
那么,现在就站在这样的人面前的他自己,是何其有幸。
楚回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面前的庄景玉,良久,他低下头笑出声:“你怎么也变成一副傻了吧唧的蠢样了。”声音
,轻盈得如同叹息。
“真是,傻乎乎的。”
在隔了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的眼睛里,又再一次亮起了可以被称为温柔的光。庄景玉傻傻看着,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楚回伸出手揉了揉庄景玉的头发。他的头发质地粗硬,不像他的眼睛,永远闪着柔软的光。
“你喜欢我吗。”楚回的声音很轻很轻,并且,小心翼翼。
“你是不是,喜欢我。”叹息般的自言自语。
疑问句终于变成了陈述句。而这中间的距离,是该有多么漫长,漫长得难以跨越。
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在庄景玉听来,都仿若晴天霹雳。
“为……为什么?”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这么问,然而他甚至不敢确定,发出声音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已经心神
游离了。
楚回撤回手。头顶的温热消失时,庄景玉瞬间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楚回笑了,笑得了解,也笑得温暖:“为什么吗?因为,你傻啊。”
庄景玉一愣。
楚回看着庄景玉的眼睛,看得很认真,说得更认真:“你看,你多么傻。这么一副傻了吧唧的蠢样,我太熟悉了,熟悉
到,绝不会认错的。”
楚回忽然走上前握住庄景玉的手腕,拉着他就往自己的监室走去。动作流畅,毫无犹豫。庄景玉本身没准备,这下被楚
回拉的磕碰了好几步。
跌跌撞撞跟在楚回身后的时候,庄景玉感觉到有风微微拂过脸颊,而且,还带了一点若有如无的清香。他不确定那是不
是从楚回身上发出来的。但总之,是在他和楚回一起的时候,飘来的。这样就好了,这样就最好了。
他一路走得踉踉跄跄,却也惚惚恍恍。被紧握的手腕,一直一直在发烫。
其实他一直都挺傻的,以前他的那些同学也这么说他。可是他承认,在楚回面前,他好像又傻了更多。
他没有喜欢过人,所以有些纳闷,难道傻就是喜欢人的表现吗。然而他更纳闷的是,难道像楚回这样的人,也有过傻了
吧唧的蠢样吗。
那么,那又该是为了谁呢。
第十四章
庄景玉刚迈进楚回的监室就呆住了。直到楚回把门“碰”地一关,都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他还没回过神。其实倒也不
是说整个房间有多豪华,只是你要知道,这是在监狱。
整个房间最引人注目的两样东西,一是左上角那张超大的床,二是左下角那个超大的储物柜。一个监室本来就不大,这
两样东西,基本上就占满了整个房间。
庄景玉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来,扬子他们一直在说的那个什么萧岚,和楚回真的是有,某种关系的吗。
楚回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忍不住笑:“喂,说你傻,你还真傻啦?”
听见楚回又这么调笑了他一句,庄景玉蓦然就觉得,原来他是真的傻了。傻到,竟然会去纠结这种事情。
楚回搬来两个椅子,自己先趴着椅背反坐了下去。他把下巴抵在椅架上,抬眼看着庄景玉。
良久,他忽然唇角一弯,笑开:“你怎么还是一脸傻气。”
庄景玉这才恍然发现,楚回笑起来的时候,在左脸颊上,竟然还会有酒窝。
他说不来好话,所以即使觉得这酒窝很是可爱,哽了半天,也只是干巴巴地挤出来了一句:“原来你有酒窝啊……真,
真好看。”说完这话,庄景玉就耷下了脸,觉得有些沮丧。他心里暗想,为什么自己说点话,总是这么结结巴巴呢。
楚回笑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朝他努努下巴:“坐。”
庄景玉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脸涨得红,神色有些不自然,双手也不安地搓动。
其实,这孩子真是不怎么样的。楚回半眯着眼,看着庄景玉的这一系列动作,心里暗暗做着评价。他还记得萧岚给他说
过的,庄景玉的身世。
小县城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样子也就还说得过去,性格不出众,要说有多聪明也说不上,能读上那所高中的重点班
凭的全是勤奋努力。
而且从他现在蹲在监狱的状况来看,估计这孩子还是个死心眼儿,性格直,冲动鲁莽,做事儿不经过大脑──简而言之
,就是没点儿世故人情。
这样拉通了一想,楚回还真觉得,眼前这孩子实在是黯淡无光,前途渺茫。
而这样的人,本不该能打动他的。能让他注目留恋的人,本不该是那样的,那本该是,光华万千灼灼耀眼,一出场就夺
人眼球的,那样的人的。比如,那个最最典型的典型──萧岚。
而庄景玉和萧岚,实在是差的太多了。
想到这里,楚回分明一愣。随即,他嘴角的弧度又微微上翘了一度。错了,他又错了。庄景玉和萧岚不是差的太多,而
是根本不能比的。
庄景玉和萧岚固然是不能比,他不能和萧岚比性格长相,不能和萧岚比权势背景,不能和萧岚比手段心机──归根到底
,他是比不过萧岚的残忍冷漠,狠毒无情。
而比较都是相反相对的。庄景玉比不过萧岚的,萧岚也永远比不过庄景玉。楚回有些痴迷地看着庄景玉的眼睛,想:没
错,萧岚永远也不会有,像庄景玉这样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藏满了一个人,最最难得的单纯和天真。楚回就这么一直痴痴看着,分明感觉到,对于这个孩子,他的
心底,有一抹一直蔓延的心疼。
因为,无论是在监狱外还是在监狱里,单纯和天真,都已经变成了傻气的同义词。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再也没能看
到这样的眼睛,再也没能遇上,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
所以现在,能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而且还没有被污染──这该是一份多么难得的温暖。
楚回喃喃开口:“你说,你的名字,是你爸妈请风水先生给起的吗?”
庄景玉没想到楚回看了这么久,就冒出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他点头应:“嗯。不过,估计就是个骗子吧,真正
的风水是相地的吧,哪里管起名字啊。”
楚回却慢慢摇头,笑容攀上了眉眼:“可是,这是个好名字呢。我想,给你取名字的那个人,一定是看到了你的眼睛。
”
“啊?”庄景玉一脸茫然,嘴巴张得老大。
楚回愣愣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抚上了庄景玉的脸。当那抹温暖却陌生的触感在他脸上蔓延的时候,庄景玉的身子
瞬间僵住,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这是只有在童年时才体验过的温情,这是只有在回忆里,才能拥抱的梦境。
楚回的手抚上了庄景玉的眼睛,庄景玉很听话,或者说是根本毫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楚回的手没有在游动,他感觉
到,那抹温暖就一直停在了那里。
很久很久,仿佛时光都忍不住停留。楚回的声音在耳边飘飘响起:“他一定是,看到了你的眼睛。”
对于楚回再一次重复这句话,庄景玉有些奇怪,他闭着眼问:“我的眼睛……怎么了?”
楚回的指尖微微发颤,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恍然:“难道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吗.。”
“我的……名字?”庄景玉讷讷自言。
楚回长久地叹息了一口,声音幽幽;“对。你的眼睛,就像是玉一样。”
就像是玉一样,闪着柔软,却不刺目的软光。
楚回看着明显呆住的庄景玉,又抚了抚他的眼角,微微一笑:“这是自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一直都想对你说的话。”
楚回慢慢移开手,声音轻轻的,“我喜欢,你的眼睛。”
庄景玉做了一个深呼吸,等到眼睛周围那抹灼人的滚烫渐渐凉下,他才终于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睛,虽然还是,战战兢
兢。
眼帘一开,庄景玉就看到了楚回似有似无的笑脸。
他低下头,双手又开始不安地搓动,犹豫了好一阵,他才开口:“你,你喜欢我的眼睛吗?”
楚回淡淡应了声:“嗯。”
庄景玉咬着下唇,猛地抬起头看向楚回。他眼睛里的激动和惊喜,无论如何掩饰,都还是一览无余。
这样的直接和纯真,让楚回心里微微一动。
他笑起来,轻轻点头;“对,我喜欢你的眼睛。”
庄景玉傻乎乎地问了句:“可是,为什么?是因为好看吗?”
楚回看出庄景玉眼睛里的期待,觉得自己愈发喜欢上这双眼睛,以及,这个人。事实上,他也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会一来就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双眼。
是了,是了,答案就在这里了。只是因为,这么些年下来,多少个梦里,他已经看厌了那一双,总是笼罩着一层岚烟的
眼睛。
那是一双,美得令人晕眩的眼睛。只因为那一层薄薄的雾岚,那个人所有隐秘的心机和暗藏的杀意,都飘渺得让人看不
清。
你可以想象,在被一个假象骗了那么那么久,甚至被骗到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之后,如果突然看到了一抹诚恳的真实,
那么,是不是应该狠狠抓牢,然后默默珍惜。
他傻了一次,就绝不能再傻第二次。
这样想着,楚回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庄景玉的脑袋,声音软软的:“不是因为好看,而是因为,它们是真的。”
庄景玉似懂非懂,脑子里一团浆糊,模糊朦胧。他呆愣愣地点头又摇头,那样子,实在是傻得可爱。
“因为,它们都是真的,它们不会骗我。”
这一句,庄景玉倒是听懂了。他急匆匆辩了一句:“我怎么会骗你,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楚回一愣。原来这就是萧岚和庄景玉的差距。这样一句话,在萧岚说来,就会变成巨型糖衣炮弹,刚开始甜的让人腻味
,到最后,又会涩的让人死心。
因为萧岚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忍不住去认真,去当真。
可是这话一旦从庄景玉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承诺,甚至连誓言都算不上。
“你怎么和我以前一样傻。说话可不能说得太满,不然,会后悔的。”楚回看着远方,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苍凉,
“这也是,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在这监狱里琢磨了很久才琢磨出来的道理。”
庄景玉觉得很奇怪,他眨眨眼,说:“可是,不骗人应该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啊。”
这话一出,楚回愣住了。他诧异地看了庄景玉一眼,在对上庄景玉满眼的不解和天真时,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让
庄景玉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边笑一边想,总算是了解,原来,越是说得隆重的誓言,就越是不会实现。反而是庄景玉这样的傻瓜,虽然在说这
些话时,简单普通得像是在过家家,却也只有他,是真的,玩了一辈子的过家家。
原来这天下之大,竟处处都有傻瓜。
庄景玉不明白自己这句话为什么会让楚回笑成这个样子,在捧着肚子笑得都直不起腰的楚回面前,他显得有些局促,轻
轻问:“怎……怎么了吗?这不对吗?”
楚回的笑声渐渐消下去,却依旧维持着弯腰捧腹的姿势,没有抬起头来。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对的,本该是对的。可是……”他慢慢直起腰坐起来,抬起脸看着庄景玉,眼睛里斑斓交错,
闪着庄景玉看不懂的光。
他看不懂,可是他能感觉得出来,那该是一抹深沈的哀伤。
“可是啊,这个世界,已经是错的了。如果对的人太少,那么,也就不对了。”楚回声音幽幽,在这间不大的监室里,
让人心里一凉。
谁都清楚,这并不是什么难懂的道理。
楚回直直看着庄景玉的眼睛,说;“你看,你明明没有错,可是进这里来的,却是你。而真正错了的那个人,却还在外
面过得好好的。”
或许,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留给单纯质朴和天真无邪这样的灵魂了,如果一定要找一个,那么,就是这里吧──
就是这一座座,暗无天日的牢狱。
监狱里的有些人固然是凶穷恶极,但监狱外的更多更多人,又何尝不是暗藏心机。
楚回摇着头,低声感叹:“这茫茫人世,究竟哪里才是干净的呢。既然都是脏的,你又何苦要特立独行呢。你知道,如
果你坚持这样做,那些人是会整死你的。”
庄景玉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他其实不是不明白的。事实上,关于他为什么会进这里,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原因。他只
是,真的没有办法去抛弃这个,他从小就一直坚守的东西。
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执拗。
他看着楚回嘴角挂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嘲笑,和他眼底渐渐黯淡下去的光,心里忽然不忍,还一阵一阵,尖锐地疼。
“不管别人怎么整我,我也不会骗人的。嗯…倒也不是说我人有多好啦,我只是……不喜欢这么做而已。我也很奇怪啊
,那些人骗人的时候,心里难道不会不踏实吗,我……我反正做不来的。”他生性不善言辞,口拙木讷,憋了半天,也
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还结结巴巴的。
楚回把脑袋埋在右臂臂弯里,很久很久都没有抬头。庄景玉有些担心,他走过来,蹲在楚回的身边。犹豫了一会儿,然
后慢慢伸手从宽大的囚衣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楚回垂下的左手手心里。
那是一种钝钝的粗糙感。